周偉
連著幾天刮風下雨,我想找王宏進要錢卻出不了門。他借的三千塊錢到昨天滿兩月,我從大前天起在家等他,連二鬼、老六他們叫打游戲我都沒去。他們要是趁這兩天摸到了門,我就虧大了。
王宏進喜歡瞎搗鼓。去年秋天鄉五金廠破產拍賣,他去拉了滿滿一拖拉機,沉沉地從前村突突到后村。有人喊:“宏進,廢鐵直接到鎮上去賣吔,你這是燒柴油玩哩!”
“你家有這樣的廢鐵?”他叫,“我一千八競拍來的!”
卸車的時候大家都圍著看:“這哪值一千八?”
他不停手:“要是弄出個能飛的東西值不值哩?”
“飛?你能飛哪去?月亮?”
“美國人上去過了,”他喘吁吁說,“誰稀罕?”
大家都笑,“我們就等著看你日天吧。”
誰料不幾天工夫他真搗鼓出一架飛機模樣的東西,支在屋前空地上,一問才知道是脫粒機。開機那天大家都去了,他家鄰居韓老頭經不住勸,從屋里搬出一筐稻谷。機子一開,韓老頭被吹得亂飛。“不開啦、不開啦!”他飄揚著喊。王宏進趕緊拉閘,韓老頭摔了個狗吃屎。離他三十多米遠的地方,是一片白花花的大米。揀米粒的時候大家都笑岔了氣,因為韓老頭不說“關”而說“不開”。
脫粒機只用過那一次。今春鬧蝗蟲,王宏進把它改成農藥噴灑機,看上去既像飛機又像大炮。他寫了小廣告讓我四處張貼:“田頭打一炮,害蟲死光光!”
但村委會不許他試機。他們說:“脫粒機最多損失一筐稻,這噴灑機可要出人命哩,誰知它能打多遠!”王宏進氣得跺腳:“我讓省城的專家來認證,看你們還說啥?”
“認證”這個詞把村干部唬住了,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我去安慰他,他就開口借錢。
“你還要……?”
“要讓他們知道農村也有人才!”他朝我吼起來。
我知道這年頭最沒譜的事就是朋友借錢,但我的錢就是他帶我出去打工掙的。“這回……你弄啥哩?”
“嗨,就借兩三個月,”他不回答我的問題,“不放心你就別借!”
他把錢揣進口袋時,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心臟停止跳動。
我娘頭幾天才知道我把錢借給了王宏進。她看家電下鄉賣得熱火,非讓我買臺電視不可,還說:“以后你另過就帶走,還咋的?”我跟她解釋,話沒說完她就急了:“啥?你還借錢給人?你看這一村借錢的,誰落下張好臉?”
聽說我沒要王宏進打借條,娘叫得更兇。“哪有借給人錢不要字據的?他不承認你咋辦?”
我說王宏進不是那樣的人,她還叫:“就算他臨了還了你錢,可家電下鄉能等到那時候?你買一樣的彩電得多花百把塊!”
她嚷嚷了幾天,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自打爹去南邊打工,她的嘮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知道我得去要錢,但不像她說得那么簡單,畢竟她沒文化。
王宏進是我們這片唯一讀過高中的人。他上的高中離我們村有40多里,那時我上初中。他一個月回來拿一趟糧食,我們見他就像見真正的大學生一樣。
但他只上到高二,說是和一個女學生出了事。他爹和他對著吼的樣子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爹叫:“文化你沒學好,那事你咋不學就會?”
他也叫:“我沒有那事!”
“你說沒有學校咋說有哩?!”
“我只摸了她!”
圍著看熱鬧的都樂壞了,我的臉頓時滾燙。因為我也摸過。
我摸的是小琴。
小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雖然沒人明說,但只要她在場,每個人都拼命表現,還盯著看她的反應。小琴打小跟我同學,她爹是村里最早進城打工的人,說是能跟大老板說上話。早些年他每次回來,全村就挨家請他,托他在城里找份工。我一見他滿臉紅光地答應人,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他把家搬到城里去。他摔傷回來后村里人才知道,他在工地運磚頭,不是正式工,公司連保險都沒給他買。
小琴哭了好一陣子,我在那時跟她確定了關系。有一天下學晚,趁天黑我摸了她,那晚我倆的臉燙得能煎雞蛋。
我們初中畢業,王宏進已跟他爹鬧翻了。他要回自己名下的一塊地,搭了棚子種蘑菇。蘑菇賣得不錯,但還不夠還貸款。天冷了他又改種韭黃,結果沒賣掉。他來找我進城打工,后村到前村有三里多地,到我家時他還是一身爛韭菜味。
小琴想跟去,又不敢跟她爹媽說,王宏進等不急走了。小琴為安慰我,天天跟我見面。我倆都沒錢,只能從東大田轉到西大田。她讓我一遍遍保證這輩子只對她好,我腦子里卻盡是王宏進在城里大把掙錢大把花的樣子。
幾個月后王宏進回來了,帶回一堆廢鐵,說是要辦廠。他在城里一家制鞋廠打工,那堆廢鐵是廠里的淘汰設備。大家都說:“你在城里干多好,自己能搗鼓出啥來?”
他說:“總比給人打工強。城里我呆膩了。”
有人估計這后面還有其他原因,但這些年男人在外打工,大家都不問外頭的事。
王宏進把那堆廢鐵安在原先的蘑菇棚里。那是臺熱塑機,上面有鞋底似的凹槽。他搗鼓了幾天,為試機還專門和了面。那天我和小琴都在場,王宏進推上電閘,一雙鞋底形的烙餅就出來了,只是烤過了點。他讓我和小琴看著機器,自己啃著鞋底烙餅去買“正料”,我們當時還猜他和面時擱沒擱鹽。
“正料”烙出的鞋底氣味刺鼻,那時也沒人計較了。王宏進舉著鞋底解釋:“拿布一包,前頭縫上半截,現在城里滿街都賣棉拖鞋!”
秋冬兩季農閑,電管站不拉閘,王宏進的熱塑機一天都沒停過。沒開春他就買了臺拖拉機,專門用來進料和批發,連他爹都點頭哈腰跟著忙。
但村子里的味道越來越重,飄出好幾里地還嗆人。幸虧鄉農技員發現問題及時——我們這片油菜開花遲,也見不到蝴蝶、蜜蜂,鄉領導立刻叫停王宏進的廠子。那年的油菜減產不算太多,王宏進的爹娘挨家道歉,送上一雙拖鞋。
他生產的拖鞋上腳就臭,大家反而消了氣,說虧得基本批出去了,要不整個村子都得挪窩。
廠子關掉后,王宏進情緒低落,我勸他出去打工,把我也帶上。他說了一大通國家要發展中西部欠發達地區的道理,我以為他不想去,他卻問我啥時動身。
小琴做不通她爹媽的工作,跟我哭了幾回。她一再叮囑進了城離王宏進遠點:“別跟他學壞了,他上學時就摸女生哩!”我瞪著她不知咋回答,她自己就紅了臉。
王宏進原先的老板見了他笑得合不攏嘴,立刻讓我倆上班,王宏進卻沒答應。他說他已掌握了技術,要干維修。他和老板僵持了兩天,急得我嘴角起泡,沒想到竟是老板讓的步。
上了班我才知道開機器和維修工的區別,我每天起碼得在機器上坐十個鐘頭,他挎著工具跟女工開玩笑,還能看報紙!
好在廠里用的料不刺鼻,連加班費在內我每月能拿一千多。過年回家時我給小琴買了個透亮的奶罩。她高興得漲紅了臉,嘴上卻說:“那么些窟窿,人家咋穿?”我說:“你穿人家也看不見。”“那你買它弄啥?”“你穿了只給我看。”那天她讓我在田頭摸了好一會,只可惜天氣太冷。
我把城里的情況跟她說了,她瞪著我半天不吱聲。我以為她會埋怨我還跟王宏進在一道,她卻說:“高中生腦子就是好使哩!”這話聽上去真不是味,但她一直把我摟得很緊。
制鞋廠的訂單突然沒了,說是外國鬧金融危機。老板點名裁人,我也在內。王宏進可以留,就是工資要降。他不干,我勸他再想想,他說:“這算啥?我又有新想法了!”我問他是啥新想法,他支支吾吾也沒說。
到家我們才知道,村里從全國各地回來了不少。小琴很高興,但田頭都是談戀愛的,她就隔三岔五拉我上縣城。出門時娘總讓我回來吃飯,可小琴啥都要看,啥都要問,我們每回都得去一天。娘憋了好些日子,終于嘮叨開了:“就算她真能跟你,錢也得留著慢慢花!你不上班了,種地的收成能夠你們造的?”小琴再來找我,娘就板著臉,好幾次我差點跟她吵起來。不過很快我也覺得不能老上縣里了,我從城里帶回來八千多,三個月后只剩下五千整。
我開始編造借口,小琴漸漸覺出來了。她給我的笑臉越來越少,有一回還斜著眼問:“你就知道把人家朝野地里拽?”
我去找王宏進:“你再弄點啥,也算上我一個。”
“這幾天我對生物工程有興趣。有一只綿羊叫多麗,多么的多,美麗的麗,沒聽說過?很有名的!”他很高深地說,“它不是母羊和公羊交配生的。”
“那是母羊跟誰交配生的?”
“母羊跟自己生的。”他解釋了半天,我越聽越糊涂,只覺得那不值。不管它多么美麗,綿羊還是綿羊,每次趕集都有賣的,誰問它是咋交配生的?
王宏進嘆氣:“不那么簡單!我也就是說說,沒有幾千萬的投資,再咋想也是空想!”
那是在他研制脫粒機之后、改裝農藥噴灑機之前,我坐在他的蘑菇棚里,他說的數字唬得我半天沒喘氣。
此刻看著大雨瓢潑似的澆在院子里,我忽然緊張起來,他會不會拿我的錢去做綿羊試驗?我在他借錢時咋沒想到這個?
可冒這么大的雨去要錢,等于把面子撕破了。看他這個勁頭,沒準哪天真讓他搗鼓出啥來。
我急得跟貓抓的似的,偏偏娘又嘮叨起來,說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家業,掙錢不如花錢多。我突然朝她吼起來,把她嚇了一跳。因為她讓我想起了小琴的話。
小琴對我斜眼之后,我們有陣子沒見面。閑了我就在村口小賣部跟二鬼、老六打游戲,但我從來沒有一天不想她。等王宏進還了錢,我會把一切都向她解釋清楚。
那天我和二鬼正打著,老六在背后捅我。“她來了!”
“誰來……?”我話沒說完,老六就奪走了操縱器。
我到路邊迎著小琴,說:“你忙啥了?”
“我能有啥忙的?”她冷冷的。
原先想好的話忽然想不起來了,我半天嘟囔一句:“我打游戲。”
“你打。”說著她就要走。我急了,攔住她說:“小琴,我哪點對不住你?做人要憑良心,我現在只是手頭緊!”
“我沒嫌你沒錢!”
“那是啥?”
她看著我,眼睛并不放光。“你咋不知道做點事?”說完她就走了。
臉滾燙,她的話堵在我心口,而心底都是對王宏進的怨恨。
雨是從那天開始下的,等雨停了我就去要錢。我非做點事讓她瞧!
她會回頭的,我跟她有基礎。
在娘和我爭吵中雨小了,我一邊穿衣裳一邊想:拿到錢我就走,看你跟誰嘮叨?
“吵吵啥哩?”
我和娘都愣住了,王宏進撐著把破傘站在院子當間,咧嘴朝我們笑。“我來還錢。”
所有的疑慮、擔心、怨恨剎那間無影無蹤,心跳得很快,和借出去的情況完全相反。他要我點一下,我點到一半時娘發話了:“宏進你急啥哩?你用沒事!”我這才發覺直到那會我一直沒吭聲。
錢裝進兜里,五臟六腑各就各位,氣也順了。“你又搗鼓出了啥?”
“沒弄出來……再出去打工吧,找機會看。”
“我跟你去!”
他笑了,是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笑。“再說吧。錢沒錯?那我先走。”
“宏進、宏進!”我追出去,“跟你一起打工我踏實哩!”
他猶豫了一下,說:“這回小琴要跟我去。”
“啥?”
“她說不想跟你……我都答應了。”
半天我才發覺雨還在下,但遠處的稻田上已隱隱現出了虹。
“呸!你還沒有七個色,算啥彩虹哩?”我狠狠啐一口,眼前金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