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靜中與歷史對話

近期新華社有一篇關于古村落話題的采訪，被采訪的專家說，從2000年到2010年的10年間，中國的自然村落銳減了90萬個，平均每天消減80到100個。我對平均數竟然用“80到100”這樣的粗略表述很不理解，除了覺得太含混之外，也懷疑計算不準確。于是自己算了一下：如果說10年少了90萬個，也就是1年減少了9萬個，以此算來，中國自然村落平均一天的消減數字已經在向300個逼近了。不知道結果的不同是因為哪個數據出了問題，但是無論哪個數字，都足以觸目驚心。

專家所謂的“消減”，我想應該包括那些廢棄的村子吧？城市化的迅速發展毫不顧惜地蕩平了一個又一個村子，抹去了許多人的農耕記憶。與此同時，另一只無形的大手也在悄然改變中國農村的居住格局。當手里有了一點錢的時候，鄉民們無可厚非地生出了改變居住條件的追求，于是紛紛搬離了原先的住處，在更寬敞更平坦處蓋起了明亮的新屋。他們不再回望陰暗、潮濕的祖居，告別并割斷了半個多世紀里形成的中國農村印象。那些廢棄的村子形還在，神卻因為沒有人氣已經漸漸散了，撒落在斷垣殘壁之中。“新農村”運動的設計和建設者也在為此推波助瀾，極力把農民從古村落中引領出來，跨過那木的門檻、土的圍墻，集中到程式化了的一統天下之中，將歲月的積淀遠遠拋在身后。我們尋訪過不少古村落，尤其是南方的古村落，有好多村子幾乎已經沒有人居住，頹敗不堪。走進村子，只見房屋內霉跡斑斑，蛛網處處；房屋外蒿草瘋長，青石板的小路上，寂寞地涂抹著落日的斜暉。從那依稀透露的昔日光景中，可以無奈地感受歷史的滄桑。

社會前進的腳步只顧按照自己的路線走，并不在乎沿途失落了什么。這本是古村落無可奈何的宿命，但是古村落卻又以它的別一種文化魅力吸引著社會的關注。近年來，關注古村落已經成為政府有關部門和學術界的一種共識。許多社會團體、學術機構、群眾組織也紛紛將關注的目光投向這些看去已成敗象的古村落，紛紛向它們走去，尋找逐漸遺忘的過去。這種關注，成為近些年一股不大不小的熱潮。

作為立足于文化批評的《粵海風》雜志，多年以來一直關注廣東古村落，關注它們所蘊含的嶺南印記、歷史內涵、文化信息和審美情趣，不間斷地用雜志的封面、封底等逐期介紹廣東的古村落。為了拍攝這些古村落的圖片和搜集相關資料，具體主持這些版面的編輯耗費了大量的節假日時間，默默地行走在一個又一個的古村落里，與歷史進行寂靜無言的漫長對話。對每個村莊、所有線路，都親身進行了實地采訪和現場勘察。我也曾好些次背著相機參與其中，伙同他們一起出發，走向那些落寞的村寨。后來因為工作難以分身，我不得不淺嘗輒止，但僅此已經深切體會了此中的艱辛以及面對艱辛的堅持。

如今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圖書，就是《粵海風》幾年來介紹廣東古村落版面的集中與擴充。但是就作者所尋訪過、所拍攝過的古村落來說，這又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它把廣東的古村落分成幾片：客家村落、潮汕村落、粵北村落、粵西村落、珠三角村落。每一片選擇了大致均勻分布的約10個具有代表性的村莊，進行圖文并茂的介紹。在展示豐富信息量的同時，又從歷史、人文、現狀以及評論等多方面入手，展示古村落風貌，探究村莊民居文明，其間流瀉著作者的人文關懷精神。

由于作者都是攝影的“發燒友”，講究圖片的畫面結構和用光用色，總想在用鏡頭介紹事物的時候把它拍得盡可能的好看，盡可能體現或符合某種情調。這種專注和追求無疑提高了這本書的審美意義，使它能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感。此外，作者還別出心裁地標明了書中所介紹的各個古村落的地理方位、經緯數據、導航線路以及周邊信息等，并將沿線的旅游設施作了選擇性羅列，以利于更多的人去尋找和關心，從而放大了這些古村落的磁場。正是這些因素的存在，把這本書與坊間其它關于古村落的圖書區別開來了。

我一直認為，廣東的古村落是嶺南文化的重要載體，印證著廣東鄉村的發展歷史和沿革，在這些古村落的身上，飽含著嶺南建筑、嶺南民俗、嶺南風情、嶺南心態等文化元素。所以廣東古村落的研究，應是嶺南文化研究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但是在考察古村落的時候我常常發現，著眼于“開發”的人是主流。不但當地的官員，包括村干部是這樣想的，那些被請去考察、指點的專家學者也大多投其所好，只從“開發”和“旅游”來出主意。其實那些求實用而急功近利的設想，要不就是不切實際、大而無當，要不就是罔顧其它，造成過度開發甚至毀滅性開發。古村落的保護、利用應該有全面、系統、深入的通盤考慮，應該兼有文化的眼光和考校。我相信，像《粵海風》和我們面前的這本書一樣，踏踏實實地用鏡頭和文字記錄古村落的風貌，或許會比那些純粹為經濟目的所驅動的盲目性、破壞性開發更有緊迫性，更有長遠的意義。

每天，當夕照灑落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總有一批古村落又被社會前進的腳步遺棄甚至損毀。面對這種演繹著人類宿命的巨大場景，我們茫然四顧。也許我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找不出什么最為合適的方法，用以彌補歷史與現實之間被拉扯開的這道傷痕。于是，我們在長太息中為歲月留下了這樣一本書。

《目的地—廣東古村落》，潘英偉、徐南鐵編著，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