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近年來,“謠言”成為了新媒體語境下的一個熱門詞匯,讓這個古老的存在在當下表現出了新的色彩。無論是昔日的“甲流”泛濫,還是最近的昆明暴恐事件,乃至馬航客機失蹤,處處都有“謠言”的身影。有些人因為在微博上造謠而鋃鐺入獄,也有人因為聽信謠言而家破人亡。“不造謠、不傳謠、不信謠”這三不原則,其實說起來容易,真正落實起來,難上加難。
因為對于“謠言”這個名詞的定義,并非所有人都把握精準。大多數人因為造謠而受到法律的嚴懲,這是該拍手稱快的,但也有少數人因為在網上發了幾句牢騷,調侃了一下歷史名人,就被因“造謠”而“刑拘”,這無疑違背了互聯網開放、公平與自由的基本精神。所以說,不知曉“謠言”概念的內涵與外延,則無以對“造謠者”進行執法,非但會誤抓、錯判,而且還會將真正的造謠者漏網,使其逍遙法外。從學理、邏輯上普及“謠言”一詞的概念,對于網民自律、政府行政,都有其積極一面。
一
謠言是人類社會的古老產物,早在遠古時期,便有“謠言”存在。春秋時屈原遭誹謗,便在河邊哀嘆“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琢謂余以善淫”,此處之“謠”即“謠諑”,也就是我們所說的“誹謗”。屈原的意思是:小人們嫉妒我的高風亮節,就誹謗我乃奸淫之徒。在這樣的“謠諑”之下,一代詩圣悲憤投江而死,成為“人言可畏”的早期犧牲品之一。
由此可知曉,“謠”有巨大的殺傷力,可以讓人走向自我毀滅。盡管謠言如此可惡,但在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史中,“謠言”曾在篡權、退敵、黨爭、內斗中多次發揮巨大的作用,并為后世史家所稱道。“假癡不癲”、“離間計”、“兵不厭詐”與“空城計”等等,皆因謠言之效。三國時蔣干盜書,便是上了謠言的當;王佐斷臂假降金,即謠言在欺騙敵軍;袁世凱對譚嗣同說“殺榮祿如殺一條狗爾!”便是一條改變中國近代史的天大謠言;甚至豬八戒請孫悟空幫忙捉黃袍怪,都想出了“他一聽你的名字,就說要剝你的皮、抽你的筋,把你的肉做點心”的謠言,孫大圣果經不起激將,遂一個筋斗抓妖去了。
如上事實說明了,謠言固然可惡,并能置人于死地,但卻在中國歷史上有著深厚的文化傳統。無論民間還是官方,謠言其實一直被廣泛使用。“逢人只說三分話”是不是謠言?當然是,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事實不是謠言是什么?“三人成虎”是不是謠言?不但有造謠者,其間還有傳謠、信謠者;再比如,你走到朋友家里去辦事,恰正逢人家晚餐,對方問你“吃過沒有”時,你明明餓著肚子還要一臉滿足地告訴別人“我剛吃過,剛吃過”,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舉杯饕餮,心中暗罵對方“不開竅”,這分明是你以謠言欺騙別人在先么?
這樣的案例在中國民間文化中俯拾即是,卻一直被蒙著“厚黑學”、“處世箴言”的面具,在民間文化中大行其道。中國的歷史實際上是一部“謠言史”,我們痛恨當下那些“謠翻中國”的“謊言制造機”,但同時也應該深入自身靈魂進行自省,解剖“謠翻歷史”的醬缸文化。為什么中國會有這么多謠言?為什么我們的歷史是一部充滿謠言的歷史?經過筆者的閱讀積累對自身經驗教訓的總結,認為可稱為“謠言”的話語無非包括如下三種。
第一種,虛構出虛假的內容來蒙蔽他人,使自己直接或間接受益。這種謠言分為兩種,一種是主動的,即出于“騙人”為主。譬如你做到了某局長、某科長的位置上,這時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敲門。你剛準備和他握手,他就晃著亮閃閃的金表,伸出套著“八心八箭”大鉆石的油胖手指,遞給你一張金燦燦的名片。仔細一看,好家伙!某某國際投資集團董事長。這時你再問他最近忙什么?他會告訴你,他現在和某首長的公子一起做生意,手里有項目若干,拉你入伙云云。你若相信了他的話,恭喜你,你離檢察院的牢獄不遠矣!待你將其送走時,或許還能聽到他在走廊里拿著金光閃閃的手機大聲地用廣東普通話吆喝:“某局長剛邀請我談點事情,待會兒給你打過去!”
這種人所說的話,就是謠言。他老人家或許走出你的辦公室,轉身就跑到地下室里哀求房東減免下月房租。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編造各種身份,印刷各類名片,然后跑到各個辦公室里去吹牛造謠,若不幸遇到其中一兩位上當者,他就賺大了。現在互聯網發達,他或許還會注冊一個微博,然后制作一個網站,讓人覺得他乃是“大V”甚至“國際投資人”,這種人鋃鐺入獄,當然毫無可惜之處。
但另外一種謠言,則是被動的,即以“防人”為主。這類人內心陰暗,患有幻想迫害癥多年,總覺得人人皆敵。我有一位多年未遇的朋友,有一日在網上遇見他,問他何處高就,他竟然黯然神傷地告訴我:“我下崗了,在家里倒霉著呢。”我信以為真,念及往日舊情,還想幫他聯系一點事情做做。沒想到一位我們的共同朋友竟告訴我:“你這人真呆!人家現在做地產生意,早是千萬富翁了!”我聞言大駭,上網一搜,果不其然,無數張他老兄頂著肥碩頭顱出席各種活動的照片不斷映入我眼簾。仔細一想,富人多小氣,他恐怕擔心朋友們找他借錢,于是編造出自己“下崗”的謠言,這種人既可哀,也可氣。
但這種謠言與前者相比,顯然無太大公害,無非是為了自保而已。但我當時就差點上當,如若沒有朋友忠告,我糊里糊涂為他奔走多日,最終竟然是這樣一個結局,而他老兄若薄情寡義翻臉否認,豈非我傳謠、造謠?西諺云:“謠言都是蛇,無毒也有害“(Rumour is snake, Not poisonous but harmful)便是這個道理。
第二種則是出于報復目的,進行捏造事實、誹謗他人的言論。這類謠言尤其使人可惡,并多見于網絡當中,筆者便深受其害。多年前,筆者到北京參加一個活動,當時主辦方告訴我,讓我做好準備,某首長要接見我。我準備工作尚未做好時,主辦方旋即又來電,某首長不見我了。不見就不見罷,我剛準備打道回府時,主辦方電話又追來,告訴我,不見我的原因乃是因為網上有篇文章,讓我看看。
我回家打開電腦,按照對方提供的關鍵詞一搜索,險些把鼻子氣歪!一篇通篇造謠的文章已經傳遍網絡。文章竟然稱我道德敗壞啦,行為失范啦,甚至還說我夜晚飲酒后在單位門口隨地亂吐……事實上,我從來不喝酒,這造謠者完全罔顧基本事實,簡直比馬克·吐溫《競選州長》里的對家還要缺德。
我忍痛將此大作誦讀三遍,慢慢大概知曉,這作者必定是我的校友無疑,而且他擔心我被首長接見后做了學生會的干部,搶他的位置,于是便不顧基本人倫道德,喪心病狂地造謠誹謗,實在是令我怒發沖冠。可恨當時無“造謠者刑拘”的政策,否則我定然將親手其送入牢獄,然后再對他冷笑三聲,以除我心中塊壘。
事后想來,這種造謠固然可恨,譬如古之屈原,今之阮玲玉,以及余秋雨、范曾、張藝謀等名家大腕,皆受謠言困擾,但真理也告訴我們,此類造謠者永為怯弱、無能、庸碌之輩。若他真有兩把刷子,何須做這等偷雞摸狗的勾當?同時事實也證明了,當年那位誹謗我的老兄,現在仍在一家保險公司打雜,光景非常凄涼。好罷,時過境遷,不提此事了。
第三種則是出于惡作劇的目的,煽動社會不穩定情緒。我始終不能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損人不利己”的謠言存在?譬如我時常在網上看到,某地有霍亂啦,某地毒氣泄漏啦,某地要地震啦等等,甚至言之鑿鑿,令人不得不信服。有些人還苦心制作出圖片來,仿佛他親臨現場一般。這樣造謠者明顯已經到了無恥之極的地步,他似乎完全沒有想過,中國有多少人?一座城市有多少人?如果有一半的人信以為真,結局會怎樣?碼頭、機場、車站、公路上,豈非人踩人、車擠車?這樣的人災無須時間太長,三分鐘即可,馬上就會出現水荒、電荒……后果不可想象矣!
筆者就曾遇到過此類事情,某次在外地住酒店,忽然半夜停電,我剛在疑惑間,聽到走廊里有人喊:“失火啦!失火啦!”我心中大駭,我住三十八樓哪!跳樓是自尋死路,消防云梯也上不來,難道我要在這里活活等死嗎?我剛想開門冒死突圍,突然想到消防守則里寫的:“凡大火必有濃煙”,于是躊躇再三,結果還未待我躊躇完畢,燈亮了,電視里繼續傳出了選秀節目的歡聲笑語。再待我打開門時,發現是幾個紅頭綠羽的小年輕人在走廊里惡作劇。此時已經有好幾個男男女女裹著浴巾站在門口準備逃生,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難以言表的憤怒。深更半夜借停電散步這樣的謠言,真是缺德到頭。
因此,發布這樣謠言的人,必須要打擊,而且要嚴厲、迅速的打擊。否則一旦形成災難性后果,縱然將其剝皮實草,亦無濟于事。試想,當時的酒店里若是遇到精神不堅定者,直接跳樓逃生,結果又誰買單?若有一兩位心臟不好的人,一下子斷了氣,那家屬又該找誰算賬?當時酒店的住客里好歹全部加起來不足幾百人,若在網上發布這樣的謠言,一下子驚動幾百萬、幾千萬人,那豈不是要形成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內亂?
上述三種謠言,皆為西諺中“無毒也有害”的蛇,而且其中絕大部分乃是劇毒。有的是咬一個人,有的是咬傷全城人,其危害小能傷人,大可傾國,試問,若不嚴肅整頓這樣的謠言,政府管理者何以面對數以億計的衣食父母?
二
邏輯哲學里關于任何名詞有一個基本的判斷理論,除了回答“它是什么”的問題之外,還要解答“它不是什么”,“謠言”這個詞自然也不例外。前面我舉了謠言的三種形態,在這里我還要舉另外“不是謠言”的四種形態,下列這四種話語,其實都不能算是“謠言”。
第一種是受制于自身局限性,導致發表了一些不太正確的判斷。這類話語可能會被歷史證明是假話,但一定不是謠言。譬如經常有人說“中國人起源于非洲”。這一說法連幾代考古學家都沒有找出真憑實據,但又有一些蛛絲馬跡的物證可間或證明這一說非造謠杜撰。這句話是不是謠言,我不知道。但后來或許會因為考古的發現而證明是假話。早些年福樓拜曾在小說里寫“黎巴嫩屬于中國的一部分”,這一言論若是放到現在,勢必會引發外交爭議,但當時地理學并不發達,既沒有國際航班也沒有世界地圖,能有這樣的推論,至少也是他考據之后的結果。人類不正是在不斷“去偽存真”的道路上發展進化的么?
人類的科技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不斷矯正、顛覆的歷史。古希臘科學家歐多科提出“地心說”,現在看來真是滿紙荒唐言。但當時人類沒有望遠鏡,也沒有其他設備,能夠提出這樣的觀點,已經算是非常了不起的進步,并且為后來的天文學奠定了重要基礎。布魯諾提出“日心說”被活活燒死,那只能說明羅馬教廷的殘暴,而不能將賬算到一千多年前歐多科的名下。歐多科當然沒有錯,在人類文明的初肇期,他用最簡陋的設備所得出的結論,肯定和后來的結論有出入。牛頓說過,他的成績是踩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就算被踩,也是巨人。
我們常講,科學無禁區。所以現在在網上也總有一些說法,令人不知真假。譬如有專家說,勿飲水過多,否則會“水中毒”。于是開始有人不敢喝水,生怕三杯水下肚,倒地一命嗚呼;又有某蕞爾小國的專家聲稱“香蕉吃多了致癌”,于是苦了種香蕉的果農;這些言論是否有科學依據?凡此種種,幾乎每份報刊中縫中隨處可見,我想也絕非是完全的空穴來風,但是否是普適性的真理?我看,絕對不是。
因此,對于一些尚屬于推論期、預備期的階段性結論,無論是媒體還是網民,都應該盡量使用嚴謹措辭,譬如“絕大多數”、“部分”、“某些”之類。我在臺灣時,讀臺灣報紙,他們也有“中縫信息”,當然也不乏一些養生健康的消息,報紙當局會加注一句:“此為一家之言,敬請讀者甄別,本刊不負連帶責任”,不少作者也會加上一句:“此觀點目前尚屬試驗階段,敬請讀者諸君謹慎考慮。”我相信,加了這樣標注的話,縱然某倒霉鬼照章辦理之后一命嗚呼,家屬也無法讓報刊或作者承擔法律責任了。
但是對于讀者而言,我們也應該有一個起碼的判斷。孔老夫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更何況是報刊的中縫?前幾年有個“神醫”叫張悟本,他說吃綠豆可以治糖尿病,竟然有許多人相信,然后便有耽誤病情險些致命者。這種消息都能相信,我看其人也真是蠢得可以。試問綠豆如果能治糖尿病,全國那么多家糖尿病醫院還不如早關門大吉為好,然后改開辟為綠豆園,或許還能綠化環境;近幾年又有個“王林大師”,據說也是靠“發功”給人治病,若是王大師真有神功,他何必還被幾個記者弄得焦頭爛額?完全可以騰云駕霧、跳出三界之外獨自逍遙去也。張、王等人裝神弄鬼的言論已經偏離科學,成為騙錢的手段,因此完全可以算作前面所總結的第一種謠言。
第二種言論也理應不能算是謠言,那就是完全的非理性言論。包括臟話、罵人以及完全無道德、無底線與偏離基本常識的觀點。譬如某君發個微博,稱“希特勒功大于過”或“地球是方的”等等,假設這些話全然沒有上下文語境,那么這已經超越了謠言的范疇,屬于無理取鬧或瘋言癲語,從醫學上講,屬于嚴重的心理語言雙向功能障礙,需要靠服藥才能緩解。
謠言是給社會帶來不穩定的假話、謊話,它有其自身的特點,而不是一切讓人反感的言論。完全靠生殖器、性行為動詞所堆砌起來的臟話,當然也不算謠言,只能算是污言穢語。這關乎一個人的基本素質問題,而與法律關系不太密切,最多缺乏社會公德。如果說臟話是謠言,那么等于改變了謠言概念的內涵,使其囊括了一切“非禮勿聽”的言論。
謠言并非是非理性的,相反是相當理性的,它只是為了達到某種負面的目的,而用心編造出的假話。有些人為了獲得某種利益,一句謠言要經過許多智囊反復推敲,最后定稿后一經拋出,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一般,你能說這種謠言是感性的憑空一說?有些詐騙者,其每一句謠言都字斟句酌,讓人找不到漏洞,否則他豈能靠三寸不爛之舌騙到分文?
此外,虛構的文學藝術作品如笑話、小說與雜文等決非謠言。謠言是虛構的,但虛構的并非都是謠言。虛構是一個很大的話語集合,而謠言只是其中一個極其細微的子集。作為虛構的文學藝術作品是人類發展過程中思想精華的結晶,尤其是諷刺小說與雜文,它以尖刻、犀利的筆觸揭露了社會陰暗、丑陋的一面,成為社會前進的重要推動力。而近年來主張“戲說”的“新歷史主義”作品,雖違背歷史真實性原則,但卻在調劑人們日常生活壓力上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若將其歸為“謠言”一類,則必會貽笑大方。
分清虛構作品與謠言的差別很簡單,兩者的出發點是否一樣?前者的出發點是積極的,而后者的出發點則是消極的。譬如有人在網上寫篇小說,稱同治皇帝死于梅毒。這就是虛構小說,算不得謠言,縱然有愛新覺羅的后裔,也無法將這一作者告上法庭。再比如說,昔日作家唐人還在小說《金陵春夢》里蔣介石先生曾罹患梅毒大瘡、掉了頭發,至今也不見蔣府哲嗣前來起訴出版方索要名譽權賠償,因為大家知道這是小說,讀過之后哈哈一笑而已,若是真將其當作史實認真對待,只能證明此閱讀者智商太低,無法教化。
近幾年流行的“微博文學”實際上就是一個微型小說的創作平臺,每天總有不計其數的網民將身邊事、歷史事、虛構事乃至夢境事杜撰成微型小說在網上傳播并引起反響的,并不在少數;再譬如說,有些網民喜歡根據一些社會不文明乃至丑惡的現象編撰一些辛辣的段子、順口溜之類,這些當然也不能算是謠言,因為其出發點是積極的、動機是正面的。
最后,還有一種言論也不算謠言,那就是民眾合理的質疑。從修辭語法學的角度來講,謠言必定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小學語文就告訴過我們,“某地地震了”和“某地地震了嗎?”的含義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資訊高度發達、豐富的時代,每個人都有可能從自己的渠道獲得信息。我認為,質疑信息的人總比相信一切信息的人要智慧一些,至于他肯將自己的獻疑拿到網上來與大家一同分享,以期望獲得一個準確的結果。我們理應肯定這種質疑、求真的精神,至于有人將其疑問句當做陳述句來對待,那只能追究這類人的責任。提問者有權質疑,自然是結論未定,好事者將問題當結論,引發了事端,豈非自己活該?
去年讀到一則新聞,一位河北網友,聽說某地“發生命案”,然后他將此疑問作為帖子發到當地的網絡論壇上。“聽說某地發生命案了,有誰知道真相嗎?”從善意的角度看,很可能這位網友就是某地人,自己在外地工作,聽說自己家鄉發生命案,上網向家鄉網友咨詢真相,按照常理,此事只要有一位網友回答屬實或非屬實即可。孰料,這位發帖子的網友竟然因為“造謠”而被當地公安部門拘留。
因為一個疑問就受到拘留,這明顯是“打擊擴大化”。既然當地未發生命案,由公安機關向該網友告知即可,何須出動警力將其捕捉緝拿?這一切誠如“廣州公安”當時的官方微博所言:“子產不毀鄉校,打擊造謠,若人人噤若寒蟬,顯然是噩夢。”打擊謠言勢在必行,但必須要弄清楚“什么不是謠言”才是一切工作前提。
三
謠言之所以成為謠言,它必須要經歷三個階段:制造、傳播與接受。這是傳播學的一個信息傳播的路徑。倘若謠言無法傳播出去,只是造謠者自己內心的獨白,這就根本算不得謠言,只能算其內心陰暗的表現。謠言之所以可惡、有危害性,關鍵就在于它能傳播,容易使人相信。
筆者認為,在治理網絡謠言時,對于“傳謠”者亦有一定的管理、處罰措施。造謠者可惡,但傳謠者未必可惡,信謠者則是地地道道的受害者。因此,對于“傳謠”、“信謠”者應分別對待,而不應一并懲處。尤其是“信謠”者,本身就已經受騙、受害,再蒙受一道懲罰,顯然違背法律的公平原則。前文已用不少篇幅來解讀“造謠”者的心態以及謠言的具體形態,下文擬結合傳播學、心理學與語言學等學科知識,分析“傳謠”與“信謠”者的心態及其社會危害。
首先是“傳謠”。筆者認為,傳謠者若是出于非惡意的動機,那么比信謠者更令人同情。因為一方面他被造謠者蠱惑,使自己成為信謠者,另一方面,他又將謠言傳遞出去,使得其他的信謠者將其歸納于“造謠者”一類,既是受害者,也是害人者,悲乎無出其右!
中國古代早有“三人成虎”的故事。A某日空發奇想,捏造出老虎下山進城的謊言,然后告訴B,B將信將疑,然后又告訴C,C又將此事告訴了D,最后D向B求證之后,果然相信老虎已經下山。無疑,D必定是受了前三個人的蠱惑,其中B、C又是傳謠者。但安能說D就不會將這只子虛烏有的老虎進行四處傳播告訴E、F使自己也變為傳謠者?
猶記多年前筆者曾參加朋友A君組織的一場宴會,一位朋友神經兮兮地走到我面前,小聲地告訴我:“你知道吧?A君移民到國外了。”我心中一驚,A君是我老友,昨日還在一起打過一圈麻將,怎么他轉眼變成了外國人?不一會兒,另一位朋友也走了過來,無意中也談到A君,“A君移民國外都買別墅、開游艇啦!”我更驚,怎么大家都知道唯獨我不知道?正巧A君過來敬酒,我一把抓過他,厲聲責問:“你老兄現在成了外國人,怎么我一點不知道?”A君一頭霧水,我又不厚道地叫來剛才那位稱A君開游艇的朋友,結果兩人一臉茫然。忽然,A君猛拍腦殼:“上個月我一個侄子在國外念書,他準備移民,我讓某某先生幫忙打聽一下移民的程序,可能他們認為是我要移民,誤會啦!”你看,這個消息必定是那個某某先生透露出去的,經過無數人傳播而又未經當事人證實的情況下,竟然變成這樣離真相萬里的結論。試想A君只是一位普通商人,若他是政府官員,這消息傳出后,豈不耽誤別人仕途?
但是我們又無法將責任全部推卸到中間一個個的“傳謠者”身上,因為他們所聽到的消息并非是空穴來風,誰也不會花盡心力去核實這句話是否是“謠言”。但古人也說過:“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事無不可對人言”,因此,對于涉及他人私生活的話語,還是少傳為佳,以免釀成對對方名譽權的侵犯。因此,對于此類傳謠者,若真釀成不良后果,還是應追究一定的責任。
但另一種傳謠者則是完全無辜的。多年前我在一所高校體育場參加一場大型活動,看臺上數萬人云集,聲勢浩大,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大喊一聲:“失火啦!”我忽然想到當年在酒店里的惡作劇,準備扭頭過去一窺虛實,孰料身后進出口處果真隱隱約約地冒出熊熊火焰,一股焦糊味直沖鼻孔,消防車的嗚嗚聲已經響起,旁邊的觀眾紛紛起身奔逃,唯恐避之不及。一時間,“快逃命吧”、“從后面翻下去”等各種聲音不絕于耳,這時,忽然聽到會場的大喇叭響起:“請大家不必驚慌,火情已經被控制,是消防部門在球場外進行救火演習。”
嚴格地說,第一聲喊“失火啦”的人必定是造謠者,而那些高喊“快逃命吧”的人就是傳謠者,一旦出現踩踏事故,這些人都逃不脫干系。但在大家都不知道火情來源的情況下,這樣的喊叫乃是出自于人之本能,可能除了理查遜筆下的格蘭迪森紳士(Grandison)之外,沒有誰能在這樣的環境下還能泰然自若,慢慢踱出體育場。網絡上,這種謠言并不鮮見。某地出現蛤蟆過街,就會使人產生地震的聯想,爾后就會有人在網上“求證”,希望地震學家能給個解釋,這是任何人的求生本能,屬于基于客觀現象的正常訴求。所以說,針對這種“傳謠者”,勢必要審慎對待,不能將其列為“大謠”而一棒子打翻。
上面說完了傳謠者,再說說信謠者。“不造謠”是人之本分,但“不傳謠”則依賴于個人素養,至于“不信謠”則難上加難。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一時間判斷出謠言真假的本事,更何況我們從小就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經驗主義教育。有些謠言可以依賴于生活經驗來揭穿,譬如突然從外面走進你辦公室(當然你要有一定地位,如某局長某市長之流)一個戴著大鉆石戒指、掏出“某國際集團董事長”名片的家伙,你必須一眼就能看出他先生每句話都不可信;至于揭露有些謠言則必須依賴于邏輯推理,譬如你剛走出家門就接到電話,說你家中被盜等等;但有些謠言則是對一個人知識水平的衡量,譬如“多吃香蕉致癌”,懂得香蕉化學成分的人很少,懂得致癌成因的人則更不多,兩者兼通的人可謂是鳳毛麟角,這就需要專業人士用通俗的語言來為大家講解其中一二三四。
還有一種謠言,乃使人不得不信。譬如我在酒店三十八層睡覺,忽然停電,俄而外面有人高呼“失火啦”,我怎么知道他是惡作劇?我又不是透視眼、千里耳,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若真斗膽繼續呼呼大睡,待火神進屋,嗚呼!我必定被燒成焦炭無疑,搞不好還是這家酒店唯一一個被燒死的,其余的客人早已聞訊及時逃命去也。再譬如說,有一次我上網,看到當地一個網民發微博,說某某著名超市消防不過關,目前正受到消防部門的嚴查,希望大家去此超市注意安全云云。我在消防部門也沒有朋友,消息亦無從打聽,所以只要寧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每次出門都盡量不去那家超市。后來該超市配合消防部門發出聲明,稱此事乃同行惡意造謠,要追究責任云云。而我等善良消費者,當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否則進去之后遇到火災,豈非自己活該?
因此,要說“不信謠”還確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傳播越廣、越涉及國計民生的謠言,其可信度就越大。打擊謠言,要從政府服務的信息暢通路子下手,而不是從普通民眾當中“捕謠以止其傳”。我們必須承認,現在我們所處的環境,是一個消息不太暢通的社會。不要說普通網民,就連官方媒體有時都時常登出“道歉啟事”,告知某新聞乃虛假新聞、惡意炒作等等。試想,連專業新聞機構都會犯錯,更何況區區升斗小民乎?
古人云:“謠言止于智者。”這種“智者”準確地說是不存在的,再聰明的人,一輩子也會聽一兩次謠言,上一兩次當,這是不可避免的情況。歌德說:“在真理與謬誤中不斷成長的人才能更加聰明。”沒有哪個世界只有真理,也不會有哪個世界只有謬誤,被謬誤愚弄、欺騙了并不可恥,至少他離真理更近了一步。
作為社會管理者、服務者的政府,則更應該在去偽存真的“辟謠”上下功夫。真正地做到防患于未然,將普法、科普等工作積極做到家,讓老百姓具備基本的科學知識與法律常識,能夠建立起一個鑒別真假的基本標尺。雖然打擊謠言、普及真理都是其職責本分,但對于謠言一定要有一個基本判斷,對于造謠者、傳謠者與信謠者,顯然不能一概而論進行“掃蕩式打擊”。執法者不但要知道什么是謠言,還必須要知道什么不是謠言,尤其一些對政府工作作風進行批評的言論,則更不應該當做“謠言”進行一概否定。子產曾說:“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時至今日,這句話在袞袞諸公面前,依然有著非常重要的時效價值。
(作者單位:中國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