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曉靜
修辭學:教育研究的新視角
● 劉曉靜
20世紀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語言哲學時代,“語言學轉向”、“解釋學轉向”、“修辭學轉向”等等都標志著這個時代的特殊氣場。教育學界對前兩個轉向并不陌生,但對“修辭學轉向”的認知與討論并不多見。本文對修辭學是什么、為何要進行(當代)修辭學研究、以及如何在教育研究中運用修辭學視角等三個問題進行研究,引介修辭學的視角,以引起學界的關注與研究。
修辭學;語言學;教育研究;教育話語;研究視角
Rhetoric可譯作修辭、修辭學。其歷史由來已久,與古希臘城邦民主生活、人們維護自己的權利緊密相關。但因“希臘三哲”對客觀真理的追求,修辭被蒙上了一襲塵埃,被貼上“不道德”的標簽。之后,修辭學一直擔負著為自己正名的重任。邁入20世紀之后,尼采喊出“真理就是隱喻”的警言撼動了整個學界,引發了人們對真理的反思和對修辭的重新認識。尤其是20世紀50-80年代,修辭學滲透到文學批評、傳媒、法學、社會學、心理學等領域,迎來“修辭學轉向”,得以為自己正名且具有學術反思性。但在教育學領域,修辭學并未引起學者的重視。一方面緣于對修辭的理解是在中國修辭學語境下的解讀:文學寫作的“修辭手法”;另一方面,對教育語言的分析主要唱的是本質觀這出“獨角戲”,上世紀90年代雖有類似分析哲學般精致的對教育概念的隱喻 (狹義上講是一種修辭手段)研究,但未意識到修辭學的重要性,亦不曾達到修辭學研究的深度和高度。本文即對當代學術語境中的修辭學作一引介性研究。
中西方的語言表達之中雖然都有“修辭學”之說,但意思卻大相徑庭。第一屆“‘中西修辭’論壇·福州· 2007”對中國的“修辭”概念和西方的“rhetoric”進行比較,指出國內學術界對“rhetoric”的理解是放在如何準確生動表達思想、尤其側重對修辭格的認定和使用的分析與研究上,國內修辭學研究是以語言研究為本位的;而西方學術對“rhetoric”的理解則是廣義的,當代西方修辭學研究突破語言學研究本位,是建立在更廣泛的社會人文和心理思維基礎上的“大修辭”研究。[1]加拿大學者高辛勇亦言:“國內近幾十年來的 ‘修辭學’實際上大都屬于tropological rhetoric(修辭格為主的修辭-筆者注)的范圍”,強調修辭學“最大的功用是在使人對于語言文字有靈活正確的了解”。[2]這也就決定了本文所要引介的修辭學的學問是指當代西方修辭學,而非中國的修辭學。故,對中國修辭學不作論述。
(一)修辭學研究概觀
修辭學,其歷史由來已久但命運多舛,可簡要概括為古希臘—羅馬時期的興起—中世紀、理性時代的沒落—19、20世紀的曙光。
西方修辭學史上,古希臘—羅馬時期的修辭學被認為是古典修辭學的最高成就。“公元前五世紀中葉,西西里一些希臘城邦的獨裁君主被民主力量推翻;民主政府成立之后,有一些被放逐的貴族回到自己城邦,他們為了收回被獨裁政府沒收的土地和財產需要訴訟知識。此外,遺產的繼承和工商界的錢財糾紛引起訴訟,當時人們也需要這種知識。于是傳授這種知識的職業應運而生”,[3]即“智者”(sophistes)。他們講授修辭學、文學、哲學等。但因其詭辯,受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攻擊。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道:“在我看來,它(從事修辭活動)并不是一門藝術,而是一個心術不正、貪功見利的人的職業活動,是一個功于此術并用此術和人打交道的人的職業活動,總而言之,我稱之為‘溜須拍馬’”。[4]他稱修辭“為真理之敵,因為其為虛妄觀念辯護”。[5]但也認為“通過言辭達到修養精神,以致力于‘完全的,無私的,普遍的知識’”。[6]也正因此,利科稱其為“哲學最古老之敵人與盟友,因它強調‘說的好’而排斥‘說的真’”。[7]作為一門學科的古典修辭學一般公認為亞里士多德是正式的創立者。他的《修辭學》(Rhetoric)專著建立了修辭學理論,為當代修辭學的發展奠定基礎。他稱修辭學為“在每一件事上發現可用的說服的手段的能力”,認為“修辭術是論辯術的對應物,因為二者都論證那種在一定程度上是人人都能認識的真理,而且都不屬于任何一種科學”,[8]而是屬于創造性科學。至于智者派濫用修辭,他說“造成‘詭辯者’的不是他們的能力,而是他們的意圖:故意混淆黑白,顛倒是非”。[9]可以說,自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起,修辭學的學術嚴謹性有了很大提高。
使修辭學教育經典化和完善化的當推羅馬時期的修辭學者西塞羅和昆體良。但與希臘時期相比,它更關注實用技術,對理論表述亦不重視。中世紀,所謂基督教掌握一切的“黑暗時代”,修辭學教學已式微,幸有圣·奧古斯汀為修辭學提供了合法性,得以與文法、辯證法合為人文教育的“三藝”。
文藝復興對古典文獻的“重新發現”雖帶來古典修辭的復興,但整個時期修辭學研究并未走出古希臘-羅馬修辭學的研究范圍。而17世紀至20世紀初三百多年的“理性獨白”歷史則是修辭學繼中世紀早期之后經歷的另一個沉淪。傳統修辭的空間在以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以洛克與培根為代表的經驗主義以及康德的思想體系和當時科學思想的影響下不斷縮小。他們都認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有一個可靠的基礎,即理性。而修辭則只是具有偶然性、可能性的意見,不能作為發現知識的手段,修辭學作為一門科學已不具資格。這一時期雖然也有不同的聲音,如拉米和維科(Giambattista Vico),但在工具理性甚囂塵上的時代,這些聲音終被埋沒了,待到現代理性主義的弊端逐漸暴露,人們對現代文明反思之后,這些聲音才被納耳恭聽。
(二)當代文化研究領域中的“新”修辭學
當代學術語境中的“新”修辭學與“后現代轉向”、“語言學轉向”緊密相關。20世紀下半葉,在后現代主義的涌動下,智識界對“知識”、“真理”、“客觀”、“確定性”等的重新思考發起了對理性與科學的反擊,修辭學家推翻了從柏拉圖到洛克等加在他們頭上的種種惡名。修辭學“將探索的目光全方位地投向以象征為手段和中介的整個人類社會生活,從而在事實上覆蓋人文社科所有部門的固有‘疆域’”。[10]出身于文學批評、法學、哲學、社會學等“非修辭”學家將修辭學作為與常規的認知和思維模式大異其趣的另類思維方法、解讀工具和理論資源引入到各自的專業研究之中,帶來了繼“語言學轉向”、“解釋學轉向”之后的又一重大轉向——修辭轉向,也稱“新修辭學”。特別是在巴赫金、巴爾特、福柯、葛蘭西等思想家的影響下,修辭學研究緊緊抓住語言表達中所滲透的權力、霸權及意識形態展開批評,帶有濃厚的批判性質和解放性質。
“新”修辭學之“新”有兩方面的體現。其一是真理,其二是語言。就前者而言,古典修辭學一般認為真理是預先存在的,修辭學是傳播真理并使它更具說服力的手段。而當代修辭學開山第一人尼采則顛覆了這一觀點。認為,“真實”只不過是群體為了避免其成員陷入一場人與人之間的大混戰而“發明”出來的一個起調節作用的概念。他在詰問了真理是什么之后,回應道:“[真理是]一支運動著的隱喻、轉喻和擬人法的大軍,簡言之,[是]人類關系的總匯,它們在修辭學上被詩性地崇高化了、變換了、美化了,經過長期的重復使用之后,一個民族又把它們看成是固定不變的、經典的、無法避免的了。真理是其幻覺性質被遺忘的幻覺,是使用殆盡的、失去了印記的隱喻,是現在則僅止作為金屬而不作為硬幣來發揮作用的隱喻”。[11]這一定義確立了真理的隱喻本質,對真理的解構為修辭的發展清理了道路。“修辭并不是使真理有效,而是本身就具有喚醒人的作用,或者說是‘創造真理的’”。[12]“真理是人們努力獲取的東西,而不是先驗存在的東西。…… ‘知識是我們給予那些能肯定的意見的名稱’”,[13]是共同分享的確定性或者知識(shared certainty or knowledge),這種“肯定是從對修辭交流中的執著的追求而派生出來的——修辭交流是人們在辯論(‘思想的市場’中把大家的思想集中到一起的過程)”。[14]或許可以說,通過互為主體性,真理獲得它的合法性。發現真理與傳播真理并無二致。
修辭學的轉向除對真理有了新的理解外,還與對語言的新認識相關。傳統以為語言是透明的,是人們交流、傳達意思的工具,現在則認為語言不僅僅是傳達意思的媒介;語言是一種表征(同時有著表征的危機);語言就是世界;語言建構了世界,建構了人;不是人在說話而是話在說人。肯尼斯·博克認為語言的應用都是象征行為,即使“最不帶感情色彩的科學術語”也是如此,因為它“不可避免地帶有說服性”,即修辭性。博克從本體論上為修辭正名,認為修辭不是僅存在于有限的修辭環境,而是存在于普遍的人的生存環境中,它無處不在,是構成人性的不可或缺的成分,且人不可避免地是一種修辭動物。羅蒂也指出 “詞匯”(vocabularies)的“描述”和“再描述”(descriptions and redescriptions)的修辭力量:人們有多少目的就可以發明多少“描述”,“運用各種新方法,對許許多多的東西進行再描述,直至一個新的語言行為格局被創造出來,使正在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動心并加以采納”;[15]“通過重新描述使事物看上去或好或壞,或重要或無足輕重,或用處很大或一無所用”。[16]這種通過詞匯的描述,成功地將權力的運作方式掩蓋起來,使受眾在不知不覺中認同言說者的態度和觀念的過程即是修辭。
語言并非是透明的,并非可以對事物的本質進行言說。語言的意義是多元的,不同的社會-文化對世界的賦意是不一樣的,哪里有意義哪里就有修辭,且語言本身滲透著權力、政治、意識形態。“措辭(即修辭—筆者注)……是任何溝通和論辯過程中都不可或缺的元素。所有研究(包括科學研究)都不可避免要運用措辭,例如訴諸權威、訴諸被認可的意識形態、訴諸歷史上的典律(canon)以及運用各種譬喻等等;只有在使用措辭時,人們才能進行思考和溝通。”[17]當代西方修辭學已經發展成為一種把語言作為社會行為模式的理論,一種把目的和闡釋作為意義的決定性因素的理論,它的理論根據認為知識是由論辯闡釋,意識形態和權力由話語所擴展。總而言之,修辭學已經成為一門有效地使用話語的綜合性語言理論。[18]
“從社會與文化存在維度上,修辭或修辭性無處不在,或者說,任何人性存在論情境都有修辭性”,[19]教育話語亦不能逃離該情境,教育話語的表達充滿了修辭性,故有必要對修辭學之于教育學的學術價值有一個覺知。
(一)修辭學的學術意義:零度語言、權力與修辭
“在今天這個時代——尼采這位語言學家對此做出見證——它們是系于這樣的事實,即語言是存在的,而且,在一個人所說的數不勝數的言詞中——無論這些言詞有無意義、是說明性文字還是詩——形成了某種懸于我們頭上的意義,它引導我們這些陷入盲目的人前進,但是它只是在黑暗中等待我們意識到之后才現身于日光和言說中。”[20]如此一來,論證修辭學對于教育研究的重要性,并非是嘩眾取寵的“噱頭”,也并非是僅僅給教育研究增加一個研究的視角而已。因為語言的修辭性以及權力的隱秘性兩方面的緣故凸顯了當代修辭學的重要性。首先,“語言學轉向”之后,我們不再把語言看成是透明的,羅蘭·巴特所追求的“零度”語言并不存在。語言本身就是“修辭藝術的產物”,不存在“非修辭的‘自然’語言”。語言與修辭一樣,都不是基于“事物的本質”即“真實性”,因為詞語本身就是一種“轉義辭格”(trope),它用跟發生過或存在著的真實事物毫無共同之處的某一 “語音形象”來代表該事物。這意味著我們通過語音獲得的必然只是一種“局部感知”,談不上與事物“真相”的正確契合。[21]“語言之于我們的思維方式和對現實的感知的影響在我們毫不察覺的時候,在它表達隱蔽的、潛在的意識形態之時是最為強大的”。[22]即使描述性的語言亦帶有修辭性。
其二是權力的語言寄居性及其隱秘性。從奧威爾政治性小說《一九八四》中描述的極權主義統治到赫胥黎《美麗的新世界》,從福柯的《規訓與懲罰》中揭示的權力滲透到毛細血管之中到鮑曼的 《流動的現代性》中權力的逃避、溜走、避開,[23]都在提醒我們權力存在的形式與狀態的多變與不可捉摸,但無論如何權力總歸要寄居于(廣義上講)語言之中,“語言的特性之一就是具有藏而不露的力量,語言的實踐反映一種并未被公開宣布的霸權”。這種霸權在當下往往是通過肯尼斯·博克所說的“認同(identification)”來完成。博克認為修辭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受眾之上,而是進行溝通、合作,達到“共同行動”。謹慎地把握住語言的意義產生機制(這里指修辭機制)就不會輕易地被權力所控。當代修辭學即是將由古典傳統的處于主動地位的言說者如何調動各種資源來說服、影響處于被動地位的受眾的“修辭者中心”轉向了雙向互動式的商討、對話、討論與爭辯。巴赫金指出,語言應被視為“話語”,是在具體語境內由“交流事件”引發的“活生生的言辭”構成的集合。話語永遠是發生于至少兩個社會成員間的一種“回應性互動”。互動雙方并不存在誰被動、誰主動,因為率先發言者在開口之前已經完成對接受者可能的反應的預測,并根據預測來確定自己該如何開口。而率先發言者的“第一句話”亦非真正的初始言辭,總有其他人在他之前有所言說,他的言辭亦是對已有話語的回應。從這個意義上講,對話是人類語言的本質。福柯對話語權力的連帶關系,對作為實踐的話語以及權力的生產性等的研究,指出“真理”只不過是某一歷史時期被當做真理的事物,是在修辭過程中產生的,是運用權力的結果;“揭示了作為歷史力量的修辭系統的發展,描述了修辭學在人文科學中的破土而出,并且構筑、塑造、控制人類世界的過程”。[24]
當代修辭學研究即是緊緊抓住語言表達中的固有之意,整合當代語言學理論、符號學、精神分析、話語分析等理論資源,關切由語言所建構的人的生存樣態以及揭示話語背后的權力運作、意識形態,以反思整個社會-文化生活。
(二)教育話語的修辭性
教育研究的“學科之眼”可謂眾多,可為何要增加一個新的研究視角——修辭學?根本而論,緣于教育本身的修辭性。一個人從無知到有知,從幼年到成年,一個不能回避的生活場域即是教育。教育規定了一個公民主體構成的維度,完成社會-文化的意識形態化,將一個人建構成某一社會情境中的人,其過程充滿了修辭,甚至“教育”二字本身就是一種修辭。教育話語充斥了大量言不由衷、字里行間另有他義、顧左右而言他、含沙射影以及不合理地對話語理解者進行操作的內容,這本身就是修辭學研究的主題。教育話語的“言說是一種‘翻譯’(傳達)行為;它具有與影像一樣的危險特權,在顯示的同時也在隱匿;它可以在開放的話語重復過程中無限地自我替代;簡言之,它立足于一種帶有歷史起源烙印的對語言的心理學解釋。這是一種闡釋,是通過禁忌、象征、具象,通過全部啟示機制來傾聽那無限神秘、永遠超越自身的上帝圣言。多少年來我們評論我們文化的語言時的出發點,乃是多少世紀我們徒勞地等待言說的決定的所在之處。”[25]這是因為我們在自己的語言結構之中生活的太久,并對這種約定俗成以致“自然化”的語言失去了批判的敏感性,且“那些將言語吸收在內的語言結構,具有無意識性質”。[26]修辭學視角的特殊性即是將這種潛意識層面的語言深意展露于意識層面,指出其建構的機制之一即是通過修辭,并進一步深入探究這種建構性是如何通過各種修辭手法在意識層面以及潛意識層面說服、影響、操作話語接收者、理解者;甚至回到話語的發生學:“在人們所說及的事物中,重要的不是人們想的是什么,也不是這些事物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們的思想,重要的是究竟是什么從一開始就把它們系統化,從而使它們成為新的話語無窮盡地探討的對象并且任由改造。”[27]
語言是教育的核心。一般而論,可將教育話語分為教育理論話語、教育實踐話語以及日常生活化的教育話語三種表達形式。當然,這三種形式常常相互交織在一起,彼此解釋,相互支撐,共同“編織”一幅教育畫卷。就教育理論話語來說,學者們往往有著一定的學術敏感性。即便如此,現代學者一般都否認自己的修辭性。但當數學這一學科都被證明是一種修辭的時候,[28]我們不能回避“人為自然立法”的事實。實際上,“所有科學家和學者,無論其研究領域是什么,都依賴同樣的修辭手法:比喻、訴諸權威和打動本身就是由修辭創造出來的聽眾。”[29]教育理論話語亦是如此,它們運用各種溝通方式、象征交換與互動,激發學生、教師以及家長的想象、引起某種情感并促發其參與到修辭行動之中。
生活化的教育話語以及教育實踐話語,較之教育理論話語,往往不易被在意。殊不知,它們對我們實際的教育實踐的展開以及社會生活中人們對教育的態度與行動影響更大,而這種影響力的背后即是修辭機制的展開。如,廣大民眾普遍受影響的“知識改變命運”、“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等,通過這樣的話語,家長、教師、各類培訓機構被改變態度并誘發行動,共謀性地“協助”學生展開了一場人生競賽。而修辭正是“一些人對另一些人運用語言來形成某種態度或引起某種行動”。
從不同的“學科之眼”看教育,自然會有“獨特的研究對象”進入視野以及所謂的 “獨特的研究方法”,[30]這或許是一個研究的適切性問題,即對某些現象適合采取某一視角,“適切性原則顯然使研究者面對著一種內在性(immanence)情境,他將從一個系統的內部對其進行研究。”[31]從修辭學的視角對教育話語進行研究亦面臨此問題。正如我們整個社會生活是建構的,但不代表所有建構的東西都需要解構,一方面沒有那個必要,因其沒有暴力我們的生活,不存在對我們生活的侵犯;另一方面,我們存在的“被拋”狀態決定了人生本來沒有意義,是在虛無狀態下每個人建構自己的意義,即人的存在本身需要意義的建構。修辭也是如此。廣義來講,語言的展開都具有修辭性,但并非要對所有的語言表達進行修辭研究、修辭批評。因為有些修辭不是一種話語霸權,有些修辭是人性的需要。只有那些表達之中另有他意、含糊其辭、采取某種話語策略在意識或無意識層面操作話語理解者等才值得進行修辭批評、修辭研究。
像“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不僅影響了教育一線的工作者面對自己學生落后在跑道時的反應,也促使家長們重視孩子的早教以及各種學前培訓;同時也有部分教育理論研究者在這一話語的影響下提出某些觀點來印證其理論意義。殊不知,這一話語表達充滿了修辭,并以這種修辭策略達到了各類話語理解者共同性地參與到教育競爭中的效果。首先,“輸”、“起跑線”表達了一種競爭意象:教育的過程是一場比賽、競爭,它規定了起點、路線、目標以及各種競爭規則;比賽有輸有贏;動員參與競爭的人都要贏。其次“不要……”作為一種理性獨白,是一個來自權威的他者的聲音在耳邊督促你、喚醒你,甚至呵斥你,不能讓你的孩子落后;同時也操作你,你應該去做什么。然而,教育應該是這樣的嗎?人生是要跟別人拼個輸贏嗎?況且,這次比賽是誰來制定的,規則如何,比賽參與者是自愿的還是被動的,遵照規則會如何,不守規則又怎樣?更根本的是,為何要將教育設計成一個競技場?為何這句話帶來那么大的影響力?背后的社會-文化語境又是如何,等等,都值得進行修辭學的研究。
再如,“后進生”、“差生”、“問題學生”等等的稱謂本身也是一種修辭,其中滲透了意識形態和權力。雖然我們不會完全認同這種稱謂,但實際上它們還是有著頑固的生命力,并得以再生產。這種再生產的完成即是通過隱喻修辭。福柯言:“詢問一種疾病的本質,就如同‘詢問一個詞語的本質具有什么性質’。”[32]同理,“后進生”到底是什么樣的學生,就是要追問“后進生”這一表達的本質是什么。從修辭學視角來分析,“后”、“前”只是一個空間隱喻,但我們文化中有著對“前”、“后”的價值評判:“前”代表好的、進步的、優秀的;“后”是差的、落后的、次等的。而這一隱喻恰恰迎合了我們的文化且完成了“導引對某一特定事物的態度,并為特定行動方式提供動機。”[33]實際上,“后進生”只是比喻了某一類學生的某方面的特點但并未抓住學生的本質是什么,可正是通過這一修辭機制達至對這些學生的某種共同的情緒反應與行為方式,在無意識層面認同了這種表達。這就可以解釋為何我們會接受某一話語表達,同時這一表達具有著強大的生產能力與擴散力量。可見,“真實的秩序和語言的秩序完全一樣,因為二者都在恢復時間的必然而可陳述的形式,即話語的(discoursive)形式。”[34]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篇對修辭進行研究的文章本身也逃離不了修辭性。“我們可能改變修辭方式,但絕擺脫不了修辭的束縛。”[35]修辭學轉向,顛覆了語言的真理性,揭示了話語的修辭性。修辭可以帶來更有說服力的敘述,也可帶來話語霸權。對修辭學進行研究,旨趣不在于要在語言表達時普及修辭,而是要反思語言表達的修辭性對話語理解者的操作力量。但修辭分析的目標從來不是成為 “科學的”(scientific),或者是為所有時空中所運用的說服進行歸類。修辭分析的力量是它的即時性(immediacy),是對特別性和可能性進行探討的能力,而不是普遍性與可信性。[36]唯有將修辭學看作一個視角,揭露語言表達中遮蔽的東西,才不致將修辭學推向另一個極端——一切皆修辭(文外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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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丙元)
劉曉靜/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學原理、教育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