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沐陽
(延邊大學人文學院,吉林延吉133002)
“文學中的歷史是文學話語方式的結果。作家以文學話語切入歷史,在想象中重述歷史,以當代的方式參與歷史的構塑;同時,通過歷史事實的文本敘事對歷史進行文學釋義。”[1]新世紀以來,一些作家將目光投向了歷史的深處,關注20世紀前半葉的中國現代歷史進程中,投身于革命的紅色知識分子的命運遭際,以一種歷史意識深入反思在現代中國歷史進程中,知識分子與革命、知識分子與現代性以及歷史與個人、真實與虛構等的深刻關系。通過歷史的還原與反思剝離附著于“宏大敘事”之上的意識形態油彩,以一種歷史的、文化的、道德的視角去重新認識知識分子在革命語境統攝下的人生意義、人生選擇,展示他們真實的內心體驗與人生境況。思考的是個人信仰、政治選擇與民族精神、國家理想、革命實踐等的內在關聯。通過對歷史的想象,拷問、反思并重新確立歷史。
長篇小說《花腔》[2]中的主人公葛任是一個文人加革命者的形象。抗戰前他發表過很多詩歌,是著名詩人。早年作為學生,他就參加了“五四”運動,曾留學日本,后來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被中共派到蘇聯學習,成為一個職業革命者。文中的葛任從未直接出場過,而是通過幾個人對他行動的講述,讓讀者來認知這個人物。由于講述者的立場不同,葛任這個人物形象也就有了異常豐厚與復雜的闡釋,尤其是他的死。作為“一朵個人存在的秘密之花”的葛任不是某一個歷史人物的原型,而是多個原型的合一,是中國“五四”前后誕生的革命知識分子的化身。他的“個人經歷”是中國“紅色”知識分子的經典人生:“五四”運動、蘇聯考察、長征、延安、抗日,貫穿于現代革命史的全部過程。葛任即個人,可以理解成他一直在為個體的獨立、自由而奮斗。葛任在烽火硝煙動蕩中的歷史遭遇,揭示了一個“紅色”知識分子在革命語境中的悲劇性命運,折射的是個人與歷史、個人與革命、信仰與現實的復雜關聯以及衍生出的中國“紅色”知識分子命運多舛的歷史遭遇。他的存在為我們認識、理解歷史與個人,知識分子與革命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藍本。
在某種意義上說,《花腔》是對中國現代史或革命史的另一種解讀。我們熟知的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但歷史并不是可以隨便裝扮的,在種種條理清晰、因果必然的歷史表象下,往往暗含著某種更為深刻的由種種偶然事件組成的事實,這構成了歷史發展進程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我們曾經深信不疑的宏大敘事在種種偶然事件下被解構了。同20世紀90年代的新歷史小說相比,《花腔》走得更遠,新歷史小說中的歷史只是一個講述故事的背景,幾乎沒有將知識分子置于革命的語境下考察的文本。“花腔”一詞本身就是對中國革命史的奇特的具有諷刺意味的解讀。在頗具吸引力、技術性極強的敘述方式下,作者似乎在不經意間,向我們呈現著真正發生過的歷史本來面目。是在虛構的幌子下,以小說的方式解構、背叛“勝利者”描述的歷史,還原歷史的本真,是對主流歷史話語的權威性與確定性的挑戰,實際上對現代以來中國革命道路乃至革命方式、革命手段以及革命結果的反思與追問。葛任在消解正史的虛偽的同時,正史也扼殺了作為個體的“個人”的存在。葛任的生命歷程也隱喻了在歷史的情境中,個人的渺小與無力。書中每個人的講述都很難辨明真偽,但每個人的講述都確確實實是歷史的回聲。三個人的敘述構成了三個“真相”,然而三個敘述重疊在一起卻無法呈現期待中的“真相”,這種文本形式的構建看似解構了歷史真相,但恰恰證明了我們熟知歷史的虛妄與不確定性,實則是在虛空中還原了歷史。這樣一種歷史敘事徹底顛覆了以往文學作品中關于革命斗爭歷史敘事中一整套政治話語、權力話語下的“宏大敘事”,解構了關于革命敘事中“權力話語”對知識分子精神的圍剿,在充滿“荒誕”與“反諷”的敘事策略中把我們帶回到歷史現場。“花腔”也成為對“革命正史”充滿反諷意味的概括。
《花腔》同時揭示了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現代性”訴求中遭遇的困境與尷尬,是“啟蒙現代性”被“革命現代性”置換后知識分子身份認同上悲劇性的危機。作為知識者,他們以先知先覺的批判精神引發了革命,然而革命并沒有按照預設中的軌道進行。當知識分子倫理與革命倫理發生了深刻的矛盾沖突之后,知識者的真正悲劇也就開始了,點燃革命之火之后,又被革命之火燒為灰燼。葛任要回到最初的起點,回到純粹自我的時候,他也完成了一個“紅色”知識分子的一次精神輪回。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在那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情境下,他已經無法再做回自己,因為個人已經無法脫離群體而獨立存在,他的命運已經不能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已經步入“軌道”的革命是不會給他機會的,這也實際上喻示了現代革命史中,“紅色”知識分子的悲劇。雖然發起了這場革命,卻無力決定革命的方向與進程,個人的命運也必將裹挾在強大的革命洪流之中。如果不放棄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立場與身份,被“編織”到革命話語之中,就只能迎來死亡。“葛任的經歷就像遇到了‘所羅門的瓶子’,為探尋真理,他必須打開瓶蓋,釋放出來的東西卻未必如他的期待。葛任及其同道將普羅米修斯的自由火把傳向人間,卻親眼見得這只火把演變為宙斯的權力。”“由‘集體之路’退回到純粹的‘個人之路’是否可能?小說沒有給予回答,卻以葛任的經歷,展示了一種知識分子的‘實踐化’的生存與它的‘超越性’品格之間的永恒的悖論,或理想化的知識分子在歷史現實中的悲劇性的生存。”[3]他的死亡“懸疑”成為一個重要命題,就是“紅色”知識分子信仰與命運同政治意識形態、“革命正史”敘述的深層關聯。實際上是對“革命正史”合法性與教化解讀強烈的質疑,他的悲劇也給人留下了巨大的解說空間。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反思并沒有到此為止,而是向更深的維度擴展。葛任本來已在民族解放戰爭中“以身殉國”,是革命英烈,卻被意外地發現這個“民族英雄”還活著,居然還過著隱士的生活,這是對民族解放戰爭的正義與神圣的最大褻瀆。于是,各派政治力量紛紛出動,派出的都是他曾經的摯友與舊交。在“為他好”、保護其名節的名義下,借日本人之手置他于死地,保住了他“民族英雄”的名節。這不禁使我們對所謂的國家民族主義的實質產生懷疑,讓葛任這個人物在承載歷史的厚重的同時有了對某些“崇高”原則、大義追問的意味。
歷史作為一種客觀存在,是先于本體認識與先驗的對象,描述歷史的語境的不同也會帶來對于歷史的不同理解與評價。因而對歷史的認識也就很難形成一種所謂的定論,闡釋者只能根據所掌握的歷史資料與經驗,理解并表現歷史的不同側面。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是言說者的歷史,言說者立場、價值觀的不同勢必會形成對歷史的不同判斷。有一點更為重要的是有些歷史的存在是被遮蔽、曲解、誤讀的歷史。評論家王堯說過:“我覺得現在需要對‘歷史’作些還原,這種‘還原’未必能夠抵達歷史的深處,但也許比從概念、命題出發去解釋局部現象更科學些。”[4]因而,還原歷史真相就顯得十分重要,在還原歷史原貌的同時會給人以深刻的啟迪與思考。我們也許永遠也做不到原封不動地還原歷史的真相,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放棄這種努力的借口,更不應該成為我們逃避歷史追問、輕視歷史存在的理由。除了要有關注歷史、追問歷史的勇氣外,關鍵還在以什么樣的方式進入歷史。上述文本站在歷史的高度上完成了對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進程中所經歷的種種創傷和苦痛的的反思,成為對知識分子與歷史、革命關系的文學“介入”與言說。
“作為一種現代性的歷史運動和歷史觀念,‘革命’一直是近代以來人類社會極有感召力的強勢話語,帶有極為強烈的歷史目的論和歷史進步主義的色彩。一個人投身‘革命’,做一個‘革命者’,便意味著他在某種程度上順應和體現了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5]在中國化的本土語境中,革命是與現代性緊密相聯,壓倒了改良、啟蒙等價值訴求,最終實現現代性的終極性途徑與手段,與現代性相關的種種理念與行動也都在革命的統攝下有了不容置疑的合法性。革命的終極目標是實現一個理想化的烏托邦世界,個體的獨立、自由也在革命的感召下納入集體化的統領之中。民族大義也好,個體解放也罷,都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變形與改寫,知識分子革命歷史中所蒙受的冤屈、不公正就淹沒在關于革命的宏大敘事之中。在中國“革命史”上,“紅色”知識分子所扮演的角色是十分復雜而又很難言清的問題,他們既是革命的發動者、組織者,又是革命的推動者,在實踐的層面上,他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革命。在革命統領下的歷史維度中,《花腔》在新奇的敘事結構中,敘述的正是投身革命的知識者命運的不確定性和悲劇宿命,反思的是“五四”以降,真正胸懷天下、濟世蒼生的知識者與革命的關系,解構的正是他們參與并推動歷史前進的正確性與合理性。在“革命”的宏大背景下,這些知識者的命運無疑都是悲劇性的,他們共同傳達著一個信息,就是在革命的進程中,知識分子從一開始的推動者到后來的參與者再到最終的被改造者、階下囚,這樣一個人生軌跡讓人對革命的正確性與唯一性產生了懷疑。在革命話語中,知識者始終處于一個十分尷尬的位置上,知識者推動了革命并在革命的成功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然而他們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革命不允許知識者有獨立的歡愉空間,他們的命運、思想應該與革命的要求保持一致。在革命者眼中,他們從來就不會得到真正、完全的信任,除了讓他們隨時服從政治意志、革命要求之外,他們還必須不斷改造自身。知識者與革命有著一種天然的不調和性,對于他們,革命不僅時刻保持警惕,而且隨時對其進行打壓,以保持革命始終能夠保持沒有影響其意志的批判與對立面。這是革命的遺憾,更是知識者的不幸,他們的悲劇命運實際上也是對革命強勢的一種反抗與控訴,追問的正是“五四”至建國這段革命進程中,知識者與革命的關系,知識者的命運如何被革命所改寫。在反思知識者與革命的背后,是對建國后知識分子更為深重的苦難追根溯源。
[1]喬以鋼.多彩的旋律——中國女性文學主題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125.
[2]李洱.花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李迎豐.國際化語境中的知識分子悲劇——李洱小說《花腔》中話語結構的比較文學闡釋[J].中國比較文學,2003(4).
[4]王堯.“文革”對“五四”及“現代文藝”的敘述與闡釋[J].當代作家評論,2002(1).
[5]何言宏.“右派作家”的“革命”認同——“傷痕”、“反思”小說新論之一[J].人文雜志,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