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慧霞,姜春暉
(亳州職業技術學院,安徽亳州236800)
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德國被分裂的問題,史學界往往只注意到“冷戰”等國際因素的影響,而忽略了戰后德意志民族內部就自身前途走向作出的政治抉擇。事實上,二戰結束的初期,德意志民族的政治精英為德國的政治前途費盡心機。[1]397
1945年5月8日,德國無條件投降簽字儀式在柏林正式舉行。蘇聯朱可夫元帥和英國空軍上將阿瑟·泰德爵士等人參加了簽字儀式,威廉·凱特爾等人代表德國政府宣布向蘇、英、美、法四國無條件投降,并在投降書上簽字。投降書規定:“現時仍在德國控制下的一切陸、海、空軍,向盟國遠征軍最高統帥,同時向蘇聯最高統帥部投降”[2]264。在投降儀式結束后,約德爾將軍要求講幾句話。他說:“一經簽字,德國人民和德國武裝部隊的命運好歹已交付予勝利者手中……此時此刻,我只能表示希望,希望勝利者將寬宏大量地對待他們。”[3]32與此同時,德國總統和總司令在弗登堡向德國人民發表了廣播講話聲稱:“我們必須果斷地面對現實。國家和黨的團結已不復存在。黨已退出活動舞臺。隨著德國被占領,權力已轉歸各占領國。將要由他們來批準我的職能和我任命的政府,或者決定是否要任命另一個政府。”[4]7055月23日,盟國撤銷并逮捕了鄧尼茨及其內閣成員,正式接管了德國的最高權力。至此,統治德國十二年之久的希特勒政權終于壽終正寢。
1945年5月納粹德國的無條件投降及隨之而來的分區占領,使德國再次如1918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失敗后那樣,成為它的征服者擺布的對象。但是,德意志民族不會甘于沉淪下去,它的有識之士和政治精英們為德國的政治前途費盡心機。在希特勒長期的極權獨裁統治中,取締了幾乎所有的非納粹主義思想,也導致了一場對傳統不加區別、粗暴野蠻的破壞,以至于在他崩潰后沒有給德意志人民留下任何可以加以修補和建筑的東西。因此,戰后德意志民族的政治家們“幾乎是在沒有什么傳統政治制度殘留物的情況下去建設一種新的政治制度的”。[5]453
“德意志獨特道路”觀點是一個關于德國近現代政治與社會發展道路的理論觀點,德意志民族主義知識分子階層是這種觀點的典型代表。他們認為,德國從19世紀開始走上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的獨特的現代化道路。德國社會史學派歷史學家維克勒(H·A·Winkler)在其《德國歷史——走向西方的漫長道路》中曾對“德意志獨特道路”作了最全面的闡釋。在對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至1990年德國重新統一的歷史的分析的基礎上,他認為19世紀與20世紀的德國歷史是一部走過了漫長的偏離西方道路的“德意志獨特道路”而最終走向西方的歷史。然而,不可否認的是19世紀與20世紀的德國不僅僅受到了來自西方議會民主制的影響,而且深受另外一種道路即共產主義道路的影響。自馬克思方義誕生以來,“東方道路”就成為“西方道路”與“德意志獨特道路”之爭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它慣穿于德意志民族歷史的始終并深深影響了德意志民族歷史的走向。
由于分區占領而導致的國家統一局面不再存在的客觀狀況,使德意志民族的政治家更勇于承擔社會責任,積極實踐自己的政治構想,以尋找擺脫民族困境之策。因此,“西方道路”、“東方道路”和“德意志獨特道路”之爭也就表現得最為激烈。
戰后,在德意志政治家中主張向西方靠攏的代表人物是舒馬赫和阿登納。庫爾特·舒馬赫是聯邦德國社會民主黨主席和聯邦議會議員,在重建西德政治的運動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1895年,他出生于西普魯士一個資產階級家庭。1918年,加入社會民主黨,并很快擔任魏瑪共和國議員(1930-1933年)。他還是納粹政權的堅決反對者。魏瑪時期,在帝國議會和“鋼鐵陣線”中曾經強烈地反對納粹黨;與此同時,他還是就1933年3月21日的《消除人民與國家痛苦法》進行表決時敢于投反對票的少數人物之一。因此,在納粹統治的絕大部分時間他是在達豪集中營中度過的,并為此而失去了左腿。他這種“道義上和心理上的有利條件”[6]163使其成為“西歐最古老的也是最有名的社會民主黨”[6]155的當然領導。
1945年8月,十九個區的領導人中間有十四個人授權舒馬赫召集黨的會議。1946年5月11日,社會民主黨戰后第一次黨代會在漢諾威舉行。大會通過的社會民主黨戰后第一部綱領宣稱要“在1937年的疆界,以‘民主社會主義’為基礎,消除被‘第三帝國’破壞了的資本主義體系的殘渣,排除作為蘇聯代理人的共產黨,使德國融入以相同的原則組織起來的、以英國為楷模的歐洲國家集團”。[1]398其具體政策表現在如下方面:第一,依然把社會主義作為當前的任務,但是在理論上也有所突破。首先,舒馬赫追求的社會主義是“民主的社會主義”,他認為“沒有民主,沒有認識的自由和批評的自由就沒有社會主義;沒有人道主義,不尊重人的人格也不可能有社會主義”[7]346;其次,舒馬赫希望在基層有更多的人入黨。因此,他試圖突破社會民主黨作為工人政黨的傳統框架,“認為爭取中產階級是實現社會主義的先決條件”[1]390。第二,在政治上他主張德國建立議會民主制。因此,他無條件地拒絕“中立化”及同共產黨在組織上聯合起來的主張。對其來說,與其采納“東方國家”解決方案,毋寧接受“西方國家”解決方式。與此同時,把被占領分割的地區重新聯合起來、參加歐洲一體化也是舒馬赫窮其一生為之奮斗的理想。第三,在經濟上主張實行“計劃指導的社會主義經濟”[8]284。舒馬赫主張保護商業和農業中產階級,分散大土地所有制,把大工業、大財團、能源經濟和交通事業國有化。他反對廢除生產資料私有制,僅表示“資本主義社會需要改革和可以改革”[1]390。第四,在處理同盟國的關系方面,舒馬赫是個典型的民族主義者。他曾多次公開批評盟國的占領政策和做法,咒罵盟國當局是“傻子、惡棍”![3]131他認為唯有社會黨人才是清白無暇地登上戰后政治舞臺的,因而他也應該是戰后西德當然的領導者;他堅持認為只有社會民主黨才有資格為德國爭取美好的前途——“如果社會黨人掌握了實行計劃經濟的強大聯邦政府,就能夠擺脫……外國獨裁資本主義的威脅和蘇聯的共產主義極權主義的威脅”。[3]131由于舒馬赫強硬的政治態度及一直堅持改革社會結構的目標,使盟國與他漸行漸遠,并最終公開偏袒以阿登納首的基督教民主聯盟。
康拉德·阿登納(Konrad Adenauer),基督教民主聯盟的主席,后來的聯邦德國的總理。他也是一個堅決主張向西方靠攏的代表人物。他和基督教民主聯盟在領導西占區走向西方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1876年,阿登納出生于萊茵蘭科隆市的一個天主教家庭,這位在一戰后曾任科隆市長的“強制性普魯士人”①部分地繼承了德意志歷史上的世界主義—自由主義傳統。在法西斯統治期間,他曾兩度被捕。1945年3月被美國人恢復職務。同年12月,又被英國人罷免。與此同時,阿登納對基督教民主聯盟的籌建及其后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45年12月,基督教民主聯盟成立大會在巴特戈德斯貝格召開,與會者包括一些宗教團體和前中央黨、保守黨、自由黨和人民黨成員。其宗旨是把社會各階層團結在基督教的民眾政黨之中。為遵循這個目標,它號召“所有愿意重建家園的力量堅定地信賴德意志民族優秀品質,以不可動搖的決心把基督教思想與真正民主的崇高理想變作革新的基礎”。[9]49該組織從籌建開始,就成為西占區最大的資產階級保守黨。1946年3月,阿登納當選為英占區基督教民主聯盟主席。1950年10月20日至22日,在戈斯拉爾全國性的基督教民主聯盟成立大會上,他又當選為該黨主席。
就阿登納的政治思想而言,他并不主張用分裂德國的辦法來解決德國問題。但是,他看到或承認自1945年秋以來德國已經處于實際“分裂”的事實。由于盟國政策的目光短淺,他認為盟國“已經把從前德意志帝國很大一部分地區的統治權讓給了蘇聯,從而為它在東歐一大部分地區設置聽命于莫斯科的政府提供了機會”。他認為蘇聯的目的同沙皇俄國時代一樣,“俄國是要向西方推進的,俄國要在歐洲占有或企圖征服新的地盤”。同時,他還認識到處在生活理想完全對立的兩個國家集團之間對德意志的危險性,他表示“如果我們不愿被碾碎的話,我們不是倒向這方,就要倒向那方。”[10]99對于夾縫中的德意志民族而言,如果采取傳統的搖擺政策,就有被戰勝國再次聯合起來反對的危險,所以必須采取明確的立場,與西方,主要是與美國結盟,致力于法德為核心的歐洲一體化進程,通過復興歐洲的方法把蘇聯從中歐趕出去,最終實現德國重新統一的目標。基民盟的經濟政策則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原則與基督教社會主義思想折衷的結果,這在1947年2月3日的《阿倫綱領》中有明顯的體現。根據這個綱領,“德國人民應該享有一種經濟和社會福利法,主要符合正義和人的尊嚴,有利于我國人民的精神與物質建設和確保國內外的和平……私人資本主義肆無忌憚統治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必須成為德國經濟與新結構的前提。但同時,又必須避免出現國家資本主義取代私人資本主義,前者會對人的政治與經濟自由構成更大的危害。”[9]53大企業應該被拆散,礦山、鋼鐵工業應該收歸國有,工人應享有共同的決定權等。這種思想主要緣于對戰后悲慘情景的民族記憶,因而缺乏實際的現實基礎,后來逐漸為路德維希·艾哈德教授的社會市場經濟原則所取代,因為他很好地把作為社會調整和社會公正因素的國家社會福利政策和市場經濟制度結合在了一起。
總之,以舒馬赫為主席的社會民主黨和以阿登納為首的基督教民主聯盟是主張向西方靠攏、與西方結盟的典型代表,并且雙方在州議會選舉和此后的法蘭克福經濟委員會人員構成問題上進行了最初的較量。1946-1947年在三個西方占領區相繼進行的最初幾次州議會選舉中,社會民主黨并未獲得預期的選票。此后,在根據《德國美占區和英占區經濟合并協定》和《改組雙占區經濟機構的協定》而進行的法蘭克福經濟委員會選舉中,社會民主黨也未能贏得具有重要地位的經濟局長的職位。于是,他們成了建設性的反對黨。此后的二十年間,他們一直扮演著這種角色,并“以模范的姿態為年輕的民主制立下了豐功偉績”。[7]346
在戰后,比較符合大多數德國人意愿的,是成為東西方之間的“橋梁”、“不結盟”和“中立化”的主張。這一主張最重要的代表是蘇占區基督教民主聯盟主席雅可布·凱賽爾和西占區武爾茨堡歷史學家烏爾利希·諾阿克及其“瑙海姆集團”。
1888年,雅可布·凱賽爾(Jakob Kaiser)出生于巴伐利亞的一個天主教家庭。1933年,當選魏瑪共和國天主教中央黨國會議員。納粹上臺后,他成了反納粹運動的哥德勒集團的重要組成人員,長期主持德國工會工作,對德國工會聯合會的籌建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戰后,身為蘇占區基督教民主聯盟主席的他為了維護德國的統一和世界的和平,始終把協調占領區之間的關系和反對試圖利用一方反對另一方視作德國政治家的任務和職責。在1946-1947年的演說和著述中,他雖然承認社會主義事業和社會主義秩序,但卻堅決反對把社會主義同馬克思主義相提并論,而是強調一種“個人主義的社會主義”。他用“基督教的社會主義”同西方的資本主義制度劃清了界線,同時也就同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劃清了界線,這就引起蘇占區軍管會的不信任。1947年12月,凱賽爾被撤掉蘇占區基民盟主席的職務。當他不得不移居到西占區時,諾阿克及其“瑙海姆集團”正從事著同樣的事業:努力維護德國的統一。
烏爾利希·諾阿克(Ulrich Noack)及其“瑙海姆集團”沒有自己的社會政治方案,僅僅關心給德國加上自由主義的印記。他們致力于爭取東西方大國不把德國納入各自的同盟中去,贊同德國中立,以減少東西方大國在中歐尤其是在德國發生軍事沖突的危險性。
客觀地說,東西方之間的“冷戰”只是促成德意志分裂的重要因素之一,但絕不是唯一的因素。東西德的建國過程主要是由各自的領導階層自主完成的。雖然雙方都想維護德國的統一,但沒有一方愿意為此而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利益。因此,德國的分裂首先是德意志民族內部分裂的結果。
二戰后,斯大林十分擔心蘇聯的安全問題,因而他提議建立一個中立、統一和非社會主義的德國。但是,指望斯大林放棄民主德國也是不可能的,因為蘇聯的安全政策是將安全邊界擴大到國土之外的中東歐國家,民主德國成了蘇聯安全防線的前哨陣地。美國更關心的是歐洲的前途,它不愿意為了德國重新統一而向蘇聯付出高額的破壞歐洲未來前景的代價。[11]162可見,在美蘇冷戰中,德國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它實際上取代了英國作為歐洲力量平衡中心的地位,甚至還成為蘇聯和美國之間的平衡中心。因而,美、蘇都不愿在德國問題上作出實質性的讓步,它們需要對德國實行割據。在美國成功地重新武裝聯邦德國和改組了北約后,蘇聯不得不針鋒相對地建立了華約軍事集團并將民主德國納入其中。在歐洲的冷戰走向危險的軍事集團對抗后,德國的分裂進一步擴大和鞏固。在美蘇冷戰升級的總體形勢下,東西方不可能在冷戰的焦點問題 ——德國問題上取得突破性的成果。此外,西占區社會民主黨領袖舒馬赫對“中立化”主張的無條件拒絕也是導致“不結盟德國”的實踐遭遇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傾向東方最重要的支持者是蘇占區的德國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早在德國正式投降之前,戰時流亡蘇聯的德國共產黨瓦爾特·烏布利希等人就返回了德國蘇占區。烏布利希和他的烏布利希小組率先開展工作。他們提出了取締納粹政權、建立一個反法西斯的民主政權的主張。他們認為多黨制可以存在,但德國共產黨必須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只有這樣,才能實現他們計劃的仿效蘇聯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先在蘇戰區推行進而擴大到全德國。1946年4月,蘇占區的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合二為一,改稱德國統一社會黨。1948年12月,統一社會黨召開大會,提出“蘇占區要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口號。”德共的一系列主張和做法,與西方盟國和西占區的政治家阿登納等人分歧之大,無法彌合。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蘇占區的德共和他的同盟者的主張,如此一來,德國東西占領區的分裂已成定勢。
綜上,在戰后德意志陸續重建和新成立的政黨和社團中,曾討論過有關德國前途的三種可能性,即傾向東方、一個縮小的“不結盟”的德國、緊密與西方結合。傾向東方最重要的支持者是蘇占區的德國共產黨和社會民主黨。比較符合大多數德國人意愿的是成為東西方之間的“橋梁”、“不結盟”和“中立化”的德國,其主要的代表是蘇占區基督教民主聯盟主席凱賽爾和西占區武爾茨堡歷史學家諾阿克及其“瑙海姆集團”。與此同時,舒馬赫和阿登納則是堅決主張與西方結盟的代表人物。他們對德國前途問題進行的設想和實踐活動對戰后德意志民族的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 釋]
①“Muβ-Preuβe”,意指1815年萊茵蘭被強行并入普魯士后而不得不成為“普魯士人”的萊茵蘭居民。參見丁建弘:《德國通史》,第391頁。
[1]丁建弘.德國通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7.
[2]吳友法.德國近現代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3][美]埃德溫·哈特里奇.第四帝國的崛起[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2.
[4][美]科爾· S·平森.德國近現代史-它的歷史和文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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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英]威廉·E·佩特森,阿拉斯泰爾·H·托馬斯.西歐社會民主黨[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
[7][德]卡爾·迪特利希·埃爾德曼.德意志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8]吳友法.德國現當代史[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
[9]Ossip K ﹒ Flechtheim,Dokumente zur parteipolitischen Entwicklung in Deutschland seit 1945,Bd.Ⅱ Berlin[M].Herbert Wendler,1963.
[10]康拉德·阿登納.阿登納回憶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11]Haenisch,W.Hrsg.Geschichte der Aussenpolitik der DDR:Abriss[M].Berlin:Staatsverlag der Deutschen Demokratischen Republik,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