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璐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8)
關于刑事訴訟庭前程序的定義,學界一直沒有形成通說。主要觀點有以下三種:
第一種觀點是狹義的庭前程序,認為庭前程序,即庭前準備程序,指在人民法院決定開庭后至正式開庭審理前,人民法院和當事人為正式開庭進行的各種準備活動,如通知送達開庭通知書、通知證人出庭、整理爭議焦點、證據開示等。該觀點認為,庭前程序的參與主體是人民法院和當事人,偵查程序、審查起訴程序等均不屬于庭前程序。
第二種觀點是廣義的庭前程序,認為庭前程序包括庭前審查程序和庭前準備程序,指在檢察機關將案件起訴至人民法院后至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前的一段時間內,法院和訴訟關系人為正式審判所進行的一系列準備活動。該觀點將庭前程序分為兩部分:一是人民法院對檢察機關起訴的案件是否符合起訴條件進行審查,從而決定是否開庭審理該案件,即庭前審查程序;二是人民法院決定開庭審理后至正式庭審前的準備活動,即庭前準備活動。我國學者龍宗智教授認為:“庭前程序,這里主要指法院的審前程序,包括庭前公訴審查、庭審準備等?!雹?/p>
第三種觀點是最廣義的庭前程序,認為庭前程序,也即審前程序,包括法庭審判前的一切程序,即偵查、審查起訴等均為庭前程序的一部分。該觀點下,庭前程序的主體也最廣泛,法院、檢察機關、偵查機關、當事人等均包括在內。我國一些通編教材提出了該種觀點:“庭前程序在此狹義上而言,它包括兩層意思:一是庭前程序的主體只指人民法院,而廣義上的庭前程序的主體包括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和辯護方;二是庭前程序只指公訴后至開庭前階段的程序規則。而廣義上的庭前程序包括審判前的立案、偵查、公訴準備等一系列活動程序規則?!雹?/p>
綜上所述,中外學者對于庭前程序、庭前準備程序等概念的內涵沒有形成統一認識,存在交叉。本文的研究對象“刑事訴訟庭前程序”采用的是第二種觀點,即廣義的庭前程序,包括庭前審查程序和庭前準備程序。筆者采用此觀點的理由有二:首先,庭前程序應是偵查、起訴、審判三大訴訟基本程序的下位概念,若將偵查程序、起訴程序歸于庭前程序之下,則有違刑訴程序法的基本劃分,不合常理;其次,庭前審查程序是為了避免檢察機關濫訴,是人民法院對于案件的一個過濾程序,目的是提高審判活動的有效性和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庭前準備活動則是為了保障案件庭審過程的順利和高效,其目的也是為了提高訴訟效率。所以該二者具有同一的目的,統一在庭前程序內并無矛盾和沖突。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一條規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痹撘幎梢钥醋魇俏覈P于庭前審查程序的規定。另外,《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二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應將案件材料、證據移送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六部委聯合出臺的《關于實施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十五條更明確規定:“人民法院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后,對于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并且附有案件材料、證據的,應當決定開庭審判,不得以上述材料不充足為由而不開庭審判。如果人民檢察院移送的材料中缺少上述材料的,人民法院可以通知人民檢察院補充材料,人民檢察院應當自收到通知之日起三日內補送。”由此可見,我國刑事庭前審查程序實行的是形式審查。
愛丁堡大學,如同一塊璞玉,建筑外表樸實無華,但卻富有文化和歷史內涵,孕育了許多在人類發展歷史上留下了深深足印的科學家、文學家和哲學家。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規定了庭前準備程序的相關內容。其中,最重要的、有當事人參與的程序就是第二款規定的庭前會議制度?!霸陂_庭以前,審判人員可以召集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回避、出庭證人名單、非法證據排除等與審判相關的問題,了解情況,聽取意見?!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國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八十三條至第一百八十五條具體規定了庭前會議的相關參與人員和內容。
現行法律對于庭前審查程序的規定可以說是流于形式,在司法實踐中并不能實現該程序的基本價值——過濾不符合條件的起訴,提高訴訟效率。因為我國刑事案件庭前審查實行的是形式審查,所以只要符合起訴的形式要件,法院均應開庭審理。在司法實踐中,鮮有人民法院因為檢察機關起訴的案件形式不符合法定要求而不予受理的。首先,檢察機關不可能對一個連犯罪事實都無法在起訴書中寫明的案件提起公訴;其次,即使檢察機關在移送案件時材料不齊全,法律還賦予了其補正的機會。所以,期冀依靠現行的庭前形式審查的規定來達到分流案件,防止濫訴是不現實的。
雖然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增加了庭前會議制度,希望庭前通過具有完整訴訟構造的庭前會議來解決庭審中可能出現的影響庭審進度的事項,主要指程序性事項。這一立法意圖固然是好的,但由于法律規定得太過原則化,導致司法實踐出現了諸多問題。首先,各個法院對庭前會議的召開具有隨意性,究竟應該按照什么流程、哪種情況下需要召集庭前會議,司法者理解不一,導致實踐中真正召開庭前會議的案件并不多,法院還是更傾向于按照以前的工作模式來審理案件。其次,由于法律沒有明確庭前會議結果的法律效力,導致很多問題即使在庭前會議上提出了并且得到了解決,但正式開庭時仍可能再次被提出,成為法庭審理內容的一部分。如此一來,就喪失了召開庭前會議的意義。
筆者認為,以上問題正是我國長期忽視庭前程序的價值造成的,是庭前程序的虛無化帶來的后果。立法者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本次刑事訴訟法修訂中,將庭前會議制度寫入刑訴法,這標志著我國庭前程序的精細化發展軌跡。對于實踐中存在的問題,我們還應加強對庭前程序的重視程度,通過不斷完善相關法律規定,使其真正發揮應有價值。
我國在法院對于檢察機關起訴的案件在開庭前究竟應該進行實質審查還是形式審查這個問題上的程序選擇一直存在搖擺。這一點從兩次刑訴法大修就可以看出端倪。1996年修法將全案移送制度改為移送起訴書、證據目錄、證人名單以及主要證據復印件,2012年修法又改回全案移送。這種立法的反復實質上是我國對于兩種價值選擇的不確定,即究竟是應該注重實體判決的正確性,還是應當強調防止法官形成審前預斷以保障程序的公正性。
筆者認為,就我國現在的法治水平和司法狀況來看,我們對于庭前審查還是應采取實質審查。首先,1996年刑訴法規定的移送主要證據的程序性審查嘗試以失敗告終,說明這種改革不適合我國。1996年立法者通過修法使公訴審查由實質性審查轉變為了程序性審查,理由正是防止法官在審前形成預斷,保障程序正義。但此舉帶來的問題是,庭前審查程序防止法官形成預斷的弊端不僅沒有得到有效矯治,庭前審查程序預防不當追訴的功能也隨之被淡化甚至被取消。如此一來,更導致整個庭前程序似乎沒有多少實質內容可言,使庭前準備程序更加虛無化。整個刑事審判活動,從檢察機關提起公訴起,經過法院似有似無的公訴審查,便直接進入法庭審判階段,中間沒有一個過渡階段,是一種“一步到庭”的審判模式,導致所有的問題都要集中到庭審活動中解決④。其次,若將訴訟中的所有問題,事無巨細地全部交由庭審解決將導致審限的延長和案件積壓嚴重,而這已經成為了我國司法中面臨的亟待解決的頑疾。只有采取庭前的實質審查,才可能對這一現象稍作緩解;也只有實質審查才能在我國現階段真正起到案件分流的作用。所以說,對于刑事案件采取庭前實質審查才是適合我國國情的選擇。
如前所述,加強庭前程序的實質化是我國的必然選擇,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在庭前實質審查中防止法官形成預斷。對于這個問題的爭論,導致了現在學界對于庭前審查程序以及庭前會議應由誰來主持出現了分歧。有學者認為,庭前程序應由審理案件的法官之外的法官進行,在我國可以交由立案庭的法官,理由當然是防止主審法官形成審前預斷;也有學者認為,應該由審理案件的同一法官來主持,理由是這樣可以使法官在庭前更全面地了解案件情況,更有利于案件的審理。
筆者認為,我國現在不應將排除法官審前預斷作為設置庭前程序的目標。理由是:第一,我國素有“重實體,輕程序”的傳統。為了確保實體判決的準確性,法官常常希望可以庭前掌握盡量多的案件情況。這是客觀需求賦予法官的主觀愿望,法官考核標準不變,這一心理訴求是不會削減的。這也正是1996年刑訴法雖采取形式審查卻仍然無法杜絕法官庭前閱卷的原因之一。第二,已有實踐證明,庭前的形式審查并不能排除法官形成預斷。相反,法官因為庭前接觸的控方提交的材料較多,容易形成“偏聽偏信”。既然在程序上預斷無法排除,反不如將控訴兩方平等地置于法官面前,至少可以達成“兼聽則明”。這就需要法律提供一個可以讓控辯審三方在審前會面的平臺,庭前會議制度正是這樣一種平臺,讓法官在審前可以聽取來自控辯雙方的聲音。第三,要求完全排除法官審前預斷與我國司法國情不相符。筆者并不否認排除法官預斷的積極作用,它是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是法治的必然選擇。筆者所要強調的是,在我國現階段,實現排除法官預斷不具有可行性,與我國法官的辦案能力不相符,也與我國現行的法院設置不相容。司法實踐中,包括簡易程序案件在內,法官選擇當庭宣判的案件寥寥,如果再要求法官當庭整理案件爭點、閱讀卷宗,對于我國法官來說過于苛刻了。在法院設置方面,將庭前程序交由主審法官以外的法官主持,這個法官如果和主審法官屬同一法庭的同事,實務中難以避免主審法官提前知悉案情,達不到防止預斷的目的。如果不屬同一法庭,如有些學者建議由立案庭負責,那么對于現在已經超負荷運轉的法院立案庭來說,這一規定也是不現實的。案多人少,司法資源不足,是我國不得不面臨的司法現狀。
庭前會議制度作為本次修法的新增內容,雖然司法解釋對庭前會議的相關內容和程序作了較為具體的規定,但在司法實踐中還是出現了諸多問題。筆者將結合這些問題,對我國庭前會議制度的完善提出一些建議。
1.庭前會議的啟動
《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對于誰有權啟動庭前會議這個問題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只是規定審判人員“可以召集”。筆者認為,應該賦予檢察機關和當事人申請召開庭前會議的權利。因為當事人是案件審理的參與者和最終結果的承受者,他們理應對于訴訟程序的啟動和推進擁有更多的參與權。對于一些重大復雜的案件,檢察機關認為案卷材料較多,有必要提前整理案件爭點的,可以建議人民法院召開庭前會議。這樣有利于提高公訴效率。
但需要指出的是,控辯雙方對于庭前會議的啟動只擁有申請權,程序啟動與否最終的決定權則在法院。如此規定也是為了避免控辯雙方利用庭前會議拖延訴訟,影響訴訟效率。同時,這樣規定也與我國法官主導訴訟進程的訴訟模式相符。但是,為了保障控辯雙方的訴訟權利,法院在拒絕當事人提出的召開申請時應書面說明不召開庭前會議的理由,并賦予當事人有權對該決定申請復議等救濟性權利。
2.庭前會議的參加人員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審判人員可以召集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了解情況,聽取意見。司法解釋進一步規定,召開庭前會議,根據案件情況,可以通知被告人參加??梢姡稍谂c會人員的規定上都是用的“可以”。也就是說,沒有強制規定哪些人是必須參加的。筆者認為,這一規定存在不妥之處,法律應明確規定兩類人員必須到庭參加。
首先,應規定庭前會議辯護人必須參加。被告人沒有辯護人或者辯護人不出席的,法院應當依職權為被告人指定辯護人,否則不得啟動庭前會議程序。前已述及,庭前程序中,很可能會給主審法官留下審前的心理預斷。此時,被告人作為一個法律素養較低的弱勢方,需要面對的是強大的國家公訴機關,庭前會議雖不涉及實體問題的處理,但證據開示、非法證據排除等程序仍會對今后的庭審產生重大影響,被告人當然需要專業辯護人的協助。也只有如此,庭前會議才能真正起到為庭審作準備的價值功能,不會存在走過場。其次,應規定公訴方必須派代表出席。庭前會議制度區別于其他審前程序的特點所在,就是在審前形成了控辯審三方對立的完整訴訟構造。也正因如此,對于庭前會議作出的一些決策才可直接用于庭審,如對雙方在庭前會議中無異議的證據,在庭審中可以不用質證等。至于被告人、被害人和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是否必須參加庭前會議,筆者認為對這三類人法律沒有必要進行強制規定。
3.庭前會議的結果及效力
《刑事訴訟法》對于庭前會議的結果及效力沒有作出明確規定,只規定“上述活動情形應當寫入筆錄,由審判人員和書記員簽名”。筆者認為,這一問題是造成目前庭前會議召開率低,流于形式的根源所在。
由于法律對庭前會議中所形成的決議沒有規定其效力,導致庭前會議所取得的成果在庭審中很容易被推翻,這也就使得庭前會議的召開不僅沒有提高庭審效率,反而浪費了司法資源,這與立法意圖是相悖的。解決此問題的最有效方法便是賦予庭前會議決議以庭審約束力,即凡是在庭前會議上,雙方達成共識共同簽字形成的決議,除有新證據或新情況外,在庭審時不得提出相反意見予以推翻。這樣一來,既確保了庭前會議的實效性,也提高了法院、公訴人和當事人三方對庭前會議程序的重視程度,為庭前會議真正發揮提高司法效率的作用提供基礎和前提。
需要指出的是,“無救濟則無權利”,法律在賦予庭前會議決議以約束力的同時,還應賦予當事人對該決議救濟的權利。將該決議歸屬于可以上訴的決定一類,以此來保障當事人的訴權不受侵犯和程序正義的實現。
庭前會議制度在我國刑事訴訟領域還是一個“新生兒”,它的完善和成長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空間。我們在關注庭前會議制度的同時,還要強調在實踐中應避免兩種傾向:一是不習慣或不信任庭前會議,將該程序虛置,事無巨細都由庭審解決;二是越俎代庖,過于倚重庭前會議,將本該在庭審中解決的問題提前至庭前會議中處理,其結果是削弱了庭審程序,忽略了對當事人的程序保護,有損訴訟公正⑤。
綜上所述,庭前程序作為一個獨立的研究對象在我國法學界還未引起足夠多學者的重視,對它的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庭前程序作為一個中間程序在我國刑事訴訟過程中還未發揮足夠多的作用,對該制度的完善和運用還有待進一步加強。
注釋:
①②龍宗智:《刑事庭審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6頁,第145頁。
③陳衛東:《刑事訴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40頁。
④陳衛東、杜磊:《庭前會議制度的規范建構與制度適用——兼評〈刑事訴訟法〉第182條第2款之規定》,《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11期,第32頁。
⑤閔春雷、賈志強:《刑事庭前會議制度探析》,《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3期,第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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