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峰
(西南民族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4)
喪禮是生者哀悼逝者的禮,并通過喪服這種外在形式的變化來直觀地表達服喪者內心的哀悼之情。賈公彥講:“死者既喪,生人制服。服之者,但貌以表心,服以表貌。”[1]539盛世佐《儀禮集編》:“親死曰喪。喪,失也。孝子不忍死其親,如親尚在,相失云爾。服,思念也。服以表貌,貌以象心。服,心也。”[2]《禮記·問喪》:“夫悲哀在中,故形變于外也。”所以喪服制度建立的初衷是為了表達人們對逝者的悲哀之情,并與宗法制度相聯系,以“貴賤有等,衣服有別”和“情有厚薄,衰有深淺”的思想為依據,構成了“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的“五服”制度。但是在整個居喪過程中,喪服不是一成不變的。根據《儀禮》和《禮記》的記載,喪禮的“易服”具體可以分為“成服”、“變服”、“受服”、“除服”四種情況。
“成服”是服喪的第一步,也是體現“別尊卑、嚴內外、別親疏”的具體實施過程,五服制度即以“成服”為標志。在喪禮過程中,在逝者大殮以前,“與喪事有關的內外親屬及幫忙之人,都應該脫去錦繡、緋紅及金子玉珠翠之類的衣飾,換上白布青縑的喪服”[3]。但這個喪服嚴格來說只能是“素服”(《新唐書·禮樂志》)或者司馬光講的“去華采”(《書儀》卷七),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成服”。在逝者大殮之后,親屬穿上依據“五服”制度規定的“喪服”,才稱之為“成服”。《釋名·釋喪制》:“三日不生,生者成服,曰缞。”《玉篇》:“缞,喪服也。”即三日成服的規定。
“成服”包括正服和非正服兩大類。正服是指依據“親親”原則制定的最基礎的喪服。《喪服經》:“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鄭玄曰:“親父,下親子,三也。以父親祖,以子親孫,五也。以祖親高祖,以孫親玄孫,九也。”“親父、親子”,“親祖、親孫”,“親高祖、親玄孫”即人倫之三重“親親”,由此“三、五、九”構成最基本的喪服系統。夏燮《五服釋例》云:“由親親之義而推之,則上殺也,下殺也,旁殺也,此五服遞降之例也。”根據親情的遠近制定“上殺”、“下殺”、“旁殺”的喪服“減殺”原則,以此構成“五服”的差別。彭林以“凡是父子直系相傳的關系都是一寸,……橫向(旁系)的關系都是兩寸”[4]來解釋親屬直系和旁系的遠近關系。關系越近,喪服越重,反之則越輕。非正服,則是相對于正服而言的。依據《禮記·大傳》:“服術有六:一曰親親,二曰尊尊,三曰名,四曰出入,五曰長幼,六曰從服。”非正服包括“降服、加服、義服、殤服”的基本成服原則和“以報服、以名服、以慈服、以生服”等的特殊成服原則。正服和非正服都是正規的喪服。非正服是在正服的基礎上,考慮社會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而對正服做出的必要調整,也是喪服“服以稱情”的表現。
“變服”是“成服”之后對一些特殊情況制定的喪服改易的規定,大體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在居喪過程中,遇期需要舉行喪祭活動而“變服”。依據《儀禮》,一般居喪過程中有“虞、卒哭、袝、小祥、大祥、禫”等主要的祭祀。丁凌華將虞、卒哭列為“喪祭”,將小祥、大祥、禫列為“吉祭”。他認為:“前者是專門針對死者一人的祭祀,后者則是對全體祖先的祭祀。”[5]2但其中忽略了“袝”這個處于中間環節的祭祀。《釋名·釋喪制》:“祔,祭于祖廟,以后死孫祔于祖也。”袝祭,即是新死者與祖先合享的祭禮。“祔”之后的祭祀基本是對全體祖先的祭祀。孔穎達曰:“二祥之祭為吉,未葬為兇。”[6]1393鄭玄云:“接神之道,不可以純兇,天子諸侯,變服而葬,冠素弁,以葛為環绖。”[6]315楊士勛云:“變服者,謂未葬以前服麻,葬則易之以葛也。”[7]即逝者未入葬之前服喪者服麻服,逝者入葬之后改易為葛服。而鄭玄言“接神之道”則應當是指虞祭。《釋名·釋喪制》:“既葬還祭于殯宮曰虞,謂虞樂安神,使還此也。”虞祭,即是父母葬后迎魂安于殯宮的祭禮。依據此條,在虞祭過程中是著祭服,虞祭結束后才著受服。可為之佐的是《荀子·禮論》:“賓出,主人拜送,反易服,即位而哭,如或去之。”注云:“易服,易祭服,反喪服也。”[8]即服喪者在參與祭祀的時候,必須“變服”服祭服持祭,祭畢再穿回喪服。而這種“變服”也僅局限于虞祭,因為“既虞”之后即要“受服”,所以不再是“純兇”之服,不需要再“變服”了。
第二類是在居喪過程中,遭遇新的喪禮而需要改易喪服的“變服”。具體又可以分為幾種情況。第一,大喪之后遭遇小喪。即在大喪虞、卒哭結束之后遭遇小的喪禮需要“變服”。男子的腰帶、女子的頭帶要改換為小喪的喪服。第二,大喪之中又遇大喪。《禮記·雜記下》:“有父之喪,如未沒喪而母死,其除父之喪也,服其除服;卒事,反喪服。”鄭注云:“除服,謂祥祭之服也。卒事,既祭。反喪服,服后死者之服。”[6]1392在“父喪小祥后,在大祥之前”[6]1392又遭遇母喪,則要改服母喪之重服。在母喪既葬之后,再執行父喪的大祥祭,服父喪相應的“除服”即“祥祭之服”參加祭祀,結束后再改服母喪之服持喪至除。又《禮記·曾子問》中曾子問曰:“父母之喪既引,及途,聞君薨,如之何?”孔子曰:“遂既封,改服而往。”則至親之喪和至尊之喪并至,可以在前者“既葬”之后“變服”而往,無需等到虞祭之后。又《禮記·間傳》:“斬衰之喪,既虞、卒哭,遭齊衰之喪,輕者包,重者特。”鄭注云:“謂齊衰可易斬服之節也。輕者可施于卑,服齊衰之麻,以包斬衰之葛。”即“變服”為“齊衰之麻”,但是“喪服中次要的一部分以新包舊,重要的一部位就得表現出原有重服的特色”[9]754。即孔疏云:“男子所輕要者,得著齊衰要帶,而兼包斬衰之帶也。若婦人輕首,得著齊衰首绖,而保斬衰之绖。”[6]1813第三,大喪“受服”之后遭遇服重相等之喪。《禮記·間傳》:“齊衰之喪,既虞、卒哭,遭大功之喪,麻葛兼服之。”鄭注云:“此言大功可易齊衰期服之節也。”孔疏曰:“以后服易前服之義也。”[6]1814關于“變服”與否很重要的一個原則是“受服”的服重與新喪服是否相當。《禮記·間傳》云:“斬衰三升。齊衰四升,五升,六升。大功七升,八升,九升。小功十升,十一升,十二升。緦麻十五升去其半。”則“齊衰之喪,既虞、卒哭”之后,其“受服”當與“大功七升”相當。故《禮記·間傳》云:“斬衰之葛,與齊衰之麻同。齊衰之葛,與大功之麻同。大功之葛,與小功之麻同。小功之葛,與緦之麻同。麻同則兼服之。”又云:“兼服之服重者,則易輕者也。”其意同前例。
另外《尚書·康王之誥》:“王釋冕,反喪服。”孔傳云:“脫去黼冕,反服喪服,居倚廬。”[10]說的是周成王去世后,周康王倚廬服喪。至登基大典時,康王“變服”吉服發布誥命之后,再退去禮服,重新換上喪服,退回到倚廬服喪。這種天子禮服的變化,也是“變服”的一種。
“受服”是指“成服”之后,依據所服喪服的輕重和喪期的長短,在喪期內的祭祀中逐漸將重服變為輕服。賈疏云:“凡喪服,所以表哀,哀有盛時、殺時,服乃隨哀以降殺。”[1]551賀循曰:“夫服緣情而制,故情降則服輕。”[11]隨著服喪時間的延續,服喪者對逝者的哀悼之情逐漸平復,于是依據“服情相稱”的原則,喪服需要進行減殺。反過來講,服喪者本身也要順應外在喪服的變化,根據喪期的演進節制自己內心的情緒,即《禮記·檀弓下》所言“節哀,順變也”。這正是儒家“圣人因殺以制節”(《禮記·喪服四制》)制定喪服“受服”的初衷和原則。
“受服”的方法即“漸細加飾、以冠為受”。所謂“漸細”,就是通過喪服匹料的改變和升數的增加來減輕服重。并以冠的升數為據等次變增,即“以冠為受”。以斬衰正服為例,“斬衰裳三升冠六升,既葬后,以其冠為受,衰裳六升冠七升,小祥又以其冠為受,衰裳七升冠八升”[1]551。逝者既葬之后,要將三升匹料的斬衰喪服依據原來冠的升數改換為六升匹料的喪服,并且冠也改為七升之冠。到了小祥祭,再依此受服,改換為七升的喪服和八升的冠。所謂“加飾”,即喪服配飾的逐漸豐富。《禮記·間傳》:“去麻服葛,葛帶三重。”孔疏云:“謂男子也。……要中之帶,以葛代麻,……謂作四股糾之,積而相重,四股則三重。”[6]1811即男子腰中改換為三重葛帶。又《禮記·間傳》:“期而小祥,練冠縓緣。”孔疏云:“用練易其冠也。”[6]1811男子去除環形的麻布頭飾,改帶練冠,并且“練衣也可以滾紅邊”[9]753。其他諸服的情況蓋如是。
但“受服”并沒有這么簡單。第一,《儀禮》和《禮記》的記載并不全面。如《儀禮·喪服經》只言“疏衰裳齊,……大功布衰裳,……無受者”,可知其余斬衰、齊衰、大功皆有“受服”。故《儀禮·喪服傳》:“齊衰、大功,冠其受也。”而《禮記·間傳》:“為母疏衰四升,受以成布七升,冠八升。”則可明確“疏衰”是受的,“疏衰裳齊”是無受的。可見當時的喪服規定非常具體而繁復,但是傳本中對這些問題卻沒有詳細的記載。第二,先儒對于“受服”的時間認識存在差異。《儀禮·喪服》鄭注云:“凡天子、諸侯、卿大夫既虞,士卒哭,而受服。”[1]601-602則鄭玄認為要到虞祭、卒哭祭完畢才“受服”,這和《禮記·間傳》的講法是一樣的。賈公彥則講:“既葬,以其冠為受,衰八升,冠九升。”[1]568根據《大唐開元禮》喪葬的程序分為“到墓、陳明器、下柩哭序、入墓、墓中置器序、掩壙、祭后土、反哭、虞祭”[12],則其所言“既葬”應當止于“掩壙”,大抵和孔子所講的“遂既封”(《禮記·曾子問》)相當,但肯定是在虞祭之前,如此則與鄭玄觀點不同。可見,后儒解經多是“隨文解之”(孔穎達語),少有條理宗析者。第三,儒家的喪禮制度在兩漢得到帝王的采納成為通禮之后,是經過多次修改完善的。因為《儀禮》和《禮記》中關于喪服的規定是針對先秦士人階層的,而兩漢要推及到所有庶民百姓,不得不考慮社會現實的問題。漢初文景之時,國家處于經濟緩慢恢復的階段。從“漢文帝遺詔”中對喪禮、喪服的大肆減除可見其困窘。到了漢宣帝“石渠閣會議”,更是將喪敘問題作為討論的重點。從兩漢以降歷代禮書制定的內容來看,在喪服制度中妥協最大的就是“受服”。如《宋史·禮志二八》:“孝宗居憂,再定三年之制。……小祥不易服。”把“受服”的規定取消了。其原因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普通百姓家要實行多次“受服”不太容易,而喪服又牽涉家族中所有的人。如果嚴格實行“受服”的規定,對普通百姓家來說既是一種經濟負擔,也是一種道德負擔。因此后世禮書中多強調喪服中冠帶的減除和配飾的增加,對于“受服”避而不論。
“除服”,即喪期已滿,依禮去除喪服。《禮記·喪服小記》:“期而除喪,道也。”喪服制度中的“除”與“受”不同。“受”是變易,以輕服代重服;“除”則是去除,不再有所替代。
“除服”可以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輕服“無受者”至喪祭,即除去喪服。如賈疏云:“葬后有受服,有不受服。案下《齊衰三月章》及《殤大功章》皆云無受。”又《儀禮·喪服第十一》:“疏衰裳齊,牡麻绖,無受者。……大功布衰裳,牡麻绖,無受者。”則齊衰三月、緦麻三月、殤大功九月、殤大功七月皆無“受服”,遇期而除。另一種是重服的配飾依喪祭逐漸減除。孔疏云:“凡所重者,有除無變,所以卒哭不受以輕服,至小祥,各除其重也。”[6]1136即喪服以“男重首绖,女重要绖”為旨,至小祥而除去之意。依據《禮記·間傳》:“期而小祥,……要绖不除。男子除乎首,婦人除乎帶。”到了小祥祭,男子的腰帶不除,因為“男子除服是先從頭上的绖除起,婦人則先從腰帶除起”[9]753。《禮記·間傳》又曰:“又期而大祥,素縞麻衣。”大祥祭之后,男子再“除去腰绖”[5]93,直到禫祭至“纖,無所不佩”。
喪服的完全去除要到禫祭結束之后。禫祭就是為喪家除去喪服的祭禮。鄭玄曰:“禫,祭名也。”又《禮記·檀弓上》:“孟獻子禫,懸而不樂。”禫祭當月仍然屬于喪期的范圍,雖然可以穿上比較纖細的衣服,也可以佩戴一些飾物,但是依舊不能參加樂之類的活動。關于禫祭的時間,鄭玄曰:“禫……與大祥間一月。自喪至此,凡二十七月。禫之言澹,澹然平安意也”[1]835。又王肅“以二十五月為大祥,其月為禫,二十六月而作樂”[6]129。這里鄭玄和王肅對于禫祭時間的看法是不一樣的。鄭玄依據古禮認為二十五個月大祥之后,再間隔一個月舉行禫祭,喪禮至此共二十七個月方為終止。而王肅則認為大祥這個月就可以禫祭,過了禫祭喪禮就算結束了,一共二十五個月。《南史·王準之傳》載:“晉初用王肅議,祥禫共月,故二十五月而除。遂以為制。”后世的喪禮制度也都依王肅之說以二十五月為止。《儀禮·士虞禮》:“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猶未配。”宋代以降,禫祭之后除服,喪禮才算完畢,一切復歸常態。
綜上,依據古禮喪服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要依據喪期和祭禮的變化多次“易服”。整個喪禮過程從最初的成服,到期間的各種變服、受服,再到最終的除服,“服以飾情”、“變而從宜”的喪服思想通貫其中。《禮記·喪服四制》:“有恩、有理、有節、有權,取之人情也。恩者,仁也。理者,義也。節者,禮也。權者,知也。仁義禮知,人道具矣。”從喪禮易服中體現的“恩、理、節、權”四者正是儒家“制之禮義”基本思想的具體表現。故其后言:“仁者可以觀其愛焉;知者可以觀其理焉;強者可以觀其志焉。禮以治之,義以正之。孝子、弟弟、貞婦,皆可得而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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