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民
(河北師范大學,河北 石家莊 050024)
在戰國時期的社會大動蕩和思想大解放中,各派思想家從不同的理論基礎出發提出了不同的治國思想,其中不乏優秀的賦稅思想,其思想以減輕賦稅為主。例如:孔子從“仁政”出發主張“斂其從薄”;韓非崇尚“富國”,主張對百姓征收重稅;老子主張“無為而治”,認為統治者不應征收賦稅。《管子》中《權修》、《小匡》、《大匡》、《乘馬》、《地員》等諸篇兼有“薄賦斂”、“相衰征”等思想,并提出“取民有度”。《管子》所述“取民有度”之思想既要維護統治者政治統治的安全線,也要確保百姓維持正常生活的生存線,這是“取民有度”的關鍵。只有掌握好其中的“度”,才能維護政治穩定、社會安定。
《管子》諸篇認為“人性好利”,人生而逐利。對于百姓來說,給予會使其感激,奪取則會引其發怒,人性是“予則喜,奪則怒”。然而,國家政權的維持和鞏固需要財富作保障,這就需要解決二者之矛盾,先養民之力,后取民之財,取而不奪,明確“予取之度”。
國家的富強應建立于百姓的富足基礎之上,統治者要取民之財,應必先予民以財。予之于民,就要養民生息,予民安定。這樣百姓才會為國家獻上自己的財富,付出自己的勞力,實現國家的富強。
孟子曾謂民無恒產者必無恒心,《管子》重視經產,意之略同。《管子·牧民》曰:“民不足,令乃辱。民苦秧,令不行。”蓋因其深知民生為政治之要件,民生之豐嗇可以決定政治之安危。其原因有二:一曰心理上的原因,二曰物質上的原因。《管子·五輔》有言:“夫民必得其所欲,然后聽上,聽上然后政可善為也。”這可認為心理之原因。《管子·八觀》曾有言:“民不足以守者其城不固,民饑者不可以使戰,眾散而不收則國為丘墟。”此可為物質上的原因。所以,《管子》振興農業之要圖不外予農民以耕稼之便利及鼓勵人民使務農本而舍末作。同時,《管子》還多次強調薄征斂、輕征賦、弛刑罰、赦罪戾、宥小過,此之謂寬政。足百姓生活之所需,匡其急、振其貧,民之所欲無不得以,此乃國家之大治。
“予之”是為了“取之”,但是,“取之”并不是無限制的取,而是有一定的“度”。《管子》所謂“取之于民”是有一定的尺度限制,其深意是指國家通過賦稅在取財于民時,必須度量、考慮人民的負擔能力,不能無限度地搜刮人民之財富。
在封建社會,農民在交納租稅和其他強制苛征之后,除了保留必要產品之外,還可能得到辛勤勞動的余下產品。《管子》提出的“其收之也,不奪民財”就是說在規定租稅及某些苛征之外,不應侵奪直接生產者必要產品及額外勞動多得的財物。這樣就給“取”與“奪”一個明確的界限,超過這個界限就是“奪”而非“取”。然而,國家“予”則為“取”,“取”之后所“予民”的最低限度能夠使農民維持簡單再生產的進行。這就是要求國家賦役不“竭民財” 、不“罷民力” ,賦稅和搖役之后,人民應該“不患饑”、“不患勞”,有溫飽和佚偷之感。
《管子》“予取之度”中“予之于民”以及“取之于民”都是以政治之安危為首任。治國者,必先富之,其后治之;取民之財者,必先予之,方可取之。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控制政治局面,維護社會安定。
《管子·小問》篇有述:“收民者,厚收善藏,以充倉廩,……其收之也,不奪民財,其施之也(在兇年時發倉廩山林菽澤,以共其材),不失有德。富上而足下,此圣王之至事也。”“取民有度”不僅要不奪民財,還要兼顧“富上”和“足下”,明確“上下之度”。
對于“上下之度”,先秦思想家的認識一直存在差異,這主要由于對“富國”和“富民”的看法不同。概言之,儒家主張輕稅富民,認為民富則國富,其側重點在于富民;道家既反對富國,也反對富民,主張退回到絕對平均的原始社會;商鞅等法家主張富國,極端反對富民,認為民貧則國富;《管子》既主張富國,也主張富民,提出了“富上足下”的理論主張。
在階級社會中,“富上”是最主要的政治統治原則,在奴隸制社會,根本提不出“足下”的問題。“富上”即富國,就是以統治階級為代表的國家的富庶。《管子》諸篇有很多內容強調“國之富”,避免“國之貧”。《管子·立政》言:“一曰山澤不救于火,草木不植成,國之貧也;……工事無刻鏤,女事無文章,國之富也。”國家富有才能建立強大的國防和軍隊,才能維護國家穩定和社會安定,保障人民的安逸生活。國家只有具有足夠的財富,才能治國以及維護政治統治;如果沒有這些財富,何以談治國平天下。
因此,財富是統治者得以治國的基礎。在封建社會,國家收入主要來源于百姓賦稅,百姓繳納賦稅越多,國家就越富有,但是國家不能無限制掠奪百姓的財富。在統治者為維護政治統治而收取賦稅的同時,應明確“取民有度”中“度”的標準,以作“取”之依據。然而,“上之為國”應確保獲取財富能使統治者維護國家正常運行及開支。“取民有度”的最大前提仍是所取之財能夠維護國家的政治穩定和社會和諧,也是“上下之度”中“富上”的最低標準。
《管子》提出的“富上而足下”,其“足下”是百姓生活需要的滿足,也就是“富民”。“富民”符合人求“利”的本性。《管子·禁藏》言:“夫凡人之情,見利莫能勿就,見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賈,倍道兼行,夜以續日,千里而不遠者,利在前也。漁人之入海,海深萬仞,就彼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深淵之下無所不入焉。”富國必先富民,治國的根本原則是富民,民富就容易治理,民貧就難以治理。民眾的物質生活有保障,才能遵守法令,保證社會秩序的穩定, 從而實現富國的目標。反之,民眾必然不服從統治,國家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理,富國目標就難以實現。
然而,“下之保民”只是滿足人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并非讓民富足。《管子·正世》把既不能使民陷于窘困之地,又不能讓民富足的界限稱之為“齊”。當然這“齊”中也包含了政治的統治內容。一些人已經認識到統治階級的最大利益就是要民既不因窘困而抗上,又不因富裕而生邪,永遠在一種簡單再生產的環境中生活,是君主專制國家最理想、最滿意的狀況。總之,《管子》“取民有度”是“保民”的重要條件,而“下之保民”的最低標準就是能夠剩余小農再生產所需之必要成本。
《管子》“上下之度”既注重“上之為國”,又強調“下之保民”,但是《管子》始終代表的是封建君主,并非為了百姓的利益,所述思想仍然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為了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維護封建君主的政治統治而提出的。《管子》注重富國,也主張保民,看似二者并重,既注重“上”也強調“下”,實則“下”是為“上”服務的,最終目的仍是為了富國,為了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但是,富國和保民二者并舉,不僅得到了民心,也維護了封建君主的統治,保證了百姓安逸、富足的生活。因此,“富上而足下,圣王之事也”。
無論是“予取之度”還是“上下之度”,都應該有一個明確的界限,也就是說賦斂不是為了奪民之財,而是取民剩余;不是只為“富上”,而應兼顧“足下”。然而,這需要明確界限,也就是要明確“取民有度”中“度”的比率。
《荀子·王制》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如果統治階級能夠使勞動者獲得必要的生存條件,那么水就不致于覆舟;反之,就有可能發生水浪翻舟的現象。保持這種狀況的基礎是勞動者能夠獲得必要的勞動產品,而統治階級的剝削大體以剩余勞動產品為限,或超越不多。此種狀態的舟水關系,于舟,即于剝削者而言,可稱為維護政治統治的安全線;于水,即于被剝削者而論,就是其生存線。由于統治階級貪得無厭,經常在獲取部分產品后還要掠奪百姓基本的生存產品,使百姓無法維持其基本生活,于是就引起了百姓的反抗和社會的動蕩,統治階級也就不再安全,社會變得動蕩不安。然而,如何維持君主的安全線和百姓的生存線呢?《管子》明確提出了“取民有度”思想,就是為了維護統治者的安全線以及百姓最基本的生存線。如何能夠在保證國家正常運行的前提下,做到不奪民財、上下兼顧呢?“取民有度”的“度”應該是多少呢?
《管子》中沒有正面回答,但從不同地方的論述可以得出結論。《管子·禁藏》篇說,“夫民之所生,衣與食也。食之所生,水與土也。所以富民有要,食民有率,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歲兼美惡,畝取一石,則人有三十石,果蓏素食當十石,糠粃六畜當十石,則人有五十石,布帛麻絲旁入奇利,未在其中也。故國有余藏,民有余食。”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文字,表明當時農民繳納的捐稅實際上絕不是十一之稅,因為這不僅僅是十分之一。就《管子》一書所述,絕非十一之稅,《幼官》篇言“田租百取五十”,《大匡》篇所說桓公十九年,“二歲而稅一,……中年什取二”,《霸行》篇所說“使稅者百一鐘”,或為租稅政策的最高理想,或為齊桓公希圖實行的霸政政策外,其他如《治國》篇所說“上征暴急無時,則民倍貸以給上之征矣”,以及上面所引《禁藏》篇所說(百畝之夫)“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都說明負擔遠遠超過了“十一之稅”。正因如此,《管子》提出了“取民有度”的政策主張。
從《管子》所述情況,除橫征暴斂外,正常情況下是“民食什五之谷”。《禁藏》篇所說“食民有率,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是民食什三之谷,不過其也深知“什三”不足以維持生活,所以又說連同果蓏六畜等,民有五十石,此外還有布帛麻絲收入,則實際上大致是民什五之谷,與《臣馬》篇基本相同。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禁藏》篇所提出的“食民有率,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一方面提出了租稅征收的最高限額,即應不超過小農一家百畝收獲的十分之七;另一方面,也提出了農民耕種百畝之田所應保有必要產品的最低額度,亦即五口之家保有三十畝的產品。也就是說,“取民有度”的“度”為取之十分之七,剩余十分之三。
《禁藏》篇所說“畝取一石,則人有三十石”,為數偏低。按《治國》篇說“常山之東,河汝之間”,“中年畝二石”,則畝產較《禁藏》篇所說高一倍。《禁藏》篇所說“畝取一石”應是最低產量而非實際產量,可見,《禁藏》篇提出的“食民有率,率三十畝而足于卒歲”,既不是“什一之稅”,也不是“民食什五之谷”,而是民食什三之谷,是直接生產者農民必須保有的最低比率。《管子》提出的這個比率相對偏低,但是非常切合當時實際情況。
《管子》的卓越之處在于提出了“食民有率”的最低分配比率,也就是“取民有度”的比率,明確了被剝削者的生存線以及統治者政治統治的安全線。《管子》“取民有度”的政治思想對現代社會的發展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國家的發展需要人民予以支持,但不是無限制地獲取。無論是企業還是私人,他們都需要保留必要的生產成本維持企業或者自身的生存及發展,但是很多地方政府以各種名義不斷向企業及個人征收各種雜費,這樣的舉措不但無法解決地方的財政問題,反而使人民失去了維持生計的資本。
《管子》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提出了解決策略,只有明確“取民有度”的比率,才能從根本上保證百姓的生存線和統治者的安全線不被破壞,以此維護統治者的政治統治,實現社會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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