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森梅
(黎明職業大學 外語外貿與旅游學院,福建 泉州 362000)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是美國作家福克納著名的短篇小說,講述沒落貴族后代艾米麗如何在殘酷冷漠的社會中由接受安排、爭取幸福、經歷家變情變而后沉淪,到以極端方式凄涼地結束其幽暗陰郁的一生。這里有著典型的自然主義的影子:“敘述主體如何在生存中抗爭、在注定的失敗中墮落以及在悲劇性的結局中滅亡。”[1]
關于艾米麗的悲劇,多數評論從社會因素探討[2],或者是將對艾米麗的性格分析與社會語境雜糅在一起,卻沒有系統地將主客觀因素分開討論[3],容易弱化艾米麗自身因素對其悲劇的影響。從根源來說,艾米麗的悲劇是時代的產物,通過主觀原因的分析,可以更加全面地看到那個時代女性的悲劇,看到宏觀社會語境下女性的掙扎。
女性文學“泛指所有描寫婦女生活的作品,除了女作家的作品外,還包括男性作家所創作的有關婦女題材的優秀作品”[4]13。本著對女性生存狀態的深切關懷,我們將這部描寫艾米麗這一典型悲劇女性的文學作品從女性主義角度加以解讀,其中尤以女權主義創始人之一西蒙娜·德·波伏娃在西方女性主義的《圣經》——《第二性》中的言論為女性主義的理論依據,解剖艾米麗的沉淪始末。結合主客觀因素,多維度分析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命運是更科學全面的作品解讀方式,不致失之偏頗。
許多評論認為艾米麗的性格是勇敢冷靜的。事實上,其性格有著很大的軟弱和不堅定性,更缺乏女性作為一個個體的獨立意識。
第一,性格的軟弱性。父親在世時,艾米麗完全處于他的掌控之下,以至到30歲這個完全應該有成熟思想的年紀,卻還遵照父親的旨意沒有給自己爭取幸福。事實上,不是她不知道爭取,從其父死后她破天荒找戀人以及籌備結婚的事實可以看出,她是非常渴望愛情的。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性格過度軟弱,明知其父的做法是強制武斷無理的,卻任由自己聽從父親的安排,缺乏獨立人格,屈從于強大的傳統文化定勢,甘心被父輩錯誤保守落后的思想所束縛。如果說對她父親的控制艾米麗是屈從父權而無力反抗,那么對荷默·伯隆的死守則完全是艾米麗自己無法釋懷導致的。她將自己的人生全部建立在荷默·伯隆身上,沒有勇氣面對失去一個不適合的男性,最終采取極端的做法去傷害他人和自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心理軟弱所導致的強大的占有欲。這不是一顆正常勇敢的心,而是走極端的個性,是心靈的軟弱而不是勇氣,是瘋狂無法自控,這恰恰反映了其內心的軟弱無助。
第二,缺乏獨立的經濟能力。經濟上的困窘是其悲劇的另一個主觀原因。作為典型的貴族女兒,她無經濟來源,依靠父親,導致在父親的壓迫下沒有話語權,失去人身獨立性和選擇權。父親死后,她因為經濟窘迫而開了一段時間彩繪培訓,之后就沒有再努力尋求謀生手段,乃至后來幾十年連稅收都交不起,每天就著黑人仆人購買的一點菜,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失去經濟獨立性,也失去了個人存在的社會價值,失去與社會聯系的必要紐帶,間接導致她的自我認同感差,才會一方面對父親惟命是從,一方面對戀人患得患失,并且之后幾十年完全與世隔絕。文中提到,當時以荷默·伯隆為代表的北方工業已經入侵艾米麗所在的小鎮,在這樣的環境下,女性完全可以通過工作改善經濟狀況,進而走出精神的誤區,面對外面更加開闊的天地,重新尋找嶄新的人生追求。
第三,精神上缺乏獨立性。先是精神上依賴她父親,在父親強權的保護下過了30年,父親過世后,她就尋找另外一個人來作為精神的依靠,將自己的幸福和一生完全依附于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男人身上:一是與戀人相處的時候過于熾烈,失去理性,直到要結婚才發現對方喜歡的是男人,而且無成家意向;二是發現被對方欺騙之后,仍然無法自拔,而是極端地將對方殺害;三是殺死對方之后,做出令人發指的舉動:將尸體保留下來,并與之共住幾十年,而且“那尸體躺在那里,顯出一度是擁抱的姿勢”[5]282。她把自己困在尸臭彌漫、疏于收拾的房間,擁抱尸體同床,同時保留了已故男人的一切個人用品,離群索居,幾十年過著郁郁寡歡的非人生活。這些反常舉動展現了艾米麗一步步不斷變異的精神狀態,這一切源于她精神上對他人的高度依賴。中國現代女作家蕭紅早就意識到,“如果女人一味把自己消融于男人,那么這種犧牲只會導致女性‘自我’與獨立的喪失。”[4]7艾米麗已經失去作為一個人基本的社會性,沒有獨立人格應對人生。
“我們現在可以明白了,為什么從古希臘到當代,對女人的指控有那么多的共同特征。她的地位也同樣一直在經歷著表面變化,而這種地位決定了女人的所謂‘特性’……所有這些都有真理的成分存在。我們唯一必須提到的是,這里所說的各種行為,沒有一種是雌性荷爾蒙或女性大腦的先天結構強加給女人的:它們是由她的處境如模子一般塑造出來的。”[6]673艾米麗的上述性格弱點是在她幾十年成長過程中,“由她的處境如模子一般塑造出來的”。這個大的社會語境,大致分成兩類。
首先,父權的控制是其悲劇性格的源泉。艾米麗的父親是影響她人生命運的第一個人。無論生前還是死后,他對艾米麗都有著強大的反常的影響。在父親生前,“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艾米麗小姐立在背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艾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5]277。艾米麗立于父親背后,暗示永遠只能生活在他的陰影下,站在父親給他擋住的那塊地,完全失去作為一個獨立人所需要的話語權,使她無法正常主宰自己的婚姻幸福。“她父親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這種性格仿佛太惡毒,太狂暴,還不肯消失似的。”[5]280應該說,父親長期的控制導致艾米麗失去了性格的獨立性和正常的思維,受父權壓制的思想雖然在他死后得以解放,但從小培養的性格并不容易改變。所以父親死后,她無法獨立承受親情和愛情的變故,無法面對社會過正常生活,而是性格極端、離群索居。同時,與艾米麗有密切關系的全部是男性,包括父親、戀人和黑人管家。作者對人物性別的這一選擇,暗示了男性社會中女性地位的邊緣化和男性主宰女性的社會狀態。女性主義認為,人類要首先破除男性中心論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把女性看成和男性平等的主體,才能幫助女性從男權社會的桎梏和失語中擺脫出來,建立和諧的主體間性關系,而不是一方控制另一方的不平等關系。
其次,荷默·伯隆對女性的玩弄是艾米麗走上不歸路的導火線。“結婚不僅是一項光榮的事業,而且也不像許多其他事業那樣令人厭倦:唯有它才既允許女人完整保持自己的社會尊嚴,又允許她作為愛人和母親獲得性的實現。這就是周圍人對她未來的設想,也是她本人的設想。大家一致同意,找丈夫,或有時候是找一個‘保護人’,對她是一項最重要的任務。在她看來,男人是他者的化身,就像她對他也是這種化身一樣。但是她覺得,這個他者是處在主要者層次上的。”[6]378薩波娃的這段話體現了女性對男性的需求和男性對女性的需求是不平等的。這種不平等體現在艾米麗非常高興地籌備結婚,“去過首飾店,訂購了一套銀質男人盥洗用具……買了全套男人服裝”[5]280。反觀荷默·伯隆,卻是“說他喜歡和男人來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輕人在麋鹿俱樂部一道兒喝酒,他本人說過,他是無意于成家的人”[5]279。這樣無意于成家的人卻和艾米麗談感情而始亂終棄,也是對感情和對女性不忠誠、不尊重的心理所致。男性可以隨意處置一份感情,女性則多以結婚為目的,嚴肅對待一份感情。這種男女對感情不平等的需求和出發點,導致艾米麗在失去父親這個精神支柱之后,再次失去一個她認為可以陪伴終生的伙伴,這是她走向極端的導火線。女性將找丈夫作為一項莊重的任務,當這份感情給予她低于自己對感情的期望值時,可能感覺無望而后生活難以為繼。“性別在文學中的影響與作用,根據‘存在決定意識’的原則,又是以男性和女性社會存在的不平等、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為前提的。”[4]15所以荷默·伯隆對艾米麗的始亂終棄是男權社會的一個縮影。
“生物學事實所具有的價值卻要靠生存者去賦予。如果女人所引起的敬畏可以阻止對她使用暴力,那么男性在肌肉上的優越性就不會成為權力的根源。”[6]40當時全民心態(生存者)對女人(艾米麗)束縛種種,認為女性低于男性,這種社會價值取向導致女性長期無法引起人們對她們足夠的敬畏,至少這種敬畏無法達到人們對男性敬畏相當的程度,這一點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艾米麗的精神獨立性。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包括敘述者都是鎮里的人,屬于普通人的世界,艾米麗的一切對這些普通人沒有什么影響,至多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這些普通人在這部小說中所占的篇幅遠遠超出一般小說,作者這樣安排是為了體現這些人對主人公命運所起的舉足輕重的作用。艾米麗的一舉一動都在眾人的議論之中,當人們聞到她的房子傳出的怪味時,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由于30歲了沒有結婚導致的,而不會擔心她是否出了什么大事,似乎沒有婚姻的女人就是悲劇,似乎婚姻才能挽救一個女人。“而這時人們才真正為她感到難過……因為當她年近30,尚未婚配時,我們實在沒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覺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證實。”[5]277這說明世俗對女人價值的定義是擁有婚姻,所以30歲未婚對她們來說是很讓人同情難過的事。這種對女性的貶抑,對于30歲未嫁的艾米麗來說,無疑是有一定影響的。人言可畏,特別是當人們一次次在背后說“可憐的艾米麗”時,她更可能會意識到自己30歲未嫁是可憐的,這種心理可能就導致她無法接受荷默·伯隆的背叛使她期待的婚姻成空的事實。因為在她看似叛逆、不顧世俗眼光的舉止中,隱含著心理的脆弱。這種反差外化為她和荷默·伯隆戀愛時高調而快樂,這種高調和快樂可以解讀成她對婚姻即將到來的期許;當荷默·伯隆離開她以后,她就變得陰郁冷酷,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可以解讀為她對婚姻無望的落寞。這體現了婚姻對艾米麗意味著一切,完全主宰了她人生的喜怒哀樂,而這些與周圍人對她的婚姻的閑言閑語分不開。艾米麗過世時,“婦女們呢,則大多數是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內部”[5]274。這種冷漠無情的看客心理,造就她對人情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對艾米麗的離群索居、自我封閉有一定的影響。
“福克納寫作的目的在于促使人們對生活采取肯定態度……他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應當描寫人的精神問題,描寫老的、感情的真理,普遍的真理,否則任何故事都是倏忽即逝、厄運難逃的……講話從內容到語調都比他的帶有濃郁自然主義色調和虛無主義特征的悲觀小說顯得更肯定、更樂觀,使他在讀者的心目中突然變成一位道德英雄。”[7]《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雖然是一部同樣“帶有濃郁自然主義色調和虛無主義特征的悲觀小說”,但我們必須從中看到作者所說的“人的精神問題”這一“普遍的真理”。
文學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作者塑造了艾米麗這一過于極端的人物因為失去愛情而完全異化,卻是源于生活中許多人精神上或多或少存在著相似的病理,小說的悲劇現象有一定的普遍性。了解這一人物原型,并且從中學習如何“對生活采取肯定態度”,這樣的理解才能使文學作品更好地發揮應有的教化功能。
參考文獻:
[1] 編輯部.美國自然主義文學[EB/OL].(2011-12-10)[2013-02-11].http://wenku.baidu.com/view/ee2d5e3a87c24028915fc3ac.html.
[2] 蔣媛媛.權力下的瘋癲[J].外語論壇,2010(10):162.
[3] 彭希艷.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花中艾米莉之性格分析[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2010(8):77-78.
[4] 錢虹.文學與性別研究[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
[5] Brooks C,Warren R P.Understanding Fiction[M].3 ed.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6.
[6] 薩波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7] 常耀信.美國文學選讀[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