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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區

2014-03-25 17:41:49張謀
延河 2014年3期
關鍵詞:醫院

張 謀

原名張茂,筆名張謀,1981年12月生于陜西關中,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當代作家協會會員。

身體的隱喻

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眼前的這個人熟悉而陌生,骨子里一點也沒變,呆板,木訥,骨骼輪廓突顯,青筋依稀可辨。這一直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自己,但眼前這副面容,臃腫,抽象,因歲月的流逝已過早地突顯出蒼老,讓人無所適從。我一直都沒有照鏡子的習慣,這源于什么不得而知,或者說是缺乏自信,又或者說不想看到不滿意的自己。這次照鏡子,是因為剪發時理發師把頭發剪得太短了,短得讓后面的幾個洗頭妹目瞪口呆地看,其實我知道她們看的不是我的新發型,而是我頭上的那道疤痕。頭發太短了,以至于疤痕外露。我照鏡子時,用手摸著后腦勺處的疤,沒感覺,只能從鏡子中隱約看到那個位置頭發稀少。索性,我從頭到腳地審視起了自己。

先從頭說起,我能記事起,就知道自己頭上有個小肉疙瘩。還是聽姑姑說起的,姑姑在我小時候經常帶我,她說我頭上的這個小肉疙瘩叫瘤子,又或者叫瘊子,我當時不清楚是什么,現在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個肉疙瘩,開始時黃豆般大小,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它也跟著長到小指頭蛋蛋那般大小。姑姑不知從哪里知道的,她說用指甲把它掐破,然后擠,就能擠小,直到擠平整?;蛘哒f掐破后,去田間抓一種叫作螳螂的綠色蟲子,把螳螂的頭按在傷口上,螳螂就張口吸食里面的汁,這樣就會好了。我一直很奇怪的一件事就是姑姑掐破它,螳螂吸食里面的汁時我竟然感覺不到疼痛,頂多就是出血時針刺的那么不痛不癢的幾下有點知覺。從姑姑的嘴里,我知道我頭上原本有兩個,有一個被姑姑治來治去的給治沒了。但剩下的這個就怎么也治不好。

后來我上學了,長著這個疙瘩不好看,但把頭發留長些就遮住看不到了,不過還是會被同學們發現并因此嘲笑我。我為此心里不快,覺得自卑。每次剪發時也都不好意思對理發師講,導致多次被理發的推子推破而受傷,自尊心更是受到傷害。我多次向父母表示不滿,父母也經常讓我蹲低看我的那個疙瘩。終于在一個冬季里,父母親帶著我去醫院,準備做手術去掉這個我身體上比其他人多出的部分,由此我想到,如果所有的人都是一只耳朵,我長兩只耳朵是不是也要割掉一只。由此也想到我曾經知道的一件事情,一個相對封閉的村莊里,所有的人都燒香拜佛,迷信神的力量。有人生病了,他們不是帶其出山求醫,而是排成隊沿著山路把他送上山,讓山神救他。這群人很虔誠,虔誠到愚昧,有一路過的讀書人清楚了事情的緣由,上前勸阻,不料被群起而攻之,綁了起來并說讀書人是神經病,把讀書人趕了出來。

經過一系列的檢查,我的這個長在頭上的肉疙瘩被醫院確診為瘤子,沒有根,也就是良性的,不是惡性的。良性的好辦,只要做個小手術切除就可以了。我第一次躺上手術臺,心里不安得厲害。切除的位置在偏后腦勺處,所以我得趴在手術臺上,把頭偏到一邊。父母親看著兩個醫生動的刀,他們不放心。當手術刀切下去以后,血流了出來,不是一滴一滴地流,而是像瀑布一般地漫了出來。我雖然看不到,也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我被打了麻藥),但我感覺得到熱乎乎的血從我的頭上漫過,從額頭流下,從臉上、脖子落下,滴在身下的紙上“啪啪啪”響。母親暈血,看到那么多血,隨即轉過了頭,但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我,她的面部似有疼痛感。父親臉上肌肉抽搐,他看到了血腥的一幕,但他堅持過來鼓勵我,握住我的手,問我疼不,感覺怎么樣。我說,不疼,沒事的,感覺不到什么。整個過程父親一直緊握著我的手,我感覺得到來自他手心的溫暖和勁道。人有時就是這么地麻木,明明已經有一把刀進入自己的身體,但卻沒有一點點的感知。

在整個過程中,我的眼睛一直是睜開的,我看著自己身體里的鮮血流下,在我眼前下巴處堆積。切除完以后,開始上針縫合傷口,醫生幫我擦了頭部的血,針穿過我的皮膚,到達血液,然后線跟進??p完一圈后,拉緊的時候,我頭皮有些緊繃繃的感覺,我能聽到線拉合傷口吱吱的聲響。我感覺不到疼痛,但我習慣性地咬牙,因為那個聲音聽起來極為刺耳,就像有人拿著鐵皮在金屬上劃過時,牙會很不舒服。我的傷口是棗核狀的,為了好縫合傷口,切割時就是這樣切的,但傷口裂開度很大,縫了半天,拉合時線一而再、再而三地斷,急得所有人團團轉。后來換了個老醫生來,才用雙線縫合了傷口。手術做了一個鐘左右,算是完了。但我的眼睛不舒服起來,原因是血流下來時,我睜著眼,血流進了眼睛里,致使我的眼睛睜不開。后來,又去洗了眼睛。在鮮血流下來的時候,我習慣睜開眼睛看清楚。

接下來上了藥,戴了頂帽子,換了幾次藥,傷口愈合好了,就拆線。那一段時間是冬季,也剛好要戴帽子,因此我得到一頂我喜歡的鴨舌帽。在其他的冬季里,我沒有戴過帽子,也很少有人有帽子戴。那個切除的位置在一段時間里,總覺得很單薄,好像風一吹,就能吹進腦子里去,或者說冷一點,那里就涼涼的。那個從我身體上切除的部分,被醫院拿去作為標本保存了起來。

再往下,在我的左眼眼角處有道疤,形狀和大小如米粒般。那是早些年不知天高地厚,坐上拖拉機在上面一陣亂拉亂動,一不小心開動了,拖拉機沖出去栽進水渠里,把我扔下去在車頭上撞的。當時幸好沒有傷到眼睛,要不我現在只能是個獨眼的人。兩只眼睛想要感知一只眼睛的世界,只要閉上其中一只眼就可以了。但如果一只眼睛要感知兩個眼睛的世界,那就難了。

再說腳。從家鄉出來的第一年,我喜歡上一個娛樂項目就是溜旱冰。那些時日,只要是下了班,人肯定在溜冰場。我喜歡那種隨心所欲的自由奔放,毫無約束,天地間任我遨游。也許當時剛走上社會,離開了家庭和學校的管制,有點鳥兒出籠的快感。也許是年少輕狂,無知無畏,溜冰摔跤是常有的事。但我的腳不是摔的,而是經常性地剎,那種冰鞋剎住靠前面和地面的摩擦力,經常要用前面的腳指頭點地,久而久之,用得最多的右腳最受力的大拇指的指甲扎進了肉里。有必要說一下,剛出來那陣子,生活很簡單,很草率,沒有剪指甲的習慣。側邊的指甲長進了肉里,或者說肉包進了指甲??傊?,肉和指甲開始打架,走路疼得不行,還出血。這個時候我才想起剪掉指甲,但指甲和肉摻合在一起分不清楚,我曾經咬著牙剪掉了指甲邊上一層肉,那血流得真多,濕了一大堆紙巾。

腳不舒服,每天走路也都是跳著走的,每走一步,鉆心地疼,皮鞋是當拖鞋穿的。在當時,我沒有想過去醫院看看腳,而是堅持上下班,絲毫沒有當回事,盡管它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行動,但我只是咬著牙硬撐。我總是覺著挺一挺就過去了,而且當時的環境很困難,容不得我有其它想法。幸之或者說不幸,我所在的部門解散了,我失去了這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選擇了打包回家。回到家,父母看到我的腳成了那樣,才帶著我去了醫院。從醫生的口中,我得知我的這個腳疾在醫學上叫甲溝炎,要動個小小的手術把指甲剪掉。這是個不起眼卻很壞的病,嚴重的時候只能截肢。聽到截肢這個字眼,我當時嚇了一跳,僅僅是因為指甲刺進肉里就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其實指甲本來就是肉里長出來的,它又怎么會刺傷肉呢?

手術很簡單,不用進手術室,兩個醫生拿了剪子等工具,讓我忍著疼。這次不用打麻藥,因為時間很快,疼也就一下子。也許是長時間的疼痛讓我麻木了,我根本沒有感覺到什么疼痛,指甲被幾個小工具撬起,被一把有弧度的非常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就剔除了。血同樣流得很多,這讓在場的幾個帶小孩看病的婦女瞠目結舌,從她們面部的表情判斷,她們覺得太疼了,但對我來說,似乎很輕松。其實,疼過了就不疼了,且不管他人的眼光。好多事情,都是冷暖自知。

后來換過幾次藥,我的腳就完全好了。但再次出門后,有一次走路不小心,我踩在了被人扔在馬路中間的香蕉皮上面,人沒有摔到,是大拇指的功勞,大拇指承受了所有倒下去的力。這一次,舊病復發,指甲又刺進了肉里。去醫院,誰知醫生只開了一些消炎的藥,我問醫生,說是不是吃這些藥就能好了,指甲就能退回去了。醫生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他開的只是消炎藥,讓我找個月牙狀的指甲刀自個剪,要是下不了手,就找人幫忙。我聽到氣不打一處來,直接走人。這些年我和這個指甲較上勁了,它上來,我就剪,每次剪了能好兩三個月,以為好了沒什么事了,但過一段時間又會刺進肉里。就這樣,反反復復多年,至今我還在堅持。其實,這實在算不上什么,它似乎在善意地提醒我認清腳下的路,別走錯了。

此外,在我左手的中指二指節位置有一道疤痕,那是少時在田間地頭割麥割的。伸出手掌,我總能從手掌里看見成片的麥田,因此我不會忘記我的身份,我是農民的兒子,與土地有著割舍不斷的情愫,就像麥子,割了一茬又一茬……我右手的小拇指曾經與人在拉扯一張凳子時扭傷,在醫治時疼痛無比,至今仍有不適,天氣冷時便有酸痛感。我曾經一度緊張,充滿了恐懼感,我怕萬一我的手受到損壞,我再也不能寫字了,那將是多么地悲哀。慶幸的是,我確定此刻我還能書寫,還存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其實,仔細想來,作為一個人,身體上沒有幾處像樣的傷痕,又如何敢輕言生活。

病態或我的緩慢表達

這一天是周末,本來是休息日,但我起得卻比平時上班還要早。我趕時間上醫院,去晚了要排很長時間的隊,我受不了那種等待的折磨。從小鎮到市區要近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從租住的房子睡眼蒙眬地出來,往車站走去。也許是我起得太早,一路上沒遇上幾個人,到了車站,車站也是稀稀拉拉的,看不到幾個人影。首班車還沒有進站發車,我只有等待。站了一會兒有些累,就蹲下;蹲時間久了腿酸,就又站起來一會兒。在我第三次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旁邊的電線桿上貼著許多小廣告,治性病的,打墻孔的,辦證的,代開發票的,娛樂場所招人的,富婆征婚的……五花八門。我隨手撕下一張卡片在手上把玩著,是某大型娛樂城的廣告,上面寫著電話訂房可免房費,什么王經理,手機號碼,提供的一些服務項目的價格等信息。我認真地看了又看,最后還是不舍地把卡片扔在了地上。

大約十多分鐘后,我上了車。這趟車的終點站是火車站,我得在市區的中途下車,到達我的目的地。時間還早,要是放了往常,我一般上車后會坐在靠窗的座位看外面流動的風景,或者小憩,又或者看車載電視里的娛樂節目來打發時間。但這次我沒有。這趟車坐過多次,車窗外的風景都看過了,也沒有任何睡意,電視節目看著也沒興趣。我思想跑路了,在上車的一恍惚間,我突然想起在另一座城市坐過的一趟公交車,69路車,時間過去了很多年,但我還不曾忘記,雖然這趟車我只坐過一次。

那時候我還是個有理想的青年,單身,一位熱心的老鄉幫我介紹了一個女孩認識。之前我只看到過她的照片,知道她是一名導游。跟她第一次相約見面那天,還沒下班,我位于24樓的心便早就飄上了云霄。六點準時下班后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坐車去與她見面,而是坐車去朋友那里。我得多帶上點錢,俗話說錢是膽,我怕去了高消費場所,買不起單時會很難堪,第一次見面怎么也得表現大方些。以前有過一次經歷,約一個女生去酒吧,一瓶紅酒就640塊,兩個小時就消費了1000多,事后我才知道我碰到酒托了,生生被騙去了錢。這次倒是不至于碰到什么托,但總得多帶些錢,撐住場面。我在朋友那里拿了錢,卻不知怎么坐車了,朋友所在的地理位置較偏僻。我隨意地在街道上走著尋著了一處站臺,在站臺等啊等,好不容易才來了一趟車,69路。

上車沒多久,對方來電話了,我接了電話,說上車了,很快就到了,讓其稍等。車子晃啊晃,我不知道這趟車為什么走的路線這么繞,好像走了很久都在附近打轉??赡苁切募卑?,我越發覺得車慢,可是慢也沒辦法啊,誰讓我上了這趟車。終于在經過幾個圈子的打轉后,車子駛上大道,我尋思著這回總該快了吧。對方又來電話了,我說上大路了,很快就到。對方有些埋怨,說要不她先吃飯了。這時,已近七點了。車子快了一陣子,漸漸慢下來,最終停下來不走了,堵車。我簡直要發狂了。這個路口堵十幾分鐘,那個路口也是,簡直是逢路口必堵。這時對方又來電話了,我沒有好意思接,我想著要不要下去打的士。但想想,打的士也沒用,路都堵上了,坐什么車也飛不過去,除非飛機。

在城市華燈初上的時候,69路車終于把我送到了我的目的地。下了車,我急切地打對方的電話,說我到了。對方在電話里顯然有些生氣,本來約好一起吃晚飯的,這一下子要是吃的話就變成夜宵了。對方說她等不了,先回家吃飯了,然后讓我去馬路對面某個地方等她。我從隧道過到馬路對面,找著了對方說的那個地方,然后又是等待。對方好不容易出現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表面上鎮靜,但內心卻惶恐不安。對方很平靜,簡單的幾句對白,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我說找個地方坐坐吧,但對方婉言謝絕了。對方在暗示我遲到的事,并直言她不喜歡不守時的人。站在街道邊上談話很不合時宜,只好沿著街道邊走邊說著,說了什么也已不記得。拐過一個彎后,有一個公交站臺,對方說她臨時有點事,改天聊好了。我能說什么,只好送她到站臺,其實我也要到站臺坐車。兩個人的話越來越少,到最后竟失語了。我的車先來了,對方提醒我,我說我等會兒先去一個朋友那里一下,要坐另一班車。對方的車來了,說了再見,上車離去。我突然間有些失落,站立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心里隱隱地滋生出一絲愁緒。我沒有坐別的車,我重新等到69路車,堅定地坐在69路車里,開始緬懷整個過程。我憧憬過我和她坐在咖啡廳里喝著咖啡笑著說話,談笑風生,或者吃涮羊肉火鍋,嬉笑無常。嘆口氣,深深地吸著夜里冰冷的空氣,我坐69路車原路返回時,這一路上竟然暢通無阻。

在通往市區的大巴上,我躊躇前行,我去的實在算不上好地方,在我的印象里,那里離死亡往往只差一步,有太多的生命都是在醫院里經歷了無盡的痛苦和折磨后離開了這個世界。在我很小的時候,聽別人講故事,我就知道了醫院有個非常可怕的地方,它叫太平間,是專門放死人的。好在我了解我的病情,遠沒有到跟死亡掛上鉤的時候。

通往市區的路是國道,但并不好走,有一段路坑坑洼洼的,車子開快點,會把人從座位上拋起來又慣性地摔回去。我只好用手握緊前面椅背后的扶手,等車子過了那段路平穩時,我伸開手掌,卻見左手中指上第二個關節處有一處疤痕,很是顯眼,是凸起來的一條線。一般凸起來的傷口就說明其之前傷口縱進很深,里面的肉往外翻起才造成這樣的疤痕。

對于這道疤痕我是有記憶的。鄉下成片的麥田,明晃晃的太陽在頭頂。我十三歲,跟著家人一起割麥子,在麥田中間,我的長把子鐮刀的尖割斷麥子劃進我的中指,血冒出來,那一把黃色的麥稈上立刻被染成了紅色。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和割麥者臉上的汗水一樣,疼痛隨之通過神經傳至大腦。疼是個信號,我右手下意識地扔掉鐮刀,左手放開割斷的一捆麥子,用右手將左手指使勁按住,不讓血流出來。這一鐮不輕,我感覺得到鐵片滑過骨頭的聲音。四處割麥的家人都扔下鐮刀,慌慌張張,七嘴八舌,割太深了,得上醫院。去醫院,止血,消炎,上針,包扎。家人們依舊在割麥子,而我坐在田埂邊上的樹蔭下,成了一個旁觀者。我暫時無法撿起鐮刀,再去割麥,這個季節很快就要過去。

我坐在車上,撫摸著那道凸起的疤痕,有棱感。車窗外,太陽依舊明晃晃的,這里看不到麥子,也看不到季節的更替。

病中手稿

這次是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久不病,一生起病來,似乎所有的病都犯在一起了,所以一病不起。具體癥狀表現為頭疼,本來想用頭痛這個詞眼,但尚覺力度不夠,疼和痛合在一起就是疼痛,疼也在痛先。相同的一點是兩個字都帶著病字框,表明不管我感覺上是疼還是痛,都是病。

起初,頭有點暈乎乎的,這種癥狀不足以引起我的重視,我以為和天氣變冷有關,沒太在意。晚上,睡前,頭卻從暈轉為疼痛難忍,這時,我以為是發燒,但腦門上不燙。索性我不管了,以為只是一時的偏頭痛,撐一會兒就過去了。孰料,睡熟后竟然被疼痛折磨醒了,第一次醒來,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想上醫院,但大半夜的,再說醫院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能進得起的,我咬咬牙就繼續撐了下去。睡著后再次被疼痛致醒,實在撐得很辛苦,我真怕自己撐不過去,我想到了死,盡管這個字也許離我還很遠。我有些后怕,我已經預感到這不是一般的頭疼。第三次躺下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如果這次疼醒,一定上醫院,不能再死撐下去了。第四次,第五次,我總是心存僥幸,希望自己能挺過去,免去上醫院的麻煩,以及由此帶來的經濟損失。第五次醒來,天已經亮了,我似乎感覺輕松了一些,于是,我覺得我能繼續撐下去。醫院是我最不喜歡去的地方,這十多年來,我幾乎沒有去過,這并不是說我的身體有多好,有多健康,而是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進,一般的小病我都挺,能抗過去就抗過去,要不自己找些藥來吃,一般也沒什么大礙。

隔日,癥狀仍未有所緩解,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身體,病情,包括思想。有一陣子,我非常擔心自己的腦子會因疼痛而壞死,這樣一來,我就喪失了思想,獨立的人格,包括重新拿起筆書寫的機會,這無疑會成為對我最大的打擊,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我有些后怕,好在我腦子還一直有思想,在活躍著,我不知道這場對于我個人的災難過后,我的思維能力會不會有所下降。第二天我的大腦溝回告訴我,我的癥狀類似于食物中毒。我想起癥狀出現當天的一些細節來,我并沒有吃別的什么東西,我只是在下午的時候,感到口干舌燥,突然間想起母親托同學帶來的土產蜂蜜,我用它調了水喝,而且喝了滿滿的一大杯。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吃了滿滿的一盤炒蒜苔。蜂蜜和蒜這兩者在很多食譜里有說明,不能同時飲用,同時飲用就易引起食物中毒,我想,蒜苔和蒜大致上可以歸為一類。據此,我個人推斷我的癥狀大致上為食物中毒,這是我結合自身的身體狀況給自己開的處方,也不知對與否,不過這似乎是比較合理的一個解釋,比如我有嘔吐的欲望,卻一直吐不出來,肚子也很不舒服,不想吃東西。這一天,我只喝了三小碗粥,喝了大量的水,只要感到口干就喝水,這是很多生病的人都知道的事,有助于新陳代謝,對于毒素來說,有助于稀疏并排出體外。另外,我還去藥店買了些抑制頭疼的藥,以便減輕自己承受的痛苦。

當天夜里,一直沒有睡意,不知是怕睡了醒,醒了睡,睡了再醒那種無休止的折磨,還是想的東西太多,沒有讓腦子閑著,反正一直睡不著。躺在床上,全身發冷,冷得發抖,打顫。天氣還不至于這么冷,我知道是我的身體在作怪,我加了一床被子,厚厚的兩層棉被包裹著,我還是冷得蜷縮成一團,口里像著了火似的干。喝水,一會又干得厲害,再喝水,然后上洗手間,反反復復地糾纏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帶著疲憊睡去。在這樣的大病當前,在這樣人竭力盡后,我還做了夢,我夢見我異常地憤怒,我不愿意妥協,我要沖出去,沖到前去做垂死的掙扎。我手里拿的不是一把槍,也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把鐵锨,是農民勞作中最常見的那種圓頭鐵锨,這種最普遍存在的勞動工具,竟然成了我唯一的最有力的武器。一把鐵锨有力地插在地頭,手把被歲月打磨得光亮。爺爺用過它,它沒朽,爺爺朽了。父親接過它,抄起它,朝手心吐一口唾液,兩只手揉搓幾下,彎腰,鐵锨插進泥土,左腳上前踩住锨耳,用力,一锨土隨著父親雙手的揚起而翻飛……我很慶幸,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有一把別人看不見的鐵锨,我正用它耕耘著自己的土地。天亮了,我出了一身的汗,整件睡衣都濕透了,似乎可以擰出水來。出完這身汗,全身頓時輕松多了,我相信每一滴汗水落下的同時,都意味著會多一锨的收獲。

幾天的日子就這樣伴隨著疼痛過去了,總覺得似乎頭還在微微作痛。我迷茫過,孤獨過,努力過,嘗試過,擺在前面的是一條未知的路,一踏上去似乎就回不了頭了。到了這個年紀,我似乎才覺得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起步。腦門上掉了一層皮,可能是因為頭疼得厲害的時候擦的藥太多了。我就像是一條在季節里蛻變的蟲子,應付著可能面對的季節更替,病痛及生活。

我曾經是個病人

我們每個人都有病

誰又能逃脫得了不做病人

只不過有些是暗傷

病痛尚有藥可醫

誰能救治孤獨的靈魂

責任編輯:宋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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