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讀者》雜志簽約作家。多篇散文和詩歌入選全國及上海市、山東省的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語文教科書。出版詩集《駛向星空》《母親》《想象李白》,散文集《與天地精神往來》《李漢榮散文選集》等,《駛向星空》曾獲陜西省作協505文學獎最佳詩集獎。散文作品自1997年以來連續十六年入選全國年度選本。漢中市作協主席。
一篇文章的開頭
天一亮,我就坐在一疊稿紙面前。我盡量坐得端正、舒展,想寫出一些端正、舒展的句子,當然,最好能寫出一些有意味的句子。
(也許有人問:哥們,都啥年頭了?你不坐在電腦面前,或坐在手機手上,卻坐在古舊的紙面前,你是個老朽啊。
我得趕緊做點解釋,我嘛,老是有點老,朽倒未必,我是老而未朽。我沒有坐在電腦面前,也沒有坐在手機手上,并非對電腦和手機有多大仇恨,只是想離開它一兩天,暫時逃離數字化和電子幽靈的控制,暫時逃離海量信息的圍追堵截。這會兒,我就逃到紙上,在這古老的岸上,喘息和放松一下疲憊的心魂,也讓在鍵盤上終日終年以光速疲于奔命的親愛的漢字們喘息和放松一下,讓它們從容地敘述和表達。在一筆一畫的書寫中,我帶著體溫和心跳的手,會仔細撫摸那些點橫豎撇捺,仔細撫摸每一個字的血肉和情感肌理,這些古老文字——這些古老精靈身上和靈眸里蘊藏的夜色、月光、泉韻、海水、眼淚和暖意,也許會漸漸蘇醒過來,來到我的面前,緩慢地、安靜地、深沉地,說出我漸漸也變得緩慢下來、安靜下來、深沉下來的內心,也許,一些有意味的雋永句子,會出現在期待已久的紙上。)
昨夜下過雨,心情難免有些潮濕,我擔心文字里會浸入過多的水分,為此,我把窗子打開,讓大劑量的陽光晾曬我的感覺和思緒。
但是,情況卻不是很妙,連續幾次開頭,都不讓人滿意。那些怯生生的字們,在紙上顯得坐臥不寧,好像不認識我,好像害怕這臉色蒼白的紙。
第一次開頭太生硬,我涂掉了;第二次開頭太膚淺,我涂掉了;第三次開頭太激烈,我涂掉了;第四次開頭太油滑,我涂掉了;第五次開頭太矯情,我涂掉了;第六次開頭太溫吞,我涂掉了。
當——當——當,報時鐘響了十二下,一個上午都被涂掉了,我的文章還沒有開頭。
我吃了幾塊餅干,喝了一杯牛奶,權當午餐。我對自己說:大半天了,事情沒干一件,紙上顆粒無收,有這點吃的,對你這無用的家伙,已經算優待了。
吃著餅干,喝著牛奶,我想起原野上飲著露水,也不得不飲著農藥和化肥,那些寂寞生長的莊稼們,以及那嚼著干草反芻的牛們,它們的一天,或一生,不知要經歷多少次艱難的開頭?
我揉了揉太陽穴,以緩解我的疲倦和頭痛。身體的穴位伸手可觸,而誰能準確地找到語言的穴位呢?同志們,朋友們,寫作,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呀。
我有些頹唐地重新回到紙面前,像一個深情的失戀者,繼續著純真的初戀。我開始第七次為文章開頭。
剛寫了幾個字,感覺不錯,感覺自己期待的那種感覺找回來了。羞怯、拘謹的文字似乎已認識了我,對我有了好感,大方地來到我的面前,開始與我交換心情,愿意表達我的那些不太好表達的感覺和思想。
忽然,一只蒼蠅破門而入,像一艘航空母艦,停泊在剛剛漲潮的紙上。我剛起錨的靈感和文思,被它壓碎,頃刻沉入海底。
幾乎在同時,在書房靠南的墻壁上,一只來歷不明的瓢蟲,瘦小,疲憊,卻依然身著華美高貴的服裝——那是公元前的顏色和款式,它一直堅持它古老的風度和風骨,堅持對泥土、原野、植物、露珠的依戀,拒絕水泥化、機械化、格式化的現代生活。它或許是被昨夜的一陣狂風空投在這沒有泥土、露水和綠葉的城市懸空高樓?它緩慢地、艱難地、顯然是沒有方向地移動著,它也許又餓又渴,快要死了。雖然,我的書架上站滿了孔子、莊子、釋迦牟尼、陶淵明、杜甫、曹雪芹、托爾斯泰、阿爾伯特.施維澤、史鐵生等圣賢、智者、仁者和生命倫理主義者,但是,他們此時都不能幫助它,不能為它提供一塊泥土、一片草地、一顆露珠,為這瀕死的小小生靈提供一頓救命午餐。
那瓢蟲,緩慢地,朝著枯坐于一疊稿紙上的我,移動過來了。它是認識我嗎?我小時候是經常見它,還與它做過有趣的游戲,莫非它還認得我?兒時的朋友遇到難處,好不容易找到我,我該怎么幫一下它呢?
唉,一只蒼蠅下榻于我剛剛蘇醒的紙上,令我有點氣惱;而一只被命運颶風戲弄拋擲的饑渴瓢蟲,遠道而來求我幫助,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空懷一腔悲憫,為自己的無能而慚愧。
我是個生命的同情者,信奉“眾生平等”的生命倫理,不輕易殺生。而且,我內心是親近并認同著“慈航普度,同體大悲”的佛的教誨,我憐憫萬物的艱辛,我同情這個世界的悲苦,一只蒼蠅與我見面于蒼茫紙上,一只瓢蟲求救于無常路上,它們覓食,我覓詩,都忙著,都為著安頓卑微的身心。我與它們見面,也是萬古僅有一次的相遇。盡管,蒼蠅令我有些氣惱,然而,我與它,誰也沒犯著誰。我揚了揚手,請蒼蠅出去。我多少懂得一點生態學的道理,蒼蠅屬于昆蟲類,在自然界,負責對有機物進行分解(包括我們自己去世后,也會有幾只蒼蠅及時趕來,瞻仰、繚繞并惜別我們的遺體)。如果世上沒有蒼蠅,很可能我們還要發明出蒼蠅來,不然,分解垃圾、處理腐物的瑣碎工作誰來干?何況,蜘蛛、蜥蜴等就是以蒼蠅為它們的一部分食物的,沒了蒼蠅,它們吃什么?餓死它們?讓它們瀕臨滅絕,成為自然界的國寶熊貓?包括鳥兒,常常也要吃點蒼蠅,那引發我們浪漫情思的天上飛翔的鳥影,它們的食物并非都在天上,多一半是在藏污納垢的地上。蒼蠅攜帶病毒,自己卻并不中毒,病菌就是它的食物之一,這是造物者的精巧設計。它的闖入并不是對我寫下的文字發生了興趣,也不是故意干擾我的表達,它只是在從事大自然分配給它的日常作業,沿途巡視、檢查病菌分布、發育和繁衍的情況,并督促菌群的持續繁榮和升級。總之,它與我短暫的相會,乃是天意,是一次無關善惡的不期而遇。
雖然如此,我也不可能為一只帶菌作業的蒼蠅保存它巡游的舊址。我將它強行下榻的這頁紙撕碎,連同那被中斷的第七次開頭,扔進了廢紙簍。
我嘆息一聲,這個廢紙簍里,已埋葬了我的大半天時間,埋葬了我今天邂逅的多半個宇宙。
處置了蒼蠅。而那只瓢蟲,它仍在艱難地向我移動。我童年的朋友,你落難了,你來找我了,我怎么幫助你呢?
書架上的圣賢們,不能為它解渴;屋子里的家用電器們,不能為它充饑。但是,我絕不能對老朋友見死不救,何況,它是我珍藏在記憶里的童年朋友。
我請它坐在一頁紙上,兩只手小心捧著,乘電梯下了樓。它是第一次乘電梯吧?它緊張、恐懼地蜷縮著身子。我仔細端詳它,我的朋友,即使落難至如此絕境,依然保持著大自然尊貴的風度,它身上那華美的七顆彩色星星,一粒沒少,安靜地閃爍著公元前的星光,勾起我對古老大地、草木山河的無限思念。
我把它放在高樓林立的小區綠化帶的一小片花園里。臨別時,我向它鞠了一躬,依依話別:老朋友,再見啦,祝你平安。
然后我上樓,重新返回到那一疊等待著的紙上。
多半天了,多半天了。多半天,我要是登山,巴山最高的主峰也快登頂了;我要是走路,至少走到四十華里之外的白沙河了;我要是坐飛機旅行,也快看到機翼下俄羅斯那遼闊憂郁的白樺林了;我要是回老家陪我媽拉家常,暖暖和和的家常話已裝滿我媽的針線籃了;我要是幫老鄉插秧,至少半畝水田也被我的手指染綠了;我要是去拾荒,廢書廢報破銅爛鐵也該快裝滿三輪車了,賣給廢品站,不僅補貼家用,也為資源循環使用做出了一點貢獻;我要是去幫助山里孩子們識字,至少教他們認識幾十個字了。
可是,多半天過去了,白紙上,我還沒有種上一粒字。
多半天,我一文不名。
終于,好不容易,在一陣鴿哨聲里,我寫下了第八次開頭。鴿哨來自包裹在城市上空的那一大團灰云,那么,這個開頭,也多少帶點云水煙嵐的飄逸和高遠了。然而,且慢,再想想,這樣開頭,似乎又顯得太縹緲了。我無法把復雜的、不無沉重的生命體驗,轉移到虛幻的、不知所云的云端。何況,灰云里的鴿子,它一邊飛行,一邊與霧霾肉搏,它還是云游于煙嵐云水中的歌者嗎?那一大團灰云,可不是唐詩里的煙嵐云水,那是時代的霧霾和廢氣,那是從人性里放出的二氧化碳。那看不見的鴿子,它很可能一點兒也不飄逸,半點兒也不悠然,它小小的肺葉,積壓著整整一個時代的塵埃和憂郁,它那受傷的羽毛,在我們不能抵達的高處,分擔著我們靈魂的壓力,并試圖努力擦拭出祖先的天色。多么可敬的鳥兒啊,然而,此刻,也許隨著貌似悠揚的旋律,它那疲憊的翅膀,正在滴著血戰栗,有幾片帶血的羽毛正從云中墜落。
于是,這虛浮的開頭,我又涂掉了。
那么,就以稍稍帶一點幽默的敘述開頭吧?你無法改變你置身其中的境遇,何妨逗它一樂,幽它一默。幽默,是有保留的寬恕,是徹悟之后含著淚水的寬闊的笑。即使一個聆聽了永恒叮嚀的人,他也并不能移民永恒,不可能在永恒里落戶定居。他必須走在塵土飛揚的現世的路上,同時又惦念著永恒。幽默,就是以永恒之眼,看見了現世的破綻,并寬容那無法避免的破綻。難道我們自身,不就是命運的一個小小破綻?
寫了好幾個字,幽默還沒有降臨,我發現我缺少幽默的天賦。據說“幽默是智慧飽和之后產生的智慧外溢現象”,而我的智慧不夠,“智慧不夠卻勉強幽默只會導致滑稽”。于是,我與我有限的智慧商量,請那不多的幽默出場一會兒,為被困的語言解個圍,為打著哈欠等待了多半天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的白紙提個神。來吧,幽默,來此逗留片刻,援助我受困的繆斯吧。
我繼續努力開頭。
這時,手機響了,短信。大學教書的朋友發來的,告知,他的兩位朋友,教哲學的教授和教邏輯的博導,患了嚴重抑郁癥,一個已經跳樓自殺,另一個有明顯精神分裂跡象。并提醒,多保重,想開些,云云。
心里顫了幾下,我低下頭,向著朋友的北方,默禱。
哲學教授患抑郁癥,這比較符合哲學沉思的品格和憂郁的天性。而教邏輯的患抑郁癥,卻不太符合邏輯。
但是,又一想,患或不患什么病,并不由專業決定,也不取決于教務處的課程安排。哲學可以治病,也可以致病。疾病既不是由邏輯推導出來,也不是由邏輯能排除掉的。病魔和死神,既不研究哲學,也不遵守邏輯,卻常常加深哲學的思辨深度,它把我們短暫的生置于永恒的死的背景里進行審視,從而加深了哲學的宿命論色彩;同樣,不講邏輯的病魔和死神,常常使邏輯轉入存在的后面,看見邏輯背后深不可測的非邏輯和反邏輯。
這就是說,哲學和邏輯,只能解釋疾病和死亡,并不能阻止和取消疾病與死亡,頂多自不量力地取笑一下它們,或者自嘲一番,聊以為自己、為生命減負。
本來想幽默一點的開頭是開不成了。朋友的朋友患了抑郁癥,一位已經不幸去世,這事不幽默,也不該幽默。在別人的不幸里僥幸取樂,是不仁慈不道德的。
接下來,第九次第十次第十一次開頭,都被我涂掉了。
我有點沮喪了。
這時,我對自己說:你雖讀了點書,會寫幾行字,勉強算個所謂的寫作者,但本質上是個忠厚、素樸的人,那就別那么講究,忠厚地寫,素樸地說吧,就像夜晚的月亮不聲不響小跑著就一趟子來到村莊老家的屋頂;像野地里冬眠的草籽兒,驚蟄的暖風在耳邊一嘀咕,夢醒了,一伸懶腰,一腳就踹開了春天虛掩的門,伸出驚喜的嫩綠手指,為原野的綠色巨著,開了個微妙的好頭。
好吧,就這么寫吧。古人就曾這樣教導我們怎樣做人和作文:“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
是的。本然。恰好。不多不少,不嗔不躁,不偏不倚,不枝不蔓,恰好最好。
好像有感覺了,我開始落筆。
恰好,此時,有人敲門,砰砰,砰,砰,砰,砰,很節制、很不好意思的韻律。開門,是小區一位見面經常打招呼的熟人,五十幾歲,工廠退休師傅。是這樣的,他的一位住在城郊的農民親戚,土地被占,房子強拆,無處居住,只好路邊搭棚棲身,拆遷補助費也比別人少一大截,從今無地可耕,還要為以后一家老小的生路犯愁。找人解決,四處碰壁。親戚讓他幫忙,他就想到了我,讓我幫寫申訴材料。我說我對你這位親戚很同情,但我真的不懂有關法規,從來沒寫過申訴材料,勉強當作文寫,難免詞不達意,無助于事情解決。建議他,在東大街郵局門口,有代寫訴狀和申訴材料的專門寫家,可讓人家代寫,也花不到多少錢。師傅通情達理,沒再勉強,說了些客氣話,下樓去了。
地種著種著,忽然就沒地了。忽然成了沒有職業的所謂城市居民。這個彎轉得太快,許多人轉暈了。老百姓,不容易呀。
說起來,我也是個無地可耕的人。天天吃飯,一頓都沒少吃過,可多少年了,我沒種過一苗莊稼,沒挖過一寸土,手指上沒沾過一滴露水,鞋子里沒落過一聲蛙鳴。有時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在紙上種莊稼的農夫。羞人,多半天種不上一粒字兒,靠你這農夫,天下顆粒無收,要餓死多少人?
慚愧,慚愧,實在慚愧得很。
我望著空空的紙,上面寫滿了慚愧,文章,卻依然沒有開頭。
紙漸漸黑了,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我沒有立刻點燈,我與那些找不到出路的文字們,煩躁地坐在黑暗里,想著那一次次失敗的開頭。
我感到我對不起這些被困在黑暗里的誠實的文字們,它們跟著我,我卻不能讓它們流暢地說話,或優美地講述。
文字看到了我郁悶的表情和沉重的內心,文字在黑暗中低語著安慰我:沒關系的,就讓我們在黑夜里坐著吧,我們文字,本來就是黑夜的孩子。是的,我們是在黑夜里點燈、在黑夜里行路、在黑夜里命名的孩子。你抬頭看看,當然,城市里已看不到真正的黑夜和真正的星空了,你們的孩子們已不知道“星漢燦爛”的那個“星漢”坐落在哪個宇宙?去吧,你到郊外的山野去看、去仰望吧,你會發現,黑夜的字典,收藏著這么多浩瀚的文字,那是星星么?是的,那是宇宙的甲骨文,那是古老的文字,那也是你們內心永恒的文字。它們一言不發,卻說出了一切。
聽從文字的暗示和勸說,我心里靜了下來。
那就讓文字在黑暗里沉思和回憶吧。我離開了紙,走出戶外。
城市的燈火十分密集。我想,那每一盞燈,都與一個命運一雙手一個開關有關。在光與光重疊交織構成的另一種炫目的黑夜里,多少人開了燈卻找不到內心的房間,多少人關了燈卻無法進入生命的珍貴深夜。多少人,面對開關,都有過或遲疑或茫然的開頭?
繚亂的燈光里,黏膩的霓虹里,有多少人在逃避著或深陷于內心的黑暗,有多少人沒能擺脫白晝之狼的追捕。
步行二十多里路,子夜時分,我來到郊外山野。抬起頭,果然,我看見了久違的星空,我看見了屈原的星空和荷馬的星空,我看見了李白的星空,我看見了奔騰的天河,它滔滔著向南傾斜和傾瀉。此刻,天河的斜度,正好對應著我內心的斜度,危險地懸掛在夜的寂靜的陡峭處;我的頭頂,一顆流星,正在孤獨地自焚;一顆人造衛星,似乎正在試圖擺脫人類設定的程序鎖鏈,駛向自由的彼岸——最終很可能歸于自由的隕滅。更多的星們,仍在永恒的長夜里,默默橫渡著永恒。而在似笑非笑的月亮上,在環形山忽明忽暗的幽谷里,那棵古老桂樹下,蒼老孤獨的吳剛,仍握著那柄巨斧,認真砍伐虛無。
徘徊于星空下,我想著我一整個白天的枯坐,想著那一次次失敗的開頭,我忽然頓悟:在生存的晝夜里,面對蒼茫的人世和蒼茫的宇宙,我究竟知道什么呢?我究竟明白什么呢?
細想來,我除了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其實并不知道什么;我除了明白我終將消失,我其實并不明白什么。
而一篇破文章被我寫得如此吃力,多次開頭卻仍沒有開頭,這正好暗示:我對自己內心的領悟和對世界的領悟,其實還遠遠沒有開頭。
遠去的鄉村
1、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你們只聽見辛棄疾先生在宋朝這樣說,我可是踏著蛙歌一路走過來的。我童年的搖籃,少說也被幾百萬只青蛙搖動過,我媽說,一到夏天我和你外婆就不搖你了,遠遠近近的青蛙們都賣力地晃悠你,它們的搖籃歌,比我和你外婆唱得還好聽哩。聽著,聽著,你咧起嘴傻笑著,就睡著了。
2、即使你在田野里追趕一只老鼠,也能到達一首詩的附近。離老鼠洞不遠,是野草掩護的蛐蛐的琴房,正在演奏詩經里的某個曲調。
3、小時候剛學會走路,在泥土的田埂上摔了多少跤?我趴在地上,哭著,等大人來扶,卻看見一些蟲兒排著隊趕來參觀我,還有的趁熱研究我掉在地上的眼淚的化學成分。我撲哧一笑,被它們逗樂了。我有那么好玩,值得它們玩嗎?于是我靜靜地趴在地上研究它們。當我爬起來,我已經有了我最原始的昆蟲學。原來摔跤,是我和土地舉行的見面禮,那意思是說,你必須恭敬地貼緊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啟蒙。
現在,在鋼筋水泥澆鑄的日子里,你摔一跤試試,你跌得再慘,你把身子趴得再低,也決然看不見任何可愛的生靈,唯一的收獲是疼和骨折。
4、稻田與荷田,只隔著一條田埂,他們是一對上千年的老鄰居,是芳鄰。稻與荷,各自站在各自的水里,猜測著對方的冷暖和心事。他們也暗中喜歡著對方,經常互相交換些小禮物:這邊把多出的荷香捧過去,那邊就把寬裕的月光沿溝渠送過來,喜歡串門的青蛙也善意地丈量一下雙方的水深水淺,背誦一些古老的諺語。秋收后,就有細心的嬸子說:這兩塊田里長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嘛,稻米里有一股荷的香,蓮藕里藏著米的香。
5、那時,在野外,在隨便一個地方,父親們尿急了,只需避開人,就在一叢草木或莊稼面前停下,他們隨身攜帶的那股水溫三十七度的小型瀑布就奔流了,成為原野上時不時出現的一個小小風景。
他們灑下的這泡尿是好的,是沒有誰嫌棄的,是有營養、有德行的,既令天地高興,也讓百物受益。淋著溫潤的陣雨,田埂上那棵狗尾巴草,坡地里那窩麥苗,感到口渴正準備找水的甲殼蟲,都高興地向他們點頭致謝。
今夜,你走在水泥和商業的大街,卻為著體內一個卑微問題發愁,轉來轉去,也沒找到父親那寬厚的泥土和樸實的草木,水泥的森林和塑料的花,都拒絕古老的澆灌。你只好提前準備好五毛錢,購買一個叫作廁所的出口,將它以污水的名義,傾瀉給地下管道那奔涌不息的、無用的、污濁的洪流。
6、菜地里的蔥一行一行的,排列得很整齊很好看。到了夜晚,它們就把月光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早晨,它們就把露珠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冬天,它們就把雪排列成一行一行。被那些愛寫田園詩的秀才們看見了,就學著蔥的做法,把文字排列成一行一行。后來,我那種地的父親看見書上一行一行的字,問我:這寫的是什么?為啥不連在一起寫呢?多浪費紙啊?我說:這是詩,詩就是一行一行的。我父親說:原來,你們在紙上學我種蔥哩,一行一行的。
7、你聽見過豆莢炸裂的聲音嗎?我多次聽過,那是世上最飽滿、最幸福、最美好的炸裂。所以,我從來不放什么鞭炮和煙花,那真有點兒虛張聲勢,一串疑似世界大戰即將發生的劇烈爆響之后,除了丟下一地碎紙屑和垃圾等待打掃,別無他物,更無絲毫詩意。那么,我該怎樣慶祝我覺得值得慶祝一下的時刻呢?我的秘密方法是:來到一個向陽的山坡,安靜地面對一片為著靈魂的豐盈和喜悅而緘默著天真嘴唇的大豆啦、綠豆啦、小豆啦、豌豆啦、紅豆啦,聽它們那被陽光的一句笑話逗得突然炸響的嗶嗶啪啪的笑聲,那狂喜的、幸福的炸裂!美好的靈感,炸得滿地都是。詩,還用得著你去苦思冥想嗎?面朝土地,謙恭地低下頭來,拾進籃子里的,全是好詩。
8、我至今沒去過埃及,但是,我并不覺得有多么遺憾。這輩子去不了埃及,也沒什么關系,到埃及,不就是看看金字塔嗎?這輩子,我看的金字塔還少嗎?在我的故鄉,鄉親們年年秋天都要修建大批金字塔,那高高的、金黃的稻草垛,從李家營一直排列到胡家營、黃家營、郭家灣、楊家坪……綿延數十里,望不到盡頭的,全是金黃色的金字塔。與供奉法老木乃伊的金字塔不同,鄉村的金字塔,有時它用溫暖、散發著稻草芳香的洞窟藏匿幾對秘密相會的多情男女——它掩護和供奉了鄉村羞怯的愛神;有時它則成了童年的樂園,一伙沒有聽過安徒生童話只會捉迷藏的野孩子,卻在這里藏起了自己一生都在回想的童話。鄉村的金字塔,幾千年來,都供奉著孩子們的歡喜佛和快樂神。我的那尊快樂神,至今還在故鄉的某座金字塔里秘密供奉著……
9、縱著走過來,橫著走過去,我不識字的父親,披一身稻花麥香,在阡陌上走了幾十年。我以為他只是在琢磨農事,當他頭也不回地走遠,他的田畝和更廣袤的田畝,被房地產商一夜間全部收購,種植了茂密的鋼筋水泥,然后無限期地售賣給再也不分泌露水、不生長蛙歌,僅僅隸屬于機械和水泥的荒蕪永恒——這時,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識字的父親,他縱著走過來,橫著走過去,他一生都固執地走在一首詩里,他一直在挽救那首有可能要失傳的田園詩。
10、鄉村寂寞嗎?有時候是有一點寂寞。但很快被蛙歌填滿了;蛙歌退場,寂寞降臨,但很快被及時降臨的鳥聲填滿了;鳥聲稀疏,寂寞再度襲擊爺爺的日子,但是,更多的蛙歌和鳥聲同時降臨了,超額填補了這并不嚴重的寂寞。雨填補云的寂寞,虹填補天空的寂寞,泉填補山的寂寞,魚填補河的寂寞,燕子填補屋檐的寂寞,布谷填補陽雀短期外出演唱留下的寂寞,狗叫填補夜晚的寂寞,雄雞扯開嗓子填補黎明的寂寞,母雞領著小雞填補院落的寂寞,葫蘆藤和絲瓜蔓爭著填補窗戶的寂寞,牽牛花和指甲花興高采烈填補籬笆的寂寞,秧苗連夜下水填補麥子歸倉后田野的寂寞,大豆執意上山填補蠶豆出嫁帶給坡地的寂寞,高粱硬是要扛起紅纓槍站在梁上填補晚秋的寂寞,兒子兒媳們和陸續到來的孫子們填補暮年的寂寞……爺爺總是來不及寂寞,就度過了他耕讀的一生。于今看來,鄉村的那點古老寂寞,只是上蒼自己給自己布置的作業:為時光留些空白,然后,用天籟、天物、人倫、風情去一一填滿。
11、白菜,微胖的身材,歡喜的容顏,那么白凈、溫存、安分的樣子,像一群賢淑的小媳婦,安靜地坐在有些涼意的地上,令人心生憐惜。要不是她們已出嫁了,我真想娶一個抱回家。
12、父親在水田連夜插秧,他倒退著,倒退著,我感覺他好像要退回到很久以前的時光,退回到古代。在夜的那頭,恍若遠古的那頭,他另起一行,倒退著倒退著,又從遠古退回到現在。這時候,我才看見,父親,他就是神農氏的后裔,他手里的綠意,連接著萬古歲月,點化了千秋田園。
13、神話時代離我們并不遙遠,今夜,神話再現于父親的田園。我插秧的父親,他就是神,他用滿把新秧和滿手星光,重新布置祖先留下的夜晚。我坐在田埂上,仰望著外婆認養的牛郎和織女發愣。當我低下頭,熟悉的水田突然顯得陌生,我仿佛置身于天國已有多年:啊,滿田的秧苗,滿田的星光,我那俯身插秧的父親,他此刻成了宇宙的中心,成了遨游天河的水手,天河的流水,圍繞著他縱橫蜿蜒,他手上的新秧,染綠了幾多天上的宮殿。趁我不注意,我的父親已把秧苗插到了銀河兩岸,他謙卑的身影遍布天上人間。
14、父親要為莊稼拔草。他在機耕路上走著走著就不見了。無邊的玉米林淹沒了他。我爬到坡上,尋找父親,我看不見我的父親,只聽見起伏的葉子在風中嘩啦啦笑著。我的父親,他被茂盛的農歷五月藏了起來,此時的玉米林,深如大海,足足有五千年那么深。
這美好的失蹤,讓我體會到傳統農業那種幽深靜謐的意境。
15、屋梁上那對燕子,是我的第一任數學老師、音樂老師和常識課老師。我忘不了它們。我至今懷念它們。它們一遍遍教我識數:1234567;它們一遍遍教我識譜:1234567;它們一遍遍告訴我,一星期是七天:1234567。
16、我家的葫蘆藤兒,扛著幾個葫蘆越過院墻,掛在謝嬸家窗前;謝嬸家絲瓜藤兒,揣著幾個絲瓜翻過院墻,掛在我家后門前。在鄉下,植物也喜歡串門聊家常,還忘不了隨身帶點好吃的,請芳鄰嘗嘗鮮。
17、昨夜,我又夢見我在故鄉的水井提水,我放下井繩,水桶緩緩下到童年的井里,卻怎么也舀不到水。這時,我醒了,再沒能返回夢里,而我的記憶,從此就多了一只水桶,永遠懸在它的渴里。
18、“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韭菜曾經接待過詩人和他的詩。此時,它們仍認真抄錄著杜甫那首著名的五言詩,一字不差,默誦著一千多年前那個深情的夜晚。籬笆那邊,猶飄著詩人的青衫。這是父親的菜園。我不讀詩的父親,一年又一年精耕細作,他也在種植和延續著古國的詩史。
19、念小學二年級的鄰居家小女兒英英,坐在門前桃樹下讀一本連環畫,桃花落了她一身,她渾然不覺。她不知道她有多么好看,比那連環畫好看多了。我在溪邊讀了她許久。
20、被老家門前指甲花反復染過的姐姐的指甲,到老了,還保持著那種粉紅。哪里的水,再熱的水和再冷的水,都沖不掉故鄉的顏色。
21、溪水繞小村,二三十戶人家,無論識不識字,讀不讀詩——也許多數都不讀詩,甚至有許多鄉親并不知道世上還有個叫作“詩”的東西。但是,這條小溪路過家家門前,流水淙淙,溫柔鳴濺,宛如書童殷勤朗誦著不求甚解的詩句。過去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村的鄉親,無論男女老少,說話的口音都好聽,天然地合轍押韻,好像受過音韻培訓。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受了溪水的常年熏陶,溪水是他們的美學老師和音韻學教授。原來,他們說話,發的是溪的音,用的是泉的韻。
22、每天早晨,推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這樣一脈清清眼波,含著一脈盈盈情深。世世代代,日日年年,清早起來,鄉親們,睜開眼,看見的第一瞥眼神,是你,是這大地上保存不多的古老純情。清早起來,人們第一件事就是與你交換眼神。天長日久,人們的眉目之間,漸漸就蓄入了水波泉韻。假若你曾沿著這清清亮亮溪流走過幾回,你就明白了,即使舉世混濁,千溝納污,我的鄉親們,何以仍有那樣清澈無邪的眼神。
23、是的,我的鄉親們,每天早晨,睜開眼,推開門,看到的不是冰冷的鋼鐵,不是呼嘯的輪胎,不是帶著刀子的眼睛,不是教唆你挖空心思與人搏斗和競爭的市場洪流,不是唯利是圖損人利己的市儈哲學……早晨,推開門,第一眼看到的,總是這清清眼波,這純真的注視——這是寫就于公元前、深藏鄉野而未收入《詩經》的一首古老純詩——每天,我的鄉親們,都是從這第一瞥透明的注視里,開始每一天的勞作和生活。由此上溯,世世代代,我的祖先們,每一天的人生,每一代的人生,都是這樣,睜開眼,推開門,從溪水、泉流里,擦拭眼睛,提取眼神,然后上路,照亮一天,一生……
24、后來,五泉山上的五眼泉漸漸斷流,溪水沒了源頭,也隨之斷流。環繞小村的那條干枯溪溝,終于被垃圾、塑料、廢電池、死貓、污水……填滿,時代穿著各種鞋子、戴著各種面具路過這里,向一個去向不明的地方狂奔,并隨手拋灑過剩的欲望和過多的穢物。最后,藏污納垢的溪溝,終被踩平,變成內蘊無窮的古老鄉土下面有害物和無機物堆積最多,因而也最可疑的一部分穢土,可供后人考古之用,以研究他們那可敬的先人為何留下如此不可敬的“文物”。后來的人們,再也不知道這里曾長時間蜿蜒過唐詩里的清澈句子,甚至更早的詩經里的句子,曾在這里數百年上千年地蕩漾。
好像是一個癥候,一個隱喻:五泉山閉上了它的古典之眼和靈性之眼,那曾經透明的眼神,那一代代的人們與之長久交換過的眼神,在我母親走的前后,也陸續走了……
25、鄉村的月亮,一位心地清凈、平和爽快的好朋友,只需要一點清水的示意,幾顆露珠的邀請,月亮,就立即高高興興從天上走下來,與你左右相隨,通宵夜話,細說田頭莊稼、墻頭冷暖、心頭憂樂。為此,鄉村幾千年來,都準備了足夠多的水,河水、溪水、泉水、水田、水渠、水塘、水池、水灣、水潭、水井、水桶、水缸、水瓢……數不清的水里,居住著數不清的月亮。
26、我粗略估計,在我的故鄉,在清水蕩漾的夜晚,每個鄉親,至少平均擁有四五十個月亮。你看,就是我們家廚房靠窗的水缸里,屋后那個荷田里,門前那條小溪里,父親放在菜園邊的那個水桶里,就款待著好多個月亮。
27、父親有時哄我,他對我這個還沒上小學的好奇傻小孩說:你爹我最喜歡在有月亮的夜晚挑水,挑回來多少水,就挑回多少月光。娃娃你看,天上的月亮對咱真好,水缸都快滿了,月亮還要走進窗子,在缸里再添加一些月光,他生怕咱家的月光不夠用。娃娃,過些年長大了,你也要勤快挑水哦,多挑回些月光,日子就過得亮堂。
28、那一年,我媽進城來我家幫忙帶我們出生不久的孩子。她住了三個多月,盡心盡力,孩子對她比我們還親。我媽的心情基本是愉快的。但我也感到她似乎有些郁悶,她有什么難言之隱呢?是否我們待她老人家不周到呢?
我試探著問我媽。我媽說,說有啥吧,其實也沒啥,有也不能怪你們。
我趕緊問:是啥呢?媽你說說,我們盡量解決。
我媽說,兩個多月了,我抬頭低頭也沒看到一個像樣的月亮。你知道,你媽看不懂書,也不愛看電視,也不會鉆進那個啥子互聯網里去找不認識的人搭訕。媽這輩子就喜歡聽聽鳥叫,望望山色,看看月亮。可是呢,在這里兩個多月了,咋也看不見老家那個月亮了。抬頭看吧,灰蒙蒙的,月亮的氣色看起來很不好,病怏怏的。低頭看吧,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找到月亮,這么大的一個城,連個收養月亮的清水塘都沒有。哪像在村里,房前屋后、田間地畔全是眉清目秀的月亮,你爹挑一擔井水回來,也挑回兩個水靈靈的月亮。
媽說的,真還是個問題。城市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清水、沒有月亮的生活,進了城的月亮,也因為沒有清水收養和滋潤,已經變得面目憔悴,病病怏怏。雖然這事不能怪我們,但是,媽既然說出來了,我們也得想點辦法,對媽有個交代。
當天,我想了一個笨辦法,黃昏,我提前在陽臺上放一個盛滿自來水的大臉盆,月亮路過的時候,我把媽叫到陽臺上,媽,你看,老家的月亮來看你了。我媽低頭看了許久,說,看見了,像是老家那個月亮,比我在家時瘦了,氣色也不太好,不過好歹總算看到了他在水里的模樣。只是,這點水淺了些,怕留不住人家。
我媽說的也是,真的,月亮在臉盆里逗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這點水,是養不住月亮的。
但是,我媽每晚都在陽臺上站一會兒,在一盆清水里,看看從老家趕來的月亮。
對我來說,也算是對我媽盡了點心意:用一點清水,款待從故鄉趕來的月亮,為她老人家寂寞的心里,增添一些慰藉和清亮。
29、鄉村的月亮,雖然也有愁苦憔悴的時候,但被遍地的清水夜夜邀請、挽留和保養,總是白白凈凈、雍容端莊的時候居多。有時,像村里那些發育很好的剛過門的媳婦,我們村的月亮,還顯得有點胖。有一次,我媽望著白白胖胖的月亮猜測許久,說,那月亮神,怕是有身孕了吧?
30、被故鄉那汪水井抱在懷里奶大的月亮,那個眉清目秀的月亮,據說已進城了。今夜,我看見它了,它伏在我家陽臺防盜鐵欄上,面目憔悴,神色慌張,它說它很渴,很孤單,它說它迷路了,它要我帶它回到母親的村莊。
31、我小時候放過牛,拾過牛糞,這段經歷使我對牛深懷尊敬和感激之情,對牛糞也有著特殊的好感。牛糞不僅不臭,還有著淡淡的草的余香,這說明牛是一種多么干凈忠厚的生靈,除了將一切奉獻,它不制造多余的穢物。記得那年,父親用我拾回的牛糞,做了小麥和白菜的底肥,收成還真不錯。牛的氣息,經由莊稼和蔬菜的轉換,變成我們身體的一部分。我確信,在我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有一頭牛,正在我身體的某個溝壑,緩步走過。
32、牛一直在幫助著我們。我們憐憫牛,卻又無法也不能真正幫助或改變牛的苦命,還常常有意無意傷害著牛。但是,忠厚的牛不懂得仇恨和報復,牛始終幫助著我們,即使死了,粉身碎骨了,也仍然在成全著我們。我穿著皮鞋,一頭牛忍辱負重馭著我走在路上,再難走的路都是它領著我一步步抵達。我系著皮帶,一頭牛走遠了,它的一部分留了下來,默默地、謹慎地守著我的腰部,維持著我們道德上的優越和身體的自尊。
33、我曾經騎在黃牛背上看故鄉的日落。時至今天,幾十年過去了,我在任何地方看落日,都覺得唯有童年的那個落日最圓,落得最慢,落下去的弧線也最好看、最有詩意——那是沿著一頭牛脊背的弧度落下去的溫柔弧線。
34、我騎在牛背上,走在故鄉原野,一只紫色燕子降落在我八歲的肩上——它誤以為我是牛背上剛剛生長出來的春天的一株小柳樹(而我是熟悉并喜歡它的,它是我家屋梁上的燕子)。我靜靜地接受它溫柔的站立。這美麗的邂逅,使它在我肩上站立達一分鐘之久。那短暫的一分鐘,是我比許多人的一生里多出的奇異的、不可思議的一分鐘。即使我的一生都是暗淡的,但有了這最天真、最純潔、最美好的一分鐘,我的生命依然值得肯定,因為,曾經,有一分鐘,我的生命完全變成了一首詩。
35、在我不認識幾條路的時候,我放牛,我跟著牛走,牛準確地領我到達青草最茂密的山梁。牛吃草,我就站在高高的山上遙望故鄉。后來,我離開了牛,離開了故鄉,我再也沒有到過那座山岡——此刻,透過城市的霧靄,穿越歲月的失地,我久久仰望我的童年和我的牛——我看見,他們還站在當年的山岡,久久眺望著我,眺望著他們的后來。
36、我曾經用大人的鞭子打過牛,在布滿傷痕的牛身上,我又制造了細小的紅腫。那痛上的痛,引起一頭牛的戰栗和它對一個小孩的吃驚。那一刻,我多多少少加劇了世界的痛感。但是,忠厚的牛很快原諒了我,與我和好如初。后來,這頭可憐的牛老了,不能拉犁了,人們殺死了它,我們就吃掉了那頭老去的牛的最后一點肉,包括它的肉里藏著的那些痛,都被我們吃掉了。似乎,我和一頭牛的關系早已了結了,然而,幾十年過去了,我心里仍深藏著對一頭牛的一份愧疚——那頭牛,它沒有絲毫對不起我的地方,而我,卻是實實在在對不起它。
37、我覺得牛唯一的缺點是不太講衛生,走到哪里都要在地上拉些或稠或稀的牛糞,就像我長大后看見有人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寫上“到此一游”以示留念,我曾建議牛改掉這個缺點。但是,后來我明白了,那不但不是牛的缺點,實在是牛的優點和美德:牛不愿意將珍貴的牛糞固定存放在一個地方——在牛的心里,它一定認為它到處吃了那么多可口芳香的青草,才釀造了肚子里的這些寶貝,它既不能私藏,也不能浪費,它要均勻地返還給它曾吃過草的一切地方,讓它們都變得肥沃,多生些草木,多開些花朵,多長些莊稼,算是它對吃過草的地方的報償。
38、當我在幾千里之外的地方旅行,看見這里的商店也在買著我家鄉出產的“巴山美味牛肉干”,心里就會“咯噔”一下,涌起難以名狀的心緒。也許,我的鄉親們放的那些牛,我小時候放過的那些牛的后代,說不定,就裝在這些密封的塑料袋子里。一頭頭牛,它們生前足不出山,死后卻馳騁萬里,以“美味”的方式,改變著人們的口感,并深入他們的身體。牛在死后得以漫游天下,這是不幸的牛比人幸運的地方:人死了,立即埋進土里,徹底消失;牛死了,卻漫游四方,被萬人分享。假若“萬物有靈”這古老的信仰是真的,那么,牛的靈魂已遍布天下,駐扎在所有人的身上。
39、多少人一輩子也沒見過牛,不知牛的忠厚和辛勞,也根本想象不出牛那誠實悲苦的眼睛。我們只見過牛皮鞋、牛皮帶、牛奶、牛肉干。我們只是在消費牛的制品。我們沒見過大自然,沒見過牛,沒見過真正的生靈,也從沒有被生靈身上透露的生命境遇所觸動,從而深化對生命的理解和同情。牛到達我們的時候,早已被冰冷的制造業和商業剔除了一切自然和生命的內涵和氣息,而僅僅是一件精致商品,被購買被消費。現代商業和消費主義徹底斬斷了人和自然的原始聯系,人與萬物之間豐富的生命關聯和精神關聯沒有了,僅剩下:消費。
40、記憶里,我家老屋門前,菜園邊上,磨刀石的位置是固定的,也許是祖父甚至祖父的祖父在世的時候,就確定了這個位置——這個比神壇還要莊重的位置。先人們手中的菜刀、鐮刀、鋤頭、镢頭,都被一一打磨出謹慎溫和的鋒芒,切割著生活的細節,刨挖著土地的情意。石頭的粉末伴著鐵器的粉末,一茬茬融入泥土,先人們也一茬茬融入泥土。而新換的磨刀石,仍巋然屹立于那個敦厚的位置,磨礪不斷降臨的日子。
許多年過去了,我仍記得我們家那最后一塊青灰色磨刀石,它是父親從河對岸高高的磨山坡上背回來的。忠實的石頭,它忠實于生活的邀請,它篤定于泥土的磁場,它廝守在一個古老家族的堂屋前,直到這個家族不得不隨著歲月的激流逐漸解體,它才哽咽著磨完父親生前的最后一把鐮刀,磨完父親手里的最后一點月光,突然消失,不知所終……
41、天氣預報后天有雨,趕明天要割完麥子。放學后與鄉親連夜割麥,割到半夜,鐮刀鈍了,我跑回家磨鐮刀。我用力磨了一陣子,停下,舉起鐮刀,借著星光用右手食指試試刃口,不錯,挺鋒利的。我凌空揮了一下鐮刀,頓時伐落了一地星光。抬頭,猛然看見棱角分明的北斗,冷冷地懸在磨刀石上方,好像也在磨著什么。心里咯噔顫了一下,因要趕緊下田割麥,來不及多想別的。那碩大古怪的北斗,卻懸在了記憶里,燦然冷然。
此時忽然想起上中學時的那個夏夜,那個狀如不規則磨刀石的古怪北斗,想起那夜與我一起割麥子的父親、母親、謝嬸、楊保元爺爺、楊自民叔叔、盧明忠叔叔、李正文堂哥、蘇芳蘭堂嫂……都早已謝世,那個夏夜里,在廣袤大地上磨鐮、割麥、勞作的無數人們,許多都已謝世,不禁愕然,抬頭看一眼北斗,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咯噔了一下,久久顫著。
42、雨后,青山如洗,天空凝碧,遠遠看去,原野上的那個人,剛剛從古代走過來。
所有人家都新換了屋頂,老房子卻老得那么新。
這時候的炊煙是筆直上升的,要到天上去走一回親戚。
43、你沿著任何一條田埂走過去,都能碰見陶淵明。我父親,云娃他爹,盧明忠叔,李正文堂兄,都是布衣素衫的陶淵明,一輩子隱居鄉野,躬耕壟畝,伺弄著田園之詩。
44、你想看唐朝的青山嗎?請來我老家吧,一窗青黛,萬壑溪唱,數點鳥影,一條虹,剛從李白頭頂飄過來,正要把那翠峰碧巒,裝訂成一卷唐詩。
45、雨后,遠山那么嫩,那么藍,你不忍心多看,怕被看化了;你又忍不住多看,遠山那么嫩,那么藍,你怕它真的化了。你怕以后再看不見這么嫩、這么藍的山。
46、其實,永恒并不遙遠,永恒就是對岸青山,我種莊稼的鄉親們,也并非沒有永恒意識。在田間地畔,他們手握鋤頭,或腳踩犁耙,伺弄四季莊稼,砸下萬顆汗珠,累了,就一手捶捶腰背,一手搭起涼棚,靜靜地看看遠山,是休息,也生起片刻哲人之思。這時,他們看見了,那重重疊疊的青山,恍若世世代代的祖先,靜靜站著注視他們,這一站就是多少多少萬年!而在青山之上,更有那盤古的蒼穹,將無邊洶涌的蔚藍,向此時此刻的人世,向他們,不停地傾瀉、澆灌(遠遠看去,他們的身影已被染成了淡藍色,上蒼正在靜觀這幅畫)。于是他們隱隱感到,他們,以及他們此刻的勞作,正被那叫作“萬古”的永恒,悄悄收藏或默默遺忘……
我忘不了我那不識字的父親,有一次,秋收后,他靠在新壘起的稻草垛旁,定定地望遠山,他望得出神,他一臉滄桑和迷惑,他的魂靈好像已隨時間出走好遠。他突然對我這個中學生說:娃,我覺得,人,好小啊,在山的眼里,怕只是一點草絮絮飄過吧,你們書上是咋說人呢?
47、我在故鄉老屋前,推開門就看見,一列列穿戴整齊、青衣飄飄的高個子青山,從遠處朝我快步走來。這是我那遠去的祖先,想起了還沒顧得向我交代的一件重要事情,就突然折回身,要親口對我交代。當他們遠遠看見我,卻一時忘記該對我說些什么,就愣怔在那里了。我也愣怔著,凝視著愣怔的祖先。
整整一個下午,面對青山,我都在想:他們,我的祖先們若是開口說話,會對我說些什么?
48、柳兒、迎春、梔子、桂花、春蘭、梨花、百合、草莓、木槿、薄荷、橘兒、蓮花、小菊、水仙、玉蘭、藿香、苜蓿……你走在村莊里,叫著花木的名字,卻聽見滿村的姑娘都在回答你。記住,我們這里的女孩兒,和大自然同名同姓。你隨便喊一棵花木的名字,就喊來一個溫柔的姑娘。
49、沿著田埂走來,車前草一路小跑著,捧著露珠和微苦的清香,來到我家院子,眼看就要爬上堂屋臺階——正在院子里縫衣的我媽,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殷勤上門來探望她的,還是她小時候結識的車前草,還是那么嫩、那么清秀,而她,已經很老了。
50、在院子正中,光線最集中的地方,我媽端坐著,為我們做鞋、做枕頭、縫補衣裳。此時,宇宙那明亮仁慈的光線,從光年之外趕來,空投在一個小小的院子,灌注進一個小小的針眼。每一個針腳里,都注滿村莊正午的深藍。我終于明白:我們貼身的衣服里,織進去的不只是母親密集的眼神,還有來自光年之外上蒼的眼神。
51、我不必用光年之類的貌似深奧的科技知識為難和迷惑我的母親。其實,母親交織著期待和憂郁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屋頂之上祖先的蒼穹,正以她所不理解的光速,穿越塵世飛抵遙遠的星河。我的母親沒有什么值得示人的學問,而破譯她深沉憂郁的目光,卻成為另一個星球的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和精神學家的高深學問。
52、母親八十多歲的眼神,還保持著少女的清澈和純真。我想了解這其中的緣由。那年,我在回老家養病期間,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讀母親念誦一生的《心經》。同時,每天都在故鄉的原野走來走去。在清晨,在黃昏,在百萬千萬顆露珠的照拂里,在百萬千萬片綠葉的叮嚀里,我的心里,我的眼睛里,哪怕藏匿得很深很隱蔽的細小雜物和灰塵,都逐漸被一一洗凈;我身體里的病,也漸漸離我遠去。我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無塵無垢,無嗔無癡,甚至有一點“吐氣若蘭”的意思了,連夢都是清潔的。有一次竟在夢里看見蓮花的花瓣上,放著李清照的一句詩。我體會到,一個人若保持身體的潔凈、心靈的潔凈、眼睛的潔凈,保持每一個意識和念想的仁慈和潔凈,那么,他將會從生命里領受到怎樣單純而又無比豐富的情意?
我在故鄉懷里、在母親身邊養病。病,大約不好意思待在我變得干凈、空明的身體里,我的身體里,沒有了毒素,也即沒有了病魔賴以存活的養料,繼續待在這里,病魔會感到無趣和饑餓,病魔會被餓死。病,知趣地走了,我卻養好了心(后來離開母親,回城,那病也追進城,又找到了我),我也借此對鄉村母親的心靈成長做了一次“田野考察”。
那么,母親何以有那樣潔凈無塵的心,何以有那樣潔凈無塵的眼神?我想,清晨或黃昏,原野上那無數顆透明露珠,已經給出了一部分答案。我的母親,她是用一生的時間,念念在茲于心靈的純潔和修行;她是用一生的田野勞作和行走,與無數顆露珠——與無數顆清澈的天地之眼,交換著眼神。就這樣,上蒼把最好的露珠,交給母親保管,露珠漸漸化成了她的瞳仁。這就是我母親眼神的來歷。
53、一個人若很少在露珠(包括具有露珠之透明品質的事物)面前停留,驚訝、感動于那無邪的純真,并將自己被塵世染臟的身體和心靈拿出來,接受其消毒、清洗和照拂,那么,他的內心和眼神,就少了某種天賜的清澈。一個人若很少將目光投向蒼穹的星辰,卻總是鎖定于欲望的池塘和利益的店鋪,那么,他的心域必窄狹,眼神定然就少了某種悠遠和深沉。
我的母親,低頭與露珠交換眼神,抬頭與星辰交換眼神,俯仰之間,她都在吐納天地精神。她識字不多卻有天趣,因為她心存天真;她閱歷不多卻胸襟寬闊,因為她到過天庭。原野和天穹,是我母親的心靈老師。
54、車前草的手里,狗尾巴草的手里,苦菜花的手里,薺薺菜的手里,紫苜蓿的手里,麥苗兒的手里,芹菜的手里,野薄荷的手里,土豆苗的手里,豌豆苗的手里,葫蘆蔓的手里,燈芯草的手里,紫云英的手里,蒲公英的手里……都捧著歡喜的露珠,簇擁著,迎候早起的母親;遠遠近近的鳥兒,也以清露潤過的嗓音,開始了早晨的獻詩。走在田野的鳥聲里,穿行在露珠的光芒里,母親竟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一個小小婦人,天地百物卻如此看重她,對她施以如此隆重和神圣的禮數,如同慶祝女王登基(其實,大大超過了女王登基儀式,因為,從古至今,上蒼未曾給任何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事稼薔高高在上的女王配送過一顆露珠,那與天地隔絕的森嚴廟堂和華貴宮殿里,未曾降臨過一位天使,連麻雀的影子都從未出現)。
母親被天地厚愛得不好意思了。慚愧自己竟空著兩手,無以面對天地的慷慨和百物的盛情。母親這樣想的時候,她謙卑的心里,就籠罩了對土地的尊敬和對勞作的虔誠。今天早晨,每一粒種子、每一苗稼禾,都將收到母親的一份疼愛,她那仁慈的手溫和呼吸,會改變莊稼的心情和土地的墑情。
我的母親一生喜歡勞動,她認為,她在地上的勞作,不只種植莊稼伺候日子,也表達著對天地百物的感念。
55、豎的樹枝,橫的竹條,父親以簡練的方式編輯了古樸的籬笆。很快,從詩經里及時趕來了喇叭花藤,纏繞了農歷四月的籬笆。今天下午,我從城里回到老家,一走進院子,就看見,白的藍的紫的粉紅的喇叭花,正興高采烈地吹奏著菜園的晴空,吹奏著鄉村的意境。父親的籬笆,簡單、安詳、樸素、生動,在今天下午帶我回到古代。
56、小河清且漣兮,一路都在打聽,那個村子呢?那些姑娘們呢?那些母親們呢?那些孩兒們呢?小河繞來繞去、問來問去找我們村子。它終于找到了我們村子,它忽然懂事了,它喜歡上了我們村子,它不愿意再像上游那樣冒冒失失走直路奔跑了。一會兒就走出這么清新、美麗的小村,那多么可惜?它想留在我們村子,它想最好能住下來。但是,它怎么可能住下來呢?小河有些急了,這么清新、美麗的小村,它怎么舍得離開呢?小河皺起了眉頭,它在村前的廟兒嘴河灣徘徊復徘徊,沉思了好一會兒,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住不下來,那就走慢些,再走慢些,繞著村子多繞幾個彎兒,繞著小村唱山歌水謠兒;繞著姑娘們洗白她們的手指兒,打濕她們的發辮兒;繞著調皮的孩兒們,讓小鯉魚撞他們的光屁股兒,讓黃辣丁啄他們不懂事的腳丫子;繞著母親們,聽她們一邊洗衣,一邊說些云淡水遠的家常話兒;繞著那清秀的月亮和清朗的月宮,把那離鄉多年的嫦娥姐姐勸上岸,勸她回小村里落戶……
就這樣,小河繞著我的小村,把一卷風情畫描摹了數百年,讓一部田園詩流傳了幾千里。
57、小河繞村而過,今夜,小河繞著那個歸來的游子,他不是喜歡寫詩嗎?那就繞著他徘徊的身影,蕩漾起一波又一波靈感,放映出一疊又一疊意象,且用那一路提煉的水聲泉韻,為他的情思、他的詩句押韻!當他從一首水靈靈的詩里抬起頭,卻突然發現:滿河的流水,滿河的月光和星星,滿河的人間乳汁和天國鉆石,都繞著他歌唱和吟哦。一首詩,就這樣淹沒在另一首詩里,淹沒在永恒的天地之詩里了。
于是他知道,在今夜的故鄉,在小河身邊,詩的里面是詩,詩的外面還是詩。他再也走不出這首意味深長的詩中之詩了。于是,一生一世,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將被這條詩意之河環繞、灌溉和映照。一生一世,他都在這首故園之詩里打撈自己。
58、新婚的桂芳嫂子,說要保持她青春的浪漫,第一次為新郎哥洗衣,她說一定要在月夜里的小河邊。她舉起柳木棒槌,一下一下捶著洗衣石上新郎的衣服,捶著還有些羞澀和青澀的日子。梆——梆——梆,河灣里響徹一串清越的回聲,月亮應聲走出水面,游到桂芳嫂子面前。桂芳嫂子看見,那嫦娥,羨慕地看著她,只差一步就上岸了,可差了這一步,那仙女就是上不了岸。桂芳嫂子就把棒槌遞過去,要拉她上岸。卻一下子碰碎了月亮,滿河都是天上的碎片。桂芳嫂子一下子清醒過來,覺得對不起月亮,對不起嫦娥。今夜,在河邊,在月下,新婚的桂芳嫂子,我那浪漫的鄉間嫂子,她用一根溫存的柳木棒槌,試圖連接起天上人間,差一點,她就把溺水的月亮扶上岸,就把出走多年的嫦娥領回村莊。
59、斑鳩蹲在我家屋頂上反復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什么呢?是一句古詩?一段格言?一個家訓?一首民謠?一聲提醒?一種安慰?沒有人知道斑鳩在說什么。但是,若是有一天,沒有了斑鳩的身影,沒有了斑鳩的話語,空空的屋頂上的寂寞,就會蔓延成母親心里的寂寞。母親就會問:斑鳩哪去了呢?怎么今天不見了斑鳩呢?母親一個晚上都會惦掛著斑鳩。直到第二天,斑鳩又在屋頂上出現,母親就會喜出望外,對著斑鳩親熱地打招呼:喂,斑鳩兒,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你昨天是走親戚去了吧?
我隱約猜到,在母親心里,斑鳩是出沒在高天大野、又懷鄉戀土的遠房親戚,斑鳩反復訴說的是天地的一種情愫,是母親心里那種難以名狀的牽掛、感念、溫潤和安穩的心境。斑鳩以朦朧的語言表達著母親朦朧的情思。沒有了斑鳩的身影和聲音,母親的心里,就會出現大片的空白和恐慌。看見斑鳩,聽見斑鳩熟悉的話語,母親就感到天地完好,日子有趣,心里安穩。
60、有鳥兒降臨的屋頂是溫暖、吉祥的屋頂。我的母親,她一生受過許多苦。但是,上蒼也給予了她一些補償:母親一生雖然缺這缺那,但她居住過的故鄉老屋,從來沒有短缺過鳥的身影,從來沒有短缺過,斑鳩那古老、溫和、意味深長的話語。
如今,在我們水泥的城市和鋼筋的屋頂,除了密集的電線、電波、塵埃、霧霾和機械的尖叫,我已有許多年未見過斑鳩,也未聽見那古意氤氳的話語。我內心的空白和恐慌也與日俱增。
61、一到夜晚,密集的星星站滿了村莊的屋頂,站滿了祖先也曾無數次仰望過的無邊蒼穹。頭頂,全是公元前的星星,比起孔夫子那夜看見的,一粒也沒有丟失,而人世,已過去了千年萬載的時光,這樣的情景總能喚起“天上千年,人世一瞬”的巨大震驚和提醒。
鄉村的孩子愛玩數星星的游戲,這純真的數學,使他們有了一份與永恒和無限有關的心靈儲存,這就是為什么鄉村出生的人,或有過鄉村經歷的人,常常保持著更多的詩意情懷:星空的震撼和洗禮,使他們有了從天上看人世的胸臆和目光,這就有可能化作一種曠遠的胸襟和深沉的眼神,那數星星的美好數學,使他們有了一筆數不清也花不完的天文數字——一筆籠罩實用世界的純粹心靈數學,就變成了籠罩和照耀一生的生命美學和宇宙美學——詩心、慧心、天地心,由此形成。這是我的經歷和體會,我相信這也是無數詩意心靈得以養成的秘密源泉之一。
靜夜里,鄉村的每一個樸素屋頂,都均勻地堆積著上蒼饋贈的鉆石,每家、每人都能分到至少幾百萬顆,且永不風化也不會丟失,即使清貧之家的房子,也換上了天國的屋頂;每一塊水田和溪塘,都游泳著遠道而來的神秘星子,仿佛潛入人間的密使,打探生命的情況,供宇宙的有關機構研究解密。而星光漫溢、無聲奔流的銀河,從每一個農家小院漫流過去,更把人帶入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永恒秘境。
在這樣的星空下面,我的鄉親們實際上是在接受“宇宙宗教”的洗禮,他們會體悟到一種蒼茫無邊的心境,而對永恒星空下只能相遇一次的人、生靈和事物,油然而生出一種慈悲、憐惜的感情。我想,一個人、一群人的善良心腸,就是這樣來的,肯定與星空有關。
如今,城里的人們很少能看到星空,那純真的心靈鉆石幾乎全都丟失了,數星星的美好數學已成絕學,而算計、勢利、錙銖必較則成了通用數學。我們頭頂,除了終年不散的霧霾和越積越厚的灰塵,已經沒有幾雙天上的眼睛來看望我們了。我們忙于數錢的手里,數到最后,卻發現自己竟以一生的歲月,認認真真忙忙碌碌積攢了很大的負數:我們攥滿數字的手里,其實兩手空空,因為我們丟失了無價的心靈寶石。
62、詩人們幾千年來用過的無數比興和意象,全都在我故鄉的田野、阡陌、河邊、溪畔、林間,鮮活地生長和完好地保存著,從公元前一直保存到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兩點,推土機、挖掘機、攪拌機、切割機、粉碎機,排成威武戰陣,按照一個月前張貼在村頭墻壁上的限期拆遷公告,雄赳赳轟隆隆準時開進村子和田野,將“采采芣苢”“灼灼桃花”“楊柳依依”“燕燕于飛”……拆遷,將陶淵明的雞鳴桑樹顛拆遷,將杜甫的花徑和蓬門拆遷,將辛棄疾的稻香和蛙聲拆遷,將蘇東坡的竹子、孟浩然的桑麻、李清照的芭蕉、楊萬里的小荷、陸游的柳暗花明又一村、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馬致遠的小橋流水人家……統統拆遷,將流傳了幾千年的田園詩一舉拆遷,然后,在詩的廢墟上,種植高聳入云的鋼筋水泥……從機械的轟炸聲里,猛然回過神來,我才知道,我已永失了故鄉。我的故鄉,瞬間成了子虛烏有之鄉。
63、狗尾巴草追著少年的背影,一直追到村頭,攔在路口,勸他走慢些,轉過身看看村莊的面容,要幫他挽留住純真的春天。少年懵懂、沖動,頭仰著,除了膜拜高處和遠方,少年不懂得也更不留意腳下的情況和身邊的風景,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傷心的狗尾巴草,被風遺棄、吹散。接著,水泥追過來,鋼鐵追過來,輪胎追過來,城市追過來,徹底斬斷了那青翠的尾巴,刪除了鄉村最后一首深情而感傷的詩篇。
64、我從老家田野回到城里,好幾天了,我舍不得擦去鞋子上的泥土,它曾粘在母親的手上和父親的腳上,那上面有蛙鳴、鳥啼、月色、露水、野花和稻香,有故鄉的體溫——城市里失去的這些,被我的鞋子從鄉下帶回來了。然而,我就只剩下鞋子上這點“鄉土”了嗎?
65、每天每天,那么多人繞著公園草坪走來走去。他們是在親近自然碼?他們更像是圍繞一張規整的工業圖紙,憑吊失去的自然。
66、我的童年哪兒去了呢?我努力回想我把童年存放在了哪些地方。在故鄉溫柔的稻草垛里,在農歷三月野花們殷勤刺繡的芳香田埂上,在河邊那盛產鳥聲和蟬鳴的柳林里,在蘭家營葦花如雪的蘆葦蕩里,在鳳凰坡拾蘑菇的那個寂靜松林里,在村頭那個收藏月亮和星星的千年古井里……都藏著我的一部分童年。
前天,我又一次回到故鄉,尋找我存放的童年,卻聽到了一個消息:故鄉方圓數十公里,已被房地產商整體收購即將被全部拆遷,然后,澆鑄起鋼筋水泥輪胎金錢的商業之城,售賣給不再收藏童年不再分泌露水不再生長詩意的荒蕪機械的永恒。推土機、挖掘機、攪拌機、切割機、粉碎機等等所向無敵的現代化機械部隊,已將毫無設防的故鄉團團圍困。啊,我的鄉土即將淪陷,我的童年即將滅絕。雖非生離,卻是死別,老根斷滅,枝葉何依?山河不可復識。往事何處尋覓?我悲從中來,淚如雨下,淚眼蒙眬中,我繞著落日里的故鄉轉了一圈又一圈,繞著記憶里的童年轉了一圈又一圈,心里默念:永別了,我的故鄉,我的童年。
67、多年前,念過私塾喜讀詩書的鄰居楊貴元爺爺,指著村子中間的那棵老皂角樹,對我這個懵懂的中學生說:娃,你知道嗎?這樹上的隨便一個枝椏,都比我年紀大,甚至比我爺爺的年紀還要大。你把我叫爺爺,其實這棵樹才是爺爺,是全村人的爺爺。你知道嗎?宋朝的時候就有這棵皂角樹了。它結下的皂角,洗過宋朝的衣衫,洗過明清的衣衫,洗過我們先人的衣衫。陸游不是到過我們這兒嗎?說不定,這皂角還洗過他那染著征塵和酒痕的衣衫。你聞見了皂角的清香,就等于聞見了我們先人身上飄過的相似的衣香。靠在皂角樹身上,就等于靠在祖先身上,你就感到一種踏實和安詳。娃,你信不信?來,娃娃,咱倆坐下來,在樹上靠一會兒吧,閉起眼,祖先就走過來了。來,靠緊祖先寬厚的胸膛……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