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亮
(南開大學 日本研究院,天津 300071)
大村益次郎(1824-1869)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西洋學家、軍事家,出生于長州藩周防國的醫生世家,原名村田良庵,曾用名藏六,諱永敏。早在幕末時期,大村在長州藩進行軍事改革,并于第二次“征長戰爭”中指揮長州藩軍擊敗幕府軍,其卓越的軍事才能獲得廣泛認可。由此,大村于明治元年2月進入明治政府,先后擔任軍防事務局判事、軍務官副知事、兵部大輔等要職,逐漸成為軍政系統的實權人物。任職期間,大村銳意推進軍制改革,籌建政府軍,倡導統一軍制;積極創辦日本近代軍事學校、發展軍事教育;主張營造兵工廠、軍事醫院等軍需設施;并率先提出在日本推行征兵制,成為創建近代日本陸軍的先驅,被后人譽為“近代日本軍制之父”*由于大村的軍制改革思想過于激進,引發了諸多士族的不滿。明治二年(1869年)9月4日,在他前往京都和大阪視察工作期間遇刺,于同年11月5日不治身亡。盡管從就職到去世不足兩年,但大村的大部分建軍構想被明治政府所采納,為之后的軍事建設指明了方向。明治政府為表彰其功勛,在靖國神社內特意為大村樹立銅像。。
縱觀國內學界的日本史研究領域,涉及大村益次郎與明治初期軍制建設的學術文章并不多見*國內學界涉及大村益次郎的文章有:沈中琦的《日本近代軍隊的成立》(《軍事歷史研究》1991年1期)、謝朝輝的《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軍事改革》(《軍事歷史》1988年4期)、馬曉娟的《明治時期的日本陸軍大學述論》(《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學術論壇》2008卷)等。,而以大村益次郎的軍制構想為中心的專題研究似乎亦無先例。這與大村在日本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不相稱的。鑒于此,本文欲嘗試對大村益次郎的軍制改革思想及其對明治初期軍制建設的作用做拋磚引玉式的探討。
明治元年(1868年),隨著“王政復古大號令”的頒布以及鳥羽伏見之戰的爆發,日本開始了長達一年半的內戰。對于草創初立的明治政府來說,此時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對外爭取民族獨立,對內建立中央集權制的國家。一般說來,在近代國家的形成過程中,直屬中央政權的常備軍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日本卻因其特定的歷史背景,明治政府成立之初并不掌控常備武裝力量。故而在倒幕維新的過程中對西南雄藩形成一種依附關系。新政府為了進一步鞏固政權,急于建立一支能夠由天皇直接領導的軍隊。這既是當時國內復雜的政治形勢所迫,也是建立中央集權制國家的必然要求。
普遍認為,最早提出建立天皇軍隊的是土佐藩的坂本龍馬。但是他僅在其著名的“船中八策”中書下“親兵”二字后便遭遇不測,撒手人寰。此后,建立政府軍的實際工作則落在負責朝廷軍政事務的大村益次郎等人的身上。明治元年(1868年)2月22日,大村被授予軍防事務局判事加勢*軍防事務局判事加勢:根據明治元年1月17日官制改革,政府實行三職七科制。軍事上設海陸軍科,任命巖倉具視、嘉彰親王、島津忠義為長官,負責海軍、陸軍、練兵和守衛工作。2月3日官制改革,由三職七科制改為三職八局制,海陸軍科改稱軍防事務局,嘉彰親王任總督。軍防事務局的權限與海陸軍科完全相同。“加勢”為助手之意。閏四月二十一日,政府再度調整官制,嘉彰親王任軍務官知事,長岡護美任副知事,大村益次郎任軍務官判事。一職,開始參與政府軍的創建工作。同月,總裁局下達《兵制之儀》,要求軍防事務局盡快完成親兵的組建。
不過由于當時日本諸藩的軍隊尚屬各藩藩主的“私人財產”,且全國仍舊處于內戰狀態,加之明治政府財力微薄等種種限制,令最初的兵員招募并不理想。根據《陸軍省沿革史》的記述,最初形成的政府固有兵力僅僅是一支由十津川、多田等地的鄉兵為主力,再加上各藩奉公期滿的浪人和志士構成的規模不過400人左右的部隊[1]107。這支政府軍的軍營最初設在鳥羽伏見戰役之后被廢棄的伏見奉行所,即日后的伏見練兵場。同年3月,長州藩士田中益雄受命前往練兵場擔任政府軍的統轄和訓練。之后又吸收長州藩軍組建成征兵第七番隊和第二親兵,同時原屬德川幕府的兩支步兵小隊以及二條城的守軍也一并歸到天皇親兵的編制下。為進一步擴大軍隊規模,總裁局又要求軍防事務局設法從藩兵中調遣兵員加入親兵編制。于是閏四月二十日,軍防事務局發布《陸軍編制法》,“以每一萬石出兵十名的比例(暫時三名)從各藩招募人員”[1]115。兩日后,政府又根據大村制定的征兵方案發布《各藩征兵細則》。細則規定:“一、服役年限為三年。二、年齡由十七、八歲至三十五歲,身體強壯者。三、自備武器、被褥,軍服、軍餉、軍糧由政府提供。”[1]115由此,至明治二年(1869年)3月天皇再次巡視東京的時候,政府軍的規模擴至2 000人左右。
在鳥羽伏見之戰到函館戰爭這一年半的內亂中,大敗幕府軍的都是西南諸藩的藩兵,其實際統帥權掌握在各藩領主手中,并非直接聽令于天皇。可以預見的是,所謂的“官軍”在內戰結束后行將凱旋自己的屬藩,從而也將從某種意義上構成對中央政權的威脅。但是,由于連年戰事造成諸藩財政匱乏,諸藩廳表示已無力供養一支龐大的軍隊;另一方面,明治政府雖然有建立并強化一支中央軍的計劃,但是同樣由于財政方面的捉襟見肘,實施起來也是舉步維艱。與此同時,政府軍在東北、越后戰場上勢如破竹,勝利指日可待。如何處理這支即將凱旋而歸、邀功請賞的東征軍,成為了新政府以及諸藩藩廳所面臨的最直接、最迫切的問題。
時任兵庫縣知事的伊藤博文在向政府遞交的《北地凱旋兵處理方案》中提議“應趁此之機,以改東北凱旋兵為朝廷之常備軍隊,總督、監軍、參謀以下皆授予適當之爵位,以此支配兵士,兵士亦應授予適當之位階,各得其所。且應折衷歐洲各國軍制,以新我國之兵制改革……”[2]4-5伊藤所言以朝廷冊封的方式直接收編軍隊的策略看似高明,但是這種想法既高估了政府的財政能力也低估了藩兵的鄉土意識。正如日本學者高橋茂夫所言:“將士們會感激天皇賜予的官位和‘天皇親臨之恩’而舍棄故鄉嗎?天皇的財力足夠承擔將士的子孫的俸祿嗎?諸侯能夠甘心出征的兵力就這樣丟掉嗎?特別是諸侯間的勢力均衡被打破不會滋生不安因素嗎?”[3]37伊藤的建議實際上不過是“一紙空論”罷了。
對此,大村也諫言:“兵為刑之大物”、“治國之要器”,倘若兵權分散,中央政府將被置于險地。因此,“兵權歸一實乃今日之急務”[4]146。與伊藤不同,大村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趁東北戰事塵埃未定且諸藩之兵還未返還之前從現有的諸藩藩兵之中挑選精兵納入政府軍的編制之中,以制衡諸藩。
在向政府提交的《御親兵組織計劃書》中記錄了大村的親兵構想:“一、在諸藩現有士兵中挑選年齡在25歲到35歲之間、身體強健,并有從軍志愿者編入親兵。組建方式無關藩別,均按照身高進行編伍,統一制度。二、親兵編制完成后,將作為常備軍駐守奧羽等險要之地。軍服由官方統一配給,士兵月薪減半或者只支付三分之一,余下軍費由官方保管,作為軍人退伍時的撫恤金。三、服役年限為五年,五年后仍不滿40歲的根據意愿可以再服五年兵役”[5]54。大村的方案一方面能夠削弱各藩的軍力,減輕其對政府的威脅;另一方面也可以達到擴大政府軍的規模增強戰斗力的目的,可謂一石二鳥之策。與伊藤博文的方案相比,大村的“建軍”計劃“可行性要高得多”[3]37。
戊辰戰爭結束后,政府內部對于是否保留政府軍隊的問題產生了分歧。由于戰事已畢,在各藩藩兵的基礎上再維持一支政府軍對朝廷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在船越衛*船越衛(1940-1973),明治時期的官僚、貴族院議員。1870年任兵部大丞,后隨兵部省改組,入籍陸軍省。的回顧談中,記錄了這樣一段對話:船越衛問大村:“先生何以要朝廷之兵?如今既已有諸藩之眾兵,朝廷之兵又何用之有?”大村回答道:“無論如何也要保存朝廷之兵,全部之兵權亦務必歸于朝廷,且皇族成員務必為軍隊之大將。”[6]190
大村此番言論雖然沒有直接回答船越衛的問題,但是“無論如何”的用詞明確反映了他對保留天皇軍隊的堅決態度。而“全部之兵權”一語更加值得玩味。所謂“全部”,顯然不僅是說當時已有的政府軍,理所當然也包括了日本國內各藩藩兵。那么,大村所言就包含了兩層含義。其一,務必保留現有天皇軍隊。其二,將諸藩軍隊的統帥權收歸天皇治下。既然“全部之兵權”都要歸于天皇,要“兵權歸一”,那么就要保留已有政府軍便是順理成章之事。此外,政府軍的存在打破了各藩對軍事的壟斷,成為制約各藩、建立和鞏固中央集權的重要資本。
明治四年(1871年)2月22日,薩、土、長“三藩親兵”*三藩親兵:明治二年的軍制會議上已決定采用大久保的建議,以薩、長、土三藩精兵組成政府軍。但是由于被定為親兵的最高統帥西鄉隆盛下野歸隱,以致此事拖延至明治四年。該軍由薩摩藩步兵四大隊、炮兵兩隊,長州藩步兵三大隊,土佐藩步兵兩大隊和騎兵兩小隊組成。正式組建完成。由此開始,“御親兵”改稱“近衛兵”。這支軍隊的建立標志著“天皇首次從真正意義上獲得了軍隊的直接統帥權”[7]14。緊接著在7月14日,天皇召集在京的諸藩知事,斷然下達廢藩置縣令,一舉瓦解了封建割據勢力,完成了建立中央集權的任務。有了這支強大的政府軍作為后盾,明治政府在日后的政策制定上也不再有諸多顧忌,各種改革政策短期內相應出臺,最終完成了維新大業。
幕末時期,諸藩出于整軍備戰的考慮,紛紛效仿西方軍制,進行改革。但是由于諸藩各自為政,效仿之對象、學習之程度各有不同,導致彼時日本國內軍制良莠不齊,形態各異,極為混亂。這種狀態直至明治初年也沒有得到改善。根據《藩制一覽》記載,當時薩摩藩采用的是英國軍制,紀州藩采用的是普魯士軍制,德川幕府采用的是法國軍制,其他各藩大體上采用的是荷蘭軍制*參見大冢武松:《藩制一覽》,東京:日本史協會,1929年。。
據船越衛回憶,函館戰爭結束后大村曾說:“汝以為今日之陸軍,即諸藩之藩兵能稱為真正之兵否?奧羽之戰爭、函館之戰爭不可稱之為真正之戰爭,其均為兒戲,不過為蕭薔之爭。若今日與外國對立,則務必充分強兵。觀今日諸藩之兵,大體上武器不同、戰斗方式亦不同。臨危之際,若想統一調遣使用則不能也。”[6]192由此可見,在大村看來能夠贏得“蕭薔之爭”以鞏固政權只是建軍的初級要求,而外御強敵、與萬國對峙才是終極目標。同時大村也認識到此時的日本軍隊較之于西方列強的近代軍隊相差甚遠,原因之一便在于諸藩軍隊之間制式各異。這一弊端必將導致戰時之日軍形如一盤散沙。于是,如何統一軍制便成為大村所面臨的另一項重要使命。
為統一軍制,大村擬就了《朝廷之兵制永敏愚案》*《朝廷之兵制永敏愚案》:該意見書為大村于明治二年向輔相三條實美所提交,月份不詳,普遍認為是在函館戰爭結束后至6月軍制會議期間。當時正值木戶、大村的征兵制主張和大久保、巖倉的藩兵主張形成對立。,就政府軍建設的問題向政府進言:“皇國之兵制難以統一,因有薩摩之強兵、土佐之強兵、長州之強兵,不可將其廢除。況且朝廷無兵,亦無力量。此為永敏去年二月應軍務官之召時所言。然而朝廷如今并非無力,有十津川之兵、二條城之兵,亦有東下之步兵、浪士隊之兵,與諸藩一樣成為兵制之害。因此,迄今為止精選十津川、浪士、步兵*步兵:此處指幕府時期組建的田安、一橋兩家的軍隊。維新后負責東京市內的警衛工作。之三種,限定人員,逐漸限制禍患之根源。此乃朝廷之軍務。”[2]7大村通過戊辰戰爭深刻認識到軍制混亂的弊害。但是為了贏得戰爭,“無兵無力”的明治政府又不得不依仗諸藩的武裝力量。反觀當時由“十津川之兵”、“二條城之兵”、“東下之兵”和“浪士隊之兵”構成的親兵,雖然已經“并非無力”,但是與諸藩藩兵在軍制上的混亂本質上并無二致,均為軍制上的弊病。因此,在大村的建議下政府于明治二年2月,廢除《陸軍編制法》,并遣散不必要的兵員,只留下十津川鄉士、浪士以及原德川家步兵中的精兵進行整編。同年4月,政府發布《府縣兵員取立禁止達書》,以“府縣兵之規則各有不同,天下之兵制難以統一”[5]52為由,禁止各地繼續私自招募士兵。在大村看來,這樣至少保障了親兵范圍內軍制上的統一。
關于如何建軍的問題,大村認為:首先急需解決的是軍費問題,政府應該盡快確定預算。因為“若皇國之軍費難以確定,則無法限定皇國之兵員”[2]7。在軍費的分配上,則主張將軍費的“十分之六用于陸海軍建設,十分之四用于購置兵器以及資金儲備。當軍費確定之時,應該立刻創辦海陸軍學校”[2]7。陸軍方面,“當從明治三年(1870年)正月開始招募兵員,三年之內著重訓練現有的六個大隊,整肅軍紀,人數不足的情況按照石高數目令各藩出派兵員。三年之后陸軍常備軍形成規模,五年之后培養出陸軍將領,其時將再次整頓軍制。”[2]7海軍方面,“當首先整合現有的軍艦,并從明治三年(1870年)起,每年建軍艦一艘,或仿制西洋軍艦亦或本國自行研制。三年后海軍形成規模,五年后培育出海軍將領。”[2]7-8
大村還在建議中提出了全國軍制統一的計劃。大村表示,如若能夠按照他的方案進行,“五年后完成之時,朝廷之兵制將為我國純粹之兵制,此后令各藩效仿之,則皇國兵制數年后終將達成統一。若急于求一時之功,建立敷衍一時之兵制,則有百害而無一利。皇國兵制之統一亦不可期許”[2]8。由此觀之,大村的建軍思路已較為清晰:首先將近衛軍的軍制統一,然后通過訓練建設成一支模范軍,再將其制度在全國范圍內推廣開,最終實現整個日本在軍制上的統一。因此在大村看來,這支天皇親兵的建立除了能夠發揮保衛天皇政權的作用之外,還將成為近代日本軍隊向近代化軍隊轉型的起點。
明治政府于明治二年(1869年)7月進行官制改革,軍務官改稱為兵部省,大村也由軍務官副知事更職為兵部大輔,依然處于新政府的軍政機構的核心位置。在9月份遇刺之前的這段時間,興辦軍校成為大村軍制建設的重點。《永敏愚案》中“應該立刻創辦海陸軍學校”一條表明,大村已意識到實行統一的近代軍制教育對統一軍制的不可或缺性。這一思想與主張在《軍務前途大綱》*《軍務前途大綱》:大村去世后,兵部少輔久我通我、兵部大丞山田顯義等人將大村的建軍計劃整理成《軍務前途大綱》,于同年11月18日提交給太政官,又稱“兵制五大綱目”。和《兵部省前途大綱》*《兵部省前途大綱》:針對山田等人提交的《軍務前途大綱》,大久保派于同年11月24日提交了《兵部省前途大綱》。大綱內容大部分反映大村的建軍措施,不過基本上仍舊主張以藩兵為中心建設中央軍隊。這兩份能夠集中反映大村的建軍構想的文件中均有所表述。《兵部省前途大綱》的第一條便是:“皇國兵式之統一切不可操之過急。若欲實現其統一,首先,若無師范之人才,則無法指導數千之人。故此,為培養師范之人才應開設學校,由基礎教授軍事學尤為重要。陸軍目前應效仿法式兵制,待學校培育出有力之人才,歸根結底要建立皇國自身之兵制”[8]767。
而在此之前,大村事實上已經開始了軍事學校的創建工作。明治元年(1868年)8月2日,明治政府根據大村的建議,在京都建立了日本進入近代之后的第一所軍校——“兵學校”。該校最初的生源以政府各級官員的子弟為主。該學校于明治二年(1869年)正月改稱“兵學所”,之后于9月4日遷址大阪,改稱“兵學寮”。此次遷址的用意在《軍務前途大綱》中有所體現:“大阪為海陸四達之要地,位處皇國之中央。易于應四方之變。故創立學校等軍務之根本,此地為最上”[2]43-44。同年11月又創立海軍兵學寮,與陸軍兵學寮一并在明治四年(1871年)12月再度移址東京。明治七年(1874年)根據《陸軍士官學校條例》,該兵學寮更名為“陸軍士官學校”,此后成為培養日軍軍官的重鎮。此外,大村為了進一步發展軍事教育,還曾向政府提出建立軍事大學的建議,但由于當時政府財政不足只好先設置了這一所軍校。
需要注意的是大村的最終目標是要建立符合日本國情的軍制,《兵部省前途大綱》中提到的法式軍制只是作為臨時的選擇。雖然并沒有史料能夠直接解釋大村推崇法國軍制的原因,但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基本能夠形成了如下推斷:首先,昔日幕府在學習法國軍制的過程中留下了許多可利用的資源。比如幕府聘請法國軍事顧問團做“三兵傳習”*三兵傳習:為引進近代軍事制度,德川幕府聘請十八名法國軍官于慶應三年(1867年)正月13日,在橫濱的太田陣屋進行步兵、騎兵、炮兵等三個兵種的教授。時在江戶接受軍事培養的人才,以及保存下來的大量法國軍校的教材和相關資料。這對于當時財政空乏,并且希望盡快建軍的明治政府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其次,在普法戰爭之前法國陸軍被普遍認為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陸軍。這對于有著強者崇拜心理和“師夷長技”傳統的日本民族來說無疑充滿了誘惑。第三,法國當時所采用的國民皆兵主義的征兵制契合了大村的建軍構想。
版籍奉還*版籍奉還:1869年1月20日,薩長土肥四藩主聯名上奏奉還版籍,明治政府于同年6月17日正式接受。各藩藩主成為各藩知事。不久后,從明治二年(1869年)6月21日到25日五天中,在政府的軍制會議上,針對天皇親兵的建設問題,在以大村益次郎和木戶孝允為首的“長州派”和以大久保利通為首的“薩摩派”之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論戰。由于并未留下記錄會議具體內容的相關史料,研究者們大多透過大久保利通和木戶孝允二人的日記對此次論爭進行分析與揣測。
大久保日記:
“二十一日,無休日,十時參朝。今日于軍制一條大村被召,次第評議有之。且與長、土、薩三藩精兵被召之事展開大議論。……二十三日,十時參朝,議論種種,御決定御召三藩兵隊。兵制之治定實為難矣。……二十五日,十二時參朝。今日于兵制一條議論亦有之。對于排除藩兵,而招募農兵以為親兵之軍務官之見地,吾深感不安。諫言召集有名之者,經由議論,再相決定。”[9]
木戶孝允日記:
“二十四日,十一時參朝,今日亦論兵制之事,與我見解雖異,但皇國前途之事不可不逐漸行之。退朝歸途拜訪大村,斟酌時勢,論前途之目的。”[10]
通過上述材料可知,雙方爭論的焦點在于天皇親兵的兵員構成。通過前文的《親兵組成計劃書》和《永敏愚案》中可以得知,大村最初主張是以征募的形式從各藩現有軍隊中挑選精兵,以組建天皇親兵。而大久保則堅持天皇親兵應該由薩摩、長州、土佐三藩既有的強兵來構成。通過文中的“大議論”、“實為難矣”等用詞可見當時雙方討論之激烈。又根據二十五日的記述可以推斷,大久保的采用三藩強兵的意見獲得優勢,大村的各藩征募兵員的提議受到責難后,干脆提出不用藩兵而直接招募農兵的意見,這讓大久保等人“深感不安”。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下,大久保提議先將征兵制一事暫且擱置,以后再召集有影響力的人物,以委員會的形式進行商談。另一方面,大村派雖然受挫,但是由于“皇國前途之事不可不逐漸行之”,以及與大久保派在加強政府軍建設這一大的前提并不矛盾,因而最終做出讓步。
對此思想史學家絲屋壽雄認為:無論是大村還是大久保,在建立天皇獨裁軍隊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而對于當時國內形式的判斷不同才是造成雙方分歧的根本原因。木戶、大村派認為各藩的不平士族是中央政府當前最大的敵人,而大久保和巖倉具視則是出于對農民、町人反抗政府或發動起義十分恐懼[4]150。在筆者看來,大久保的“三藩獻兵”的建議誠然是在其權衡時局之后從政治角度出發的產物,但是,絲屋將大村力主征兵制的理由僅僅歸結于他對西南強藩的顧忌就未免過于簡單和草率。
首先,大村早年在咸宜園*咸宜園:位于豐后國堀田村,塾主廣瀨淡窗曾師從龜井南冥、昭陽父子,為南豐大儒,“敬天以修學,礪德以習業”是咸宜園的辦學特色。求學的時候(1843~1844年)就已經接觸了農兵思想。當時的老師廣瀨淡窗*廣瀨淡窗:江戶時期的儒學者、教育家、漢詩人。在天保十一年(1840年)所著的《迂言》中,對“農兵”展開了論述:“武備乃護國之要務,雖為太平之世亦不可有片刻忘卻。如今諸藩軍備困乏,能夠參戰之人數甚少。寡不敵眾乃天下之常理,無論如何貫徹武士道之精神,以極少兵力亦無法戰勝強敵。故只強武士之精神而無增兵之術,于亂世無外被降服。然欲增其兵力,當首推農兵。”[11]雖然淡窗所言似乎單純看重兵力的多寡對戰爭的影響,并沒有提及武士之外的平民通過軍事教育和訓練亦能夠成為精兵。但是,這一“農兵論”對日后大村的征兵制思想的形成無疑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其次,大村系統學習過近代西方軍事學并有著實地指揮作戰的經驗,這些知識與經驗大大加深了他對近代戰爭和農兵的認識。日本自從進入文久年間(1861-1864)開始學習西方軍制之后,幕府和各藩為增加軍備開始破格招募農民參軍。由此,武士出身也可不必為士兵,士兵也不必再是武士出身。在封建軍制下,持槍攜炮、列隊進軍、聽從號令進退的都是身份最低下的足輕。軍制歐化之后,這種步兵被視為主力,并且要求擁有龐大的數量。當集團化作戰成為戰爭的主流后,以單兵作戰能力為優勢的武士的軍事壟斷地位受到挑戰。對此,大村甚至提議解除由武士組成的舊有軍隊,并發布“廢刀”的命令。而大村在長州藩協助高杉晉作的奇兵隊戰勝幕府軍的經歷也讓他進一步認識到無論出身于何種階層,只要經過嚴格訓練都能夠成為精兵。
第三,大村主張征兵制是出于對軍費支出以及軍制建設的長遠利益的考慮。從戊辰戰爭時期直到明治二年的軍制改革,由政府財政的困難所導致的軍費緊張成為大村實現軍制改革的一大掣肘。
因此,在大村的軍制構想中一定包含了經濟、實用的建軍原則。從軍費開支的角度來說,由士族組成的藩兵屬于終身制,長遠來看,不僅會導致軍隊的戰斗力下降,額外的軍費支出也難免會對政府的財政構成負擔。而大村在兵部省內經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是“兵一定要豎著養,橫著用”[8]775。此言意在和平時期應該盡可能的限制常備軍的兵員數量,于戰爭爆發之際再做征兵動員以增強戰力。而能夠實現這一要求的,除去征兵制則別無他法。
兵制會議之后,政府最終以財政困難為由暫且接受了采用三藩強兵的意見。大村憤恨之下表明了辭官之意,但后來出于大局和長遠考慮,最終在“三藩獻兵”和推遲征兵制的問題上做出了妥協。但是大村采用農兵的主張明顯觸犯了諸藩士族的利益,尤其被長州藩武士視為一種“背叛”,因而最終招致了殺身之禍。
然而,大村所倡導的國民征兵制并未因他的死而畫上終止符。通過山縣有朋等大村的繼任者的努力,征兵制最終得以制定。明治五年(1872年)11月28日,天皇向全國發布“征兵詔書”,曰:“基于本邦古昔之制,斟酌海外各國之式,設全國募兵之法,欲立國家保護之基。”[2]67在“征兵詔書”發布當日,太政官發布“告諭”。“告諭”曰:“士非從前之士,民亦非從前之民,均為皇國一般之民,報國之道僅此無他……補古昔之兵制,備海陸之二軍,全國四民滿二十歲之男子,盡編入兵籍,以備緩急之用。”[2]68明治六年(1873年)1月10日,政府以山縣的《主一賦兵論》為藍本,頒布“征兵令”。至此征兵制在日本正式確立,終于完成了日本軍制上所謂“劃時期的大事業”[7]207。
明治初期的軍制改革可以說是“新政府當時面臨的諸多課題中真正具有重大意義的課題”[12]94。大村益次郎作為此次軍制改革的核心人物,他的軍制改革思想與主張不僅奠定了近代日本軍制的基礎,加速了日本軍事的近代化進程,而且從另一方面也具有推動整個明治維新社會變革的歷史意義。
所謂“兵權歸一”,即確立天皇對軍隊的統帥權,是大村所有建軍構想及主張的出發點,統一軍制以及實施征兵制的最終歸宿都是建立天皇獨裁的軍政體系。這也是日本建立中央集權制以及成立近代民族國家的必然要求。在維新初期戰事緊張且手無兵權的艱難環境中,大村主導的政府軍組建工作取得一定成績,為保衛皇權和制衡地方勢力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戰后,大村主張保持并加強政府軍的建設。雖然最終并未以大村倡導的“征兵”形式取得軍權,但是卻通過“三藩獻兵”以及廢藩置縣實現了中央對全國軍隊的掌控,同時也完成了中央集權的歷史任務。
軍制統一是大村軍制改革思想的核心內容,也是中央集權制國家的內在需求。為實現日本軍制的統一,大村向政府提出以近衛軍為原點,將其建成模范軍,以點帶面從而實現全國軍制統一的建議。鑒于培養新式軍事人才、開展近代軍事教育對于統一軍制的必要性,大村力主創辦近代軍事學校,并提出學習法式軍制。此舉不僅為日本培育出了大批優秀軍事將領,也為日本軍事與國際接軌創造了條件。同時,大村還起草了諸如確定軍費、整肅軍紀、強化海陸軍、建立軍事醫院、兵工廠等具體方案,這些舉措一并為日本實現軍事近代化奠定了基礎。
大村力主的征兵制暗合“四民平等”的進步思想,是“政治變革在軍制改革上的集中體現”[12]102。“兵農分離”作為近世社會的重要特征,與“士農工商”的身份制度密不可分。反其道而行的“農兵思想”下的征兵制無疑具有打破這種封建桎梏的力量。明治五年發布的“征兵詔書”中“基于本邦古昔之制”的表述,正是契合了“王政復古”的大義名分,從而否定了幕府政權,成為明治政府執政合法性的代言。而“征兵告諭”中“士非從前之士,民亦非從前之民,均為皇國一般之民”一言,可以說是“新軍隊務必立足于士農工商四民平等之上的近代軍制原理之宣言”[12]102。“征兵令”的頒布與征兵制的實施以法律的形式結束了武士對軍事的壟斷,消除了武士與平民的區別,對解放平民以及日本向近代社會轉型都具有重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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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establishment of modern military system and the formation of modernized forces originated from the military innovation in the early Meiji Japan. The first executive of Military Department Omura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the process of the reform. Under his leadership, Meiji government reformed the military system drastically, such as founding the government army, unifying military standard and initiating the national conscription. By these measures, Japan took the crucial steps of military modernization and lay the firm foundation of becoming a powerful nation in the future.
Keywords: Omura Ekijiro; modern Japan; military reform; unify military standard; conscri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