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元
【編者按】
在文字學的歷史上,有那么幾本書值得被銘記。顧炎武的《音學五書》是其一,陳獨秀的《小學識字教本》亦其一。這些著作中凝結的,不光是作者精湛淵博的學識,還有其憂國憂民的情懷和傲然的風骨。下面,讓我們回顧《小學識字教本》艱辛的成書歷程,這是文字學上的一座豐碑,也是近代學人潛心致學、沖決網羅的縮影。
?笏 雷霆之筆隱于荒村
1942年5月13日上午,梅雨淅瀝,氣壓低沉。四川省江津縣(今重慶市江津區)鶴山坪石墻院中,已經在病榻上躺了兩天的陳獨秀,還是掙扎著起了床,強打精神坐到了書案前。桌上攤放著最后整補中的書稿《小學識字教本》。這部書的出版拖宕得太久,必須抓緊完成它。陳獨秀濡墨后揮毫寫下:拋。“拋”是書稿下篇的第243字,按照體例,本該就這個今體字的字根、衍令,以及孳乳繁生的形、音、義諸要素加以詮釋。不知是病中頭暈抑或心緒紛復,從來文思如涌的陳獨秀,寫罷“拋”后竟在案前兀坐良久……
陳獨秀是中國近代史上聲名顯赫的政治家、思想家,也是有諸多建樹的文史學家。20世紀初,他引來了西方的民權典籍,傳播民主共和思想,不遺余力地鼓吹推倒清廷。“五四”運動中,他請來了“德先生”和“賽先生”,向黑暗和愚昧宣戰,向專制制度宣戰,是世所公認的新文化運動總司令。在新文化革命走向縱深中,他又竊來了馬克思主義圣火,以科學社會主義之光照亮中國,和李大釗一道成為了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在時代的風起云涌中,毛澤東就說過:“對我影響大的莫過于陳獨秀。”陳獨秀的雄文激勵了無數英豪,啟迪了萬千青年,在國共合作、工農奮起的時代潮中,爆發了“打倒列強除軍閥”的第一次國內大革命。
由于蔣介石、汪精衛的相繼叛變等原因,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遭到失敗,陳獨秀身陷國民黨牢獄,出獄后竟落于“兩間余一卒”的奇特處境。從來龍驤虎視、云行雨施的革命者,龍行大野卻困于荒村,雷霆之筆只能剖文鑿字。《小學識字教本》就是伴同他走過坎坷晚年的最后著述。
?笏 身陷囹圄不移“五四”使命
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最初匿居上海,用種種化名著文作戰。反革命屠刀血雨腥風般撲來。1927年6月,陳延年在上海被捕,當敵人弄清了他是陳獨秀長子和中共中央委員之后,竟殘暴地將年僅29歲的他用亂刀砍死。1928年2月,陳喬年又因叛徒告密陷獄,6月被殺害于楓林橋刑場,年僅24歲。女兒玉瑩(筱秀)從安徽老家趕到上海料理后事,目睹兄弟慘狀,悲慟集心而歿,年28歲。魯迅有詩句:“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虎愛於菟(虎的別稱),叱咤風云者也有人間心情,一連喪失三個子女,能不傷心摧肝!但當同志們去陳獨秀隱蔽處慰問時,卻發現他目光炯炯,一點也不迷茫。他回避不談家事,而是拿出一份在喪子期間寫的《中國拼音文字草案》,向來自五湖四海的戰友作垂詢,同一個字,在北方如何讀,在江浙、兩廣和湖湘川黔之地又如何讀。斯時斯文,誰解其中味啊!
在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是干犯天條造福于人類的竊火者和播火者,于是遭到天庭懲罰,被捆鎖在高山之巔,任由兀鷹去啄食他的心肝。陳獨秀就是革命的普羅米修斯。20世紀初,留日學生中發生了“快剪刀除辮”的事,即鄒容抱住清庭留學生監督姚昱的腦袋,陳獨秀動的剪刀,然后把這條發辮挑在竿上,作為奴隸性標志物懸出示眾。他們遭開除后回國鼓吹革命,鄒容寫《革命軍》,陳獨秀辦《俗話報》——他認為要當革命軍馬前卒就得以白話警醒群眾,而僵化、貴族化了的古文則應視同發辮,當以革命的快剪併以除之。“五四”時期他在《新青年》上發表《文學革命論》,真是光焰四射,天下風從。魯迅、胡適、錢玄同、趙元任等語文改革的先驅者,都同聲斥責繁難化了的漢字,蔽錮性靈的古文是中華文化肌體中的結核。為了療疾,陳獨秀提出了簡化漢字,推廣國語和試行漢字拼音的多種方案,只是那時他處在帥位,著力抓綱,尚無余力投注于具體的事上。進黨后,盡管他知道李大釗、瞿秋白、吳玉章等同志都很關心文字改革,其時正在革命,北伐戰爭接踵而來,這個事項也就未能提上日程。
陳獨秀在大革命失敗后的白色恐怖中復理舊課,研制拼音文字方案,絕非是找精神避難所。他是站在戰略的高度思考:未來社會主人要成為文化主人,必須用多種手段擺脫愚盲。
要識他的憂樂先后之情,請讀讀這時他編輯的《革命文學史》卷首獻詩吧——
是太平洋的急潮怒號,
是喜馬拉雅山的山鬼狂嘯;
美麗的呀,美滿的人間,
已經變成了苦悶的囚牢;
我的靈魂飛上了九霄,
俯瞰人間的群眾顛沛如濤;
宛如被射了雙翼的群雁,
垂死的哀鳴,血淚滔滔……
這也是因己及人的長歌當哭啊!
“九一八”事變后,陳獨秀因是中共領袖及抗議蔣介石政府不抵抗政策而入獄,被判了十三年徒刑。鐵窗在前,鐐銬在身,獄外文網又那么嚴密,陳獨秀只有收斂風云之筆,轉而談易析文,繼拼音文字的研究后,再以己饑己溺之心,幫助平民百姓開出條易于識字的門徑。這樣閑淡地談文,會不會忽于宏觀,和民間疾苦、現實斗爭日漸疏離?具真佛性者能于一粒芥子識須彌世界。為馬克思主義所武裝的陳獨秀,也就能結合中國歷史,通過甲骨文、鐘鼎文,隸篆楷草之變,從我們先人所經歷的生產勞動和階級斗爭中,去認識漢文字的創造及其發展,并揭示其演進規律。同時也論證了文字發展史是社會發展史的組成部分,宣揚了唯物史觀。當陳獨秀的《實庵字說》等著述得以在《東方雜志》上刊布時,語言學界的專家們看到了陳獨秀深厚的學養,別開生面,啟人深思。革命者則能從寓義于文中感受到時代脈動,感悟到歷史興替。和1927年的拼音方案一樣,他的字談是在為人民請命,為掃盲清道,為“引龍出水”布風云。這位“五四”主帥在單兵作戰中就是這樣的披鎧上陣,他談的每個字都是甲胄上的鐵片。他就是在這樣的掘壕作戰中,繼續著“五四”使命——開啟民智,捍衛民權。
?笏 村居析字執持浩然之氣
“七七”事變后,國共合作,組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陳獨秀也得以在南京出獄。這位“五四”運動的先驅,在神圣而正義的民族戰爭中本該揮戈驅寇,筆掃千軍;本可登高一呼,引領群倫,無奈他剛烈凌厲的龍性和抗日陣線中某些復雜微妙的政治博奕相枘鑿,以至作為愛國主義者的他誓要“我以我血薦軒轅”,卻又老是“寄意寒星荃不察”,顛厥侘傺,走到江津后困于荒村,長時間悄然隱匿了。盡管如此,仍不能真正遠離紛繁世務。
國民黨方面在陳獨秀出獄后先后派了朱家驊和胡適去看他,許以高官厚祿,極盡籠絡能事。陳獨秀的回答斬釘截鐵,他對胡適說:“蔣介石殺了我許多同志,還殺了我兩個兒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現在大敵當前,國共二次合作,既然國家需要合作抗日,我不反對他就是了。”
橫逆頻來,時蹇命舛又怎么樣?他可以學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但不淪隱逸詩人,也不學屈原懷憤投江,而是“一瓶一缽蜀西行”,走到一個僻村駐足下來。在江津鶴山坪,他亂離中的妻室潘蘭珍(原是在南京獄中就照應他的一位上海女工)墾點山土,種些園蔬;他則重理硯田,續寫字源。他的老朋友朱蘊山很不理解,“掀起紅樓百丈潮,當年意氣怒沖霄”的擎旗之人,何至如此“暮年蕭瑟”?其實并不難解,陳獨秀自道:“滄溟何遼闊,龍性豈易馴。”表達出一種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浩然氣節。
“干戈今滿地,何處著孤身?”像陳獨秀那樣遠離塵囂,村居析字,好像也并不能得到寬余。他這個課題是蔡元培當中央研究院院長時就定下的,蔡元培逝世后轉至國立編譯館立項,作為學術研究撥款資助。編譯館又由國民政府教育部屬管,部長陳立夫自命通儒,倡導讀經,他認為陳獨秀的著述弘儒,要了書稿去作審讀,還以部函去信:“大著斟酌古今諸家學說,煞費苦心,意多精辟,自宜付梓。”但又認為《小學識字教本》書名不好,應該改得更像學術專著。但陳獨秀對這位部長的“高見”卻是采“豎子不足以謀”的態度,因為要便于群眾識字,就得為從事掃盲教育的人提供教輔材料;再說“小學”是和經論那樣的顯學相對而言,從來是指音韻訓讀、說文考據之學,陳立夫以“小學”之名不足取,適足見其淺陋。至于著者本意在寫一冊以民為本的語文發展史,更是毋須向部座言宣。陳獨秀回答很是簡截:“一個字不改。”部長受了拂忤,出書的事也就擱置下了。
僻居在鶴山坪的陳獨秀絕非閑云野鶴,蔣介石對于蟄龍在淵很不放心。于是有了兩個特殊政要易服來訪,一是軍統局長戴笠,一是擁兵包圍陜北的胡宗南,他們提了果酒上門,自稱是代表蔣校長來作問候,并就時下國是求“鶴山對”。真要問政何須煩特務頭子?對這樣的魔頭上門,陳獨秀就以隱居山村,并不與聞政事送客,只囑請轉告蔣“好自為之”。狐貍即使笑臉入村也會留下極大騷氣,這個遠郊縣分擾攘不安了。不久,石墻院便出了蹊蹺盜案。行竊者偷了陳獨秀衣物,還翻動了他的文篋,拿走了部分手稿,主要是《小學識字教本》下篇部分。這蟊賊是何所為而來?何所得而去呢?后來警方說破了案,把所偷衣物退還了,手稿卻沒有還,說鼠竊狗盜者認為沒有價值,燒了,拋了!
?笏 皓首窮經留下未竟之作
老農常說,不能因土狗(螻蛄)叫就不播種,不能因蚊蟲叮就不耕田,鄉居的陳獨秀更是這樣。他重整筆硯,力爭把狗啃鼠耗了的書稿盡快補寫完。他對潘蘭珍說:“教育部那一千元擱著莫用。”小潘問:“生病請醫也不用嗎?”老人絕決地說:“餓死不用。”他可不愿這筆錢成為妨礙寫作意志的阿堵物。他為《向導》寫雜文時署名寸鐵,也就想給他教本中的每個字再注入含鐵量。“五四”時期的陳獨秀號召“打倒孔家店”,病窮時候的陳獨秀也不會因稻梁謀而成求田問舍之徒。5月13日上午寫了“拋”,他就為這“道可道,非常道”的字釋而多費些心思了。
沉吟中,柴門犬吠,啟戶一看,來的是包惠僧。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正是他派包惠僧到上海赴會的。最難風雨故人來。陳獨秀趕緊叫潘蘭珍沽酒割肉,他要和遠客作暢懷之談。那天的話題會是什么呢?從陳獨秀最后傳世的文章和書信可以推斷,他們一定會分析第二次世界大戰形勢和戰后時局的“立”與“拋”。他斷定同盟國陣線一定會戰勝搞法西斯獨裁的軸心國家,因為同盟國家高舉了民主旗幟,符合時代潮流。民主是“每個時代被壓迫的大眾反抗少數特權階層的旗幟,并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歷史現象”。這一潮流的戰后推展,一定還會浩浩蕩蕩,戰勝各種專制獨裁制度,改變世界格局,實現“無產階級民主制以至全民民主制”。
陳獨秀的宿疾是心臟病,醫生早就叮囑了:這樣嚴重的患者必須靜養,避免勞累和亢奮。但陳獨秀的使命感和工作積習,卻是一天不能閑,時局的危艱,總是使他心潮逐浪,熱血內涌。這天和包惠僧暢敘,心情昂奮,送客后就倒床了。在荒村,潘蘭珍對老先生發病多是作窮對付,比如民間說用玉米纓熬水可治高血壓,用蠶豆花熬水可治耳鳴,她就采了些包谷須和胡豆花晾著,以備不時之需。5月的蠶豆花在植株上都萎敗了,又在梅雨天蔭干,能不生霉?!反正試服了這樣偏劑那樣單方,陳獨秀病情加重,昏迷中再請來醫生急救,已是束手無策。5月27日,陳先生魂歸鶴山,從此天風呼不起了!
喪中,國立女子師范學院教授王星拱、臺靜農、魏建功等人,很重視《小學識字教本》這份遺稿,讀到這絕筆之“拋”,無不神情肅然,覺得這既類語讖,又是啟示,留有許多有余不盡……戰時艱難條件下無法出書,大家就根據手澤刻蠟,印了五十油印本分贈友好,相信有著優良基因的思想種籽不會久沒土中,一當氣候得宜,必會傳諸其人,重放奇葩。
?笏 九轉功成 黃鐘大呂之聲重震
人間正道是滄桑。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陳獨秀泉下有知,一定會“淚飛化作傾盆雨”。他最后留世的字是“拋”,若以社會總是在棄舊圖新中得發展的意思入詞,是可以寫成“時光容易把人拋。倒了舊朝,迎來今朝”的吧。今朝是人民世紀,在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里,“五四”運動史、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和中共黨史成為了顯學。漢語言文字也成為社會科學中的一大門類,漢字簡化,漢語拼音和推廣普通話還作為法令頒布,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掃盲和教育普及的熱潮。陳獨秀泉下有知,也會有求仁得仁的欣慰吧。
在從事音韻訓詁研究的學人中,對陳氏字說一直有私淑性地薪火相傳。1946年的廣州,在中山大學任教的嚴學宭教授,就從由四川調來的王星拱校長處得見了《小學識字教本》油印稿。紙質雖劣卻內藏珠玉,“採賾洞微,方法新穎,且有實用價值”,“擊節諷誦,愛不忍釋,當即抄存一份。”解放后,由于陳獨秀尚是爭議性人物,意識形態領域又運動不斷,學術問題動輒會推演到政治上去,抄本也就輕易不敢示人。“文化大革命”狂飚一起,拋屋拔木,大學尤其是肆暴區,幸虧嚴教授早囑妻子作了轉移,這才幸免劫火,使抄本像泥中蓮子般被保留下來。“四人幫”倒臺,大地重光,大學重辦,社會科學界也在正本清源中,努力使被顛倒了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嚴教授覺得秘本可以重見天日了,在華中理工大學語言研究所工作的劉志成適才得以從嚴教授處得見一冊已經泛黃的橫格筆記本——《小學識字教本》的錄副劫存。空谷足音,跫然心喜,得知書稿經歷,更是感佩不已:著者五年坐牢,五年逃難。坐牢時鐵窗緊鎖,文網嚴密,他稟持著共產黨人的浩然正氣,憑靠長年學養,孜孜矻矻地根據漢語的書面文獻和現行的活語言資料,探討語詞歷史演變;又根據字形分化、詞義發展和語言文字進化規律,揭示了語詞之間的淵源關系,目的在寫出一本采諸民、還諸民的“新論文”。出獄后,隨著亂離人群向西南轉徙,日機轟炸,特務盯梢,處境更是艱難。但他不管環境多么困蹙,生活多么清苦,總是不離不棄,一字復一字,堅持完善這一著述。照乎此,這部書稿就真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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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識字教本·自序
陳獨秀
昔之塾師課童,授讀而不釋義,盲誦如習符咒,學童苦之。今之學校誦書釋義矣,而識字仍如習符咒,且盲記漫無統紀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賊學童之腦力為何如耶!即中學初級生記字之繁難累及學習國文多耗日力,其他科目,咸受其損,此中小學習國文識國字之法急待改良,不可一日緩矣。
本書取習用之字三千余,綜以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是為一切字之基本形義,熟此五百數十字,其余三千字乃至數萬字,皆可迎刃而解,以一切字皆字根所結合而孳乳者也。上篇釋字根及半字根,下篇釋字根所孳乳之字……
每字必釋其形與義,使受學者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此不獨使受學者感興趣助記憶,且于科學思想之訓練植其始基焉。不欲窮究事物之所以然,此吾國科學之所不昌也。
蓋以古之制字者,仰觀象于天,俯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此皆視而可見、察而可識者也,本非艱深難喻;今之教者依次口講而手繪之,習者如睹畫圖,雖下愚可曉,如撥云霧而見青天也。
作始者或不易,傳習者必不難,中國在拼音文字未行以前,識文字善教育之道,舍此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