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戲劇之旅

林奕華

倫敦的劇場景觀為何羨煞旁人？以這次戲劇之旅——又是心靈充電——為例，回程時行李重了——戲劇書說了不買還是忍不住手，更超載的，是情感和腦袋中的豐富收獲，指向一個帶回家可供咀嚼反芻的大問號：戲劇，不論內容與形式，在彼邦仍是持續發展未來式，并非扛著傳統排斥探索的過去式，更不是僅提供當下的現在式。若要把上述精神移植到我們的土壤用作種子，可預見的困難會是什么？

首先，戲劇之于生活在兩岸三地的華人，的確不同英國文化，它不是“必需品”。英國學生從小把莎士比亞當“老祖宗”，人生功課總在某處與他筆下的角色邂逅，或深交——那，是古典對于現代的對照記。故此，勿論莎翁劇目被賦予保守或偏鋒的任何形式，“古文”依然保持現代的語境：“生存，抑或滅亡？”、“如果玫瑰的名字不叫玫瑰……”——哈姆雷特和朱麗葉在上述名句的庇蔭下，從不因時移世易而失去標志現代人矛盾的力量。

一樣有著存在意義問題的華人，能在哪部經典戲劇找到代言人？戲曲是我們的傳統寶庫，但通行于不同世代語境的戲劇，不要說數量，就是內容，也無法與莎劇在英國的普及程度比擬——杜麗娘浪漫是浪漫了，可是她的性啟蒙絕不可能以年輕人教科書方式被傳誦。有趣的是，我們會在寫于1591至1595年間的意大利少女身上借鏡“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恒古教訓——西方戲劇如莎士比亞作品流行于華語劇壇，以至現代戲劇史，看來最大的作用是借代。

除了沒有現成的經典，華語劇壇也欠缺滋潤戲劇生長的原創之作。英美的舞臺劇作已發展成熟至隨時搖身一變，在電影銀幕上發揮其魅力。最近的例子，應是《八月：奧色治郡》，編劇崔西萊茨身兼改編電影劇本之職。片中女主角之一朱莉婭·羅伯茨曾打趣說，當日坐在劇院觀眾席被劇本強烈震撼，故不惜排除萬難買下版權齊集夢幻卡士（飾演她母親的梅麗爾·斯特里普，是首次和她同臺較勁），需時之久，足夠讓她三個小孩相繼誕生。

戲劇編劇在華語劇壇的地位卻被動得多。劇作家再嘔心瀝血，成就與收入也很難與電視劇編劇媲美，因為戲劇市場本來就很兩極化。傳統的觀眾屬于小眾，流行與現代劇招徠的普羅大眾，又更志在消費與娛樂。加上戲劇演出的水平不似英國有著豐厚歷史積淀和戲劇圖騰把關——倫敦五大劇場等于是英國商業戲劇的橋頭堡：倫敦國家劇院、皇家宮廷劇院、老維克劇院、阿爾梅達劇院、當瑪倉庫劇院——上述性質不同的場地一直以良性互動（包括競爭）支撐著英國優良戲劇的發展。所以，一部有口皆碑的《戰馬》（War Horse），能從國家劇院誕生，再進駐商業戲劇重鎮倫敦西區（West End），展開其歷演不衰的戲劇年輪。

《戰馬》當然要看。但拜英國國家劇院視野廣闊之賜，遠在地球這端與彼方的戲劇愛好者，已無須只為一出三小時的舞臺劇長途跋涉——透過視訊傳播，全球近三十個城市可以在指定電影院的銀幕上觀賞現場轉播或錄像的國家劇院制作。而國家劇院也不擔心看過錄像后觀眾從此卻步劇場——把目光放遠的意義，正是創造未來：當戲劇無遠弗屆，它的魔法，將令更多未曾涉足劇場的人體會其神奇力量，此后，戲劇的命運，將交由他們是否好奇，會否獻身，能否推廣而決定。

其實，劇場與電影院是兩種氛圍，兩個世界。坐在電影院中把《戰馬》看得再細微，也不比在劇場里坐在最昂貴或最便宜的位子上感受全場觀眾同呼共吸般刻骨銘心——高水平的制作，往往有著想象力帶來的神秘感，所以物理距離不一定是局限，像《戰馬》，很遠反而造就另一種近。所以好的觀劇經驗總讓我們看到“更大的視野”（a bigger picture），在時光里，在生命中。

華語戲劇的a bigger picture在哪里？似乎答案也可借用莎翁名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