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評選歷史上最性感的男人,我愿意把票投給尾生。他和女子相約橋下,女子失約,洪水漲起,尾生抱著橋墩終被淹死。
他為什么要守到死?難道真是怕女人來了找不到他?我覺得沒那么簡單。私奔是一種針對自己無法抗衡的力量的對抗。可以失去身份、失去財產、失去立錐之地、失去親人,就是要在一起。最開始可能因為愛情,但在抗爭過程中,愛情逐步變成了背景,而力量懸殊的抗爭本身,成為一種奇異的驅遣,成為相當刺激的游戲。堅守的內容被擴充,乃至被替代。從世俗的效果看,尾生之死,一方面成了行為藝術;另一方面,在俗世中也給女子的父母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壓力,他們徹底投降認了,誰又說這不是徹底的勝利?
為一個不是那么顯眼的理由死去,是特別性感的美。它重新定義了重要和不重要,成為價值圈定人微弱的理由,以及巨大的代價,形成情感和認知上的落差,而這種落差,著實讓人從一個看客成為一個反思者。有多少藝術能讓人如此震撼呢?
好吧,其實尾生不是今天的主角,今天我想來談談尾生的反面—那些逃離的男人們。不聲不響,或者說出一個荒誕的理由便逃跑,在兩性關系中,是最丑陋的事,甚至比劈腿和婚外情更為糟糕。劈腿者的自私是顯性的,他什么都想要,而逃跑者的自私是隱性而深入的,來自無邊的懦弱。你可以痛恨欺騙,但你無法痛恨一個扶不起的軟蛋,他連站在那里讓你罵的力氣都沒有。
20世紀30年代,有個叫喬治的英國人一直在緬甸混,回國的時候,跟一個叫梅布爾的姑娘定了親,說好半年后就結婚。不湊巧的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一拖就是7年。好在戰爭總算結束了,喬治在碼頭等待跨越6000海里而來的新娘。突然,喬治開始發慌。7年過去了,他連梅布爾姑娘長什么樣都忘了,他難道就這樣和一個陌生人共度一生嗎?喬治虛汗直冒,他無法面對一個遵循著七年之約的姑娘,跟她說:“嗨,是這樣,我突然害怕了,要不咱倆算了。”
喬治留下了一封簡短的信給梅布爾,宣稱自己到外地出差,且去向不定,讓姑娘自己回到英國。有一艘船馬上要起錨開往新加坡,喬治兩手空空地登上了船。剛到新加坡,喬治便接到了電報:“完全明白,放心,親愛的。”喬治嚇壞了,跳上了去曼谷的火車,第二天又登上了去西貢的船,剛在旅館登記,電報就送到了,來自他的新娘梅布爾。
喬治開始了艱苦卓絕的逃跑,從香港到馬尼拉,轉道上海,又奔向橫濱。梅布爾的電報始終比喬治早些到,以至于喬治到了旅店會先問侍者是否有他的電報,十有八九都不會落空。喬治估計是看過一些中國兵法的,他在橫濱沒有歇息,一個回馬槍殺回了中國。他到了上海之后,沿長江而上,經漢口、宜昌、重慶,最后跑到成都,住進英國領事館。喬治稍微歇了一口氣,他確信自己至少可以稍微安全地待上一段了。幾個星期之后,4個苦力抬著轎子跨進屋子,梅布爾姑娘走出來,她精神飽滿,對喬治的朋友英國領事說:“我去洗個澡,然后跟他結婚。”
這個故事后來被毛姆寫成了小說。我特別確定,毛姆在四處游歷中聽到這個故事的興奮,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決定把它寫進小說。喬治一開始的逃離如果還可以理解成恐慌、茫然和禮儀的約束,到后來,幾乎已經成了和梅布爾小姐的捕捉游戲。他并不一定那么恐懼和這個陌生的女人結婚,他恐懼的是被她抓住,抓住后有什么更可怕的東西,他并不清楚。這就跟捉迷藏游戲一樣,即使你被發現,無非在下一個游戲中,你變身成為尋覓者,游戲依然會繼續。但理解這一切不會讓孩子們放松,他們緊張地屏住呼吸,恐懼地試圖縮小自己的陰影,仿佛面對的是一個性命攸關的捕捉,一次說死就死的旅行。(待續)
方希,20世紀70年代生人,北京大學中文系語言學碩士,專業出版人,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