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里的職場

四葉重樓

比如王熙鳳，學的看的聽的都是如何能干、強勢、施威又媚上的鳳辣子，知道曹公夸她“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在“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這一回里有一句：“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那賈珍求告邢夫人、王夫人，說屈尊王熙鳳一個月幫忙料理事宜。算算這個日程，來賓高低對等接待，每天日常支取，鳳姐卻“不畏勤勞，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后面送殯，還跟著去了鐵檻寺，單不說料理得如何，只說這工作量，就不是一筆小數，何況鳳姐還做得順手漂亮，被驗收過關。這是王熙鳳在職場上揚名立萬最重要的一役，江湖地位從此確立。

大觀園里人才濟濟，比如富二代賈寶玉，操著文藝腔，給大觀園冠了好幾處名，和娛樂明星應酬唱和，哪個美女都要沾一沾；比如資深主管薛寶釵，看透不說透，七竅玲瓏心，又敲得一手好邊鼓，跟賈母、王夫人這些領導保持一致。而鳳姐和這些同級別的人又不同：

她雖職位高，卻屬于外聘人員，身份稍顯尷尬，需要做些實事來展示自己的本領，她不是傻子，不然如何對賈璉說：“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地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可她只是放不下，不懂得適時離開一下舞臺。

她相信權力，本著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心思，中飽私囊，設計殺人，結果一樁套一樁解不下套。還有一點，她的成就、地位和傲氣讓她不注重別人的心思。

每每看到有人說“不要管別人的想法和眼光，那是他們的問題，和你無關”，都想把這個人打醒，在職場上，這是很有關系的。你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能不管不顧，任其朝對自己不利的方向發展。這一點，王熙鳳的陪房丫頭平兒倒處理得不錯，最后還“升職”了—被扶了正。

可這不能簡單地說是誰歹毒、誰善良的事情，因為有時候職位就決定你一部分的職場言行，比如王熙鳳這個首席執行官，需要鐵面無私才鎮得住大場子，而平兒這個機要秘書就可以活絡一二，施行些恩惠。若王熙鳳不能殺伐決斷，凡事都要置換立場為人思量，那她坐不到這個位子上來，那是李紈這種普通員工的清淺生活。

網上流傳一個段子，理科生看文科生的書，別人會說：“你真浪漫，愛好廣泛。”若文科生看了理科生的書，別人會說：“你看得懂嗎？”女強人和這文科生處境差不多，有一些成績便遭到質疑。

若真是沒有影兒的事情，慢慢也就散了，最怕襲人這樣的，她和那富二代公子還真有一腿，所以她在職場上哪怕是靠自己得來的成就，也會被冠上另一種說法而聲名遠播。

襲人從小被賣入賈府，原是賈母的侍婢，后又服侍史湘云幾年，予了寶玉，作為后備姨娘人選，這一路打拼，在怡紅院里，她也是一把手了，盡心工作，恪守本分，卻被人尖子晴雯嘲諷為討好邀寵的“哈巴狗兒”。所以，辦公室戀情這種東西是有風險的，而和直屬上司（還是個浪蕩子）有瓜葛，只能自求多福。

說到人尖子晴雯，就不由得痛惜。王善保家的搜查大觀園時，她提著箱子，底朝天往地下一倒，還當眾把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痛罵一頓，膽氣勁兒十足，這一幕比她補那雀金裘更讓人心動。可這個美麗的女子被開除出賈府，最后慘死在親戚家。雖獲得了富二代一篇博客悼文《芙蓉女兒誄》，但就職場而言，晴雯是跌倒完敗的。

富二代賈寶玉自己還沒有創業成功，吃的是老本，對他旗下員工的工作績效考核自然是另有其人。工作講究在其位謀其政，晴雯在怡紅院是個人尖子，也很有自身優勢，可她不似平兒，不是個愿意踏實工作的主兒。那扇子撕得碎了，她自己疊加的職場印象分也就減下去了。黃永玉說：“對社會當然要世故，對自己可以孩子氣。”

反觀寶玉房里被王熙鳳看中要去做了丫環的小紅，這小丫頭是家生子，可只倒了一碗茶，便被大丫頭們訓了一頓，若晴雯在，少不得也要來訓之一二。很多高一級別的職場人愛犯這毛病，對下屬頤指氣使，說得多，做得少，一張嘴皮子功夫倒是了得。

人說職場靠運氣、靠祖蔭、靠背景，可職場的不二法寶還是能力—在那么嚴苛的首席執行官王熙鳳面前，小紅輕輕松松地就拿出了兩把刷子，逆襲跳槽成功。

有小紅這樣跳槽的，也就有工作了好些年沒挪窩的老員工，比如焦大。

這個寧國府的老奴，從小跟寧國公賈演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來。沒有飯吃，他餓著肚子去偷東西給主子吃；沒有水喝，他自己喝馬尿，把得來的半碗水給主子喝。總之，這焦大建功立業打天下，又有功勞又有情分。

老子云：“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焦大自恃勞苦功高，占據的制高點是道德上的清白，他不是奴才視角，而是很平等甚至居高臨下在批判，所以讓主子們厭惡。

焦大出場的戲份極少，可對他的描刻和這樣的解釋真讓人心有戚戚焉。

現代職場有眾多類同的案例，一幫人打天下，最后做大做強，權責利益如何分配，最馳名的一個案例—海底撈。有的人分開了，有的人沒有，成了比普通意義的老員工還要資深的老員工。想來這是個極其痛苦的過程：你提出意見，不對；你不提出意見，也不對。

也許沒人能參透，像那個自稱檻外人的妙玉，還弄出性情相投的這一股子做派。不過這紅樓未完，作為曹雪芹珍愛的人物之一，出場次數極少的妙玉興許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故事，畢竟被大領導賈母的嫡系人物林黛玉這樣的職場新貴稱贊，是極難得的。就好像一個人并未現身職場，江湖上卻滿是他和大佬們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