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雁



說到古人的職場“潛規則”,清末張集馨的《道咸宦海見聞錄》簡直可以作為最佳觀察的范本。這部書是根據張集馨自己的自敘年譜整理而來的,內容甚至詳細到為官多年的人情往來、銀錢出入。張集馨曾經的某一任上司林則徐,面對外辱可以態度強硬,力主禁煙,然而一旦回歸到官場,依然是圓滑知趣的一名官員—索取賄賂也好,送禮結交也罷,對林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見要在官場上混,“才干”并不是唯一的立身之道,還必須進入圈子,有“后臺老板”或者“利益共同體”,只有這樣,無才的庸人才能自保,有才的能人才能施展抱負。無怪乎與張集馨做了兒女親家的重臣李鴻章如此總結:“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做官,倘使這人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不中用了!”
不過,若認為“潛規則”只是灰色地帶簡單的權錢交易,又未免把它看得太粗淺了,真正高段的“潛規則”在于善借外勢、善伺人心。
比如科舉仕途中一度盛行的“干謁”之風,若只觀其表面,簡直就是后世的“走后門”—讀書人為了增加登第的幾率,攜帶禮物求見在政壇、文壇擁有高位的人,這就叫“執贄干謁”。而所奉贈的禮物中,必有自己得意的詩文作品,“干謁詩”甚至成為《全唐詩》中的一大門類。
現在我們耳熟能詳、尊為文豪的詩人,不少人都有“以詩干謁”的行跡。李白離蜀入京,便是首先投詩于秘書監賀知章并大得賞識,才被推薦到唐玄宗面前。相傳,王維甚至不惜改扮成琵琶樂師,只為了博得公主賞識,為他在主考官面前推薦一句。孟浩然更曾向官居相位的張九齡獻詩(《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表達自己渴望出仕的迫切心情。
把干謁這件事情做得饒有趣味的,當屬同為唐代的朱慶馀。此人在臨考前,向水部員外郎張籍(當時有名的詩人)獻上了一首七絕《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借新婚之后的脈脈情事,把自己比喻成即將拜見舅姑(公婆)的新媳婦,借畫眉式樣來探聽文章是否妥當,實在是很有韻致的比喻。
而張水部的回答也同樣清越不群:“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這位未得功名的讀書人在他看來,就像是未得賞識的越地美女,雖然躊躇猶豫但歌喉之美超過萬金,與之相較,連貴重的齊地絲綢也不算什么了。
一試探一回復,賞識之意已昭然若揭,朱慶馀果然成功登第。此種做法看似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投機取巧,然而在那個社會,卻并不被視為恥辱。究其原因,當時的科舉取士本就是以詩賦為主,讀書人把自己的詩作進呈給高位者謀求賞識和援引,說到底也只是一種自薦加考前造勢而已。而高位者和主考官也可以借對干謁詩賦的品評,預先對當年應考者有個初步印象。符合各方利益的事情,得到幾乎是所有人的默許。
謀求出仕的“非常道”還有另外一種,稱為“養望”。望是聲望,養是培養,常見的做法就是隱居起來自高身價,不赴科考也不受征召。等到聲望漸漸高起來,就可以坐等上位者來“求賢若渴”了。唐代盧藏用為了提高聲望、又擔心路途太遠傳聞不到,居然特地選擇了離都城長安不遠的終南山作為隱居地!
把這條“潛規則”用得爐火純青的人,當首推東晉名相謝安。他出身于名門士族,入仕從清閑官位做起并不為難,然而他卻辭官而去,在會稽東山隱居了整整20年。直到國勢日益緊急,他自身的聲望也日隆,在朝野一片“安石不出,將如蒼生何”的輿論呼聲之中,他才終于“東山再起”。這之后就是淝水之戰,使他青史留名。歷史當然沒有如果,但謝安如果不選擇“養望”這條非常規路線,而是同一般貴族子弟一樣清閑做官、逐次升級,能不能獲得天下歸心式的重用就實在很難預料了,謝安其人在后世眼中的地位想必也會大有不同。
再比如“買官”。不管在哪部史書中,買官鬻爵都被認為是極不可取的做法—破壞了既有的官吏選拔制度,將會動搖統治的根本。而買官來做的人往往也被認為是沒有能力的土財主,名聲很不好聽。但有那么一個人,以錢財換來官位,卻因為步步為營順理成章,做得異常完美。
此人名叫卜式,原是漢武帝統治下的一介牧民,靠著畜養100多只羊起家致富。當時漢朝常被匈奴的侵擾所困,卜式上書給漢武帝,自愿將家產的一半獻給政府做抗擊匈奴的經費。武帝派使者去問他是否想做官,或是與別人有仇?卜式答自己不會做官,而且一直周濟貧困的鄉親;也不曾與人有仇,捐出家產只是為國出力。丞相公孫弘認為這有違人情常理,勸說武帝不予理會。
數年后,因征匈戰爭獲勝朝廷需要大筆安置費,卜式一下子拿出20萬錢獻給河南太守。漢武帝想起前事,認定他是個忠厚的人,便要拜他任中郎。卜式不愿來京任職,武帝說:“我有羊群養在上林苑里,想請你來畜羊。”年余后,漢武帝去上林苑,只見羊數倍增且肥壯,不由連聲稱贊。卜式說:“其實牧羊和治民是同樣的道理,要安排好飲食起居,還不能讓惡者害群。”漢武帝認為他言之有理,便讓他出任地方長官,果然大有政績,于是獲得逐級提拔,官至御史大夫。
雖然以“捐資”逐步走上“得官”的仕途,卜式卻并沒有遭到當時和后世的攻訐。究其原因,就在于他的步步為營之中,既展現了自身的品行,又合于主流價值觀的要求。事實也證明,當卜式由“牧羊”轉為“牧民”之后,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政績顯著。和這樣的結果相比,他得官“不走尋常路”不過是細枝末節罷了。
現代政治思想的奠基者之一馬基雅維利曾有句名言:“為了崇高的目的,手段是可以不計的。”此話帶著勃勃的野心相,雖然說得痛快卻難免不合國人溫和中庸的傳統。如果要從干謁、養望、買官等古代升職的“潛規則”里做個總結,大概還是蒲松齡借《聊齋》人物之口所說的一句話更為合適—“智欲圓,而行欲方。”達成目的的手段不妨圓滑,但做的事一定要端正大方。這才是中國式職場“潛規則”所追求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