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金郭勒（組詩）

馬兆玉

黨金郭勒

敬仰一滴水，首先要用心捧住一株青草

敬仰一條河，胸中必須懷有成群的牛羊

黨金郭勒！黨金郭勒！

——雪山做回聲。峽谷做柔腸。天高云淡是一片蘇哈花的仰望

一些舞步帶有乳汁與月韻：長袍，金絲靴，哈達與酒

琴箱里幼鹿和羔羊是最小的兒女

一些歌翻上馬背：

春天

誰把飽含香氣的花骨朵，一低頭，藏進了心里

秋天

誰將籽實豐美的紅草籽，一轉身，噙到了嘴里

冬天——草場上大雪奔騰的冬天

四處漏風的氈篷中，牛糞火煨開的一壺熱奶茶

為何如此燙心？

黨金郭勒！黨金郭勒！

一河咆哮的水——

反穿皮襖的鷹說：能讀懂這條河的人，前一世是一匹好馬！

雙眼皮的老綿羊說：愛著，愛著，愛把自己愛老了！

黨河南山

鈴鐺花開在銅酒壺的后半夜

——馬眼里存有三尺月色！

黨河南山是大汗留下的一條玉幛

掠過氈篷，眾多夜蝴蝶閃著露珠深懷的翅膀

高過膝蓋的草太抒情了！

她們的身姿和軟風一樣：風不吹，她們卻整夜拂動

風一吹，南山，玉幛，大汗蘇醒的心旌？

馬，踏破三尺月色

馬是自己的英雄！

草原就那么側臥于南山腳下

飄來飄去的云和積雪一樣白

浮于空中的哈達是在等人？

夜是蝴蝶的空夜；露珠的空夜；馬的空夜

三尺月色、鈴鐺花、銅酒壺只是一些寄情之物？

親人一樣的氈篷，親人一樣的草

靜靜地，偎著南山上流下來的一條雪水

但

誰都沒有說起牛羊

牛羊早就睡熟了

轉 場

和云一起轉場

紅砂的枝葉看上去叫人心痛！

牦牛背左面馱著成捆的帳篷

牦牛背右面馱著布滿油脂的木奶桶

一步一響動，木奶桶里沒有放實的銅奶壺

通透的聲響，總被花瓷碗邊的鐵烙子實楞楞地跐住

再清清脆脆地推開

顫悠悠

明晃晃

照亮了遼闊的秋天

和草根邊

一些欲言又止的小石子

（我不擔心銅奶壺上的繞來繞去的纏枝紋

最放心不下的是，鐵烙子旁邊的花瓷碗

嬌小

玉潤

印于胸前的一支花

綠葉含有水光

花蕊里堆著金子

把它看成心能藏下的小美人

我害怕得厲害！——牦牛上坡翻坎

它會不會在某一刻，被嘩然碰碎

我的心——太像玻璃了）

發黃草野上，河水像一條飄來飄去的布帶子

不裹衣

也不纏人

從那里閃出來的亮光

一如一路上被牧犬丟出去

又被野鴿子遠遠送回來的吠聲

慣于漫散的羊群

現在只能是一片趕路的潮水

牧人的吆喝迎著塵土、草屑和撲面而來的

親切的尿臊味

翻過一道漫長的大草梁

夕陽可能是他們落腳的家

蹲在一塊石頭上的鷹這樣想

有沒有牧歌都一樣

雨后，幾匹細心吃草的馬

被云層漏下的光照見

草尖挑著水珠

這種景致有沒有牧歌都一樣

比琴箱靜音高不過半條馬腿的雪山

不會計較鬃弦與手指的緘默

相反

倒為飛跨草原的雙彩虹

做了另一端墊腳的基座

微風中，水珠熠熠閃動的光恰似心靈振翅

微風中，悠移的草香輕撩微逸的馬鬃

一洼積水

一兩聲濕潤的鳥鳴

為一只毛色素潔的小綿羊

送上一朵動情的黃花

這是雨后的草原，無語的美是牧女的瞳仁

這是雨后的草原，翻轉回來的鳥，蝴蝶一樣

輕輕地，落在了一只大公羊的盤角上

從草灘上騎馬而來的女人

從草灘上騎馬而來的女人

小鎮上，卸下養育日月的牛絨和馬奶果

這是一個長年多風的小鎮

撒有草屑、熱馬糞和小石子的長街邊

相對排開的雜貨上

珍珠、瑪瑙、玉鐲、綠松石串制的手飾

毛織品、銅酒器、腰刀、鑲有金絲線的馬靴

燥熱陽光下

它們的精美與華貴，讓人

倒喘涼氣

騎馬而至的女人

一小塊空地是她自卑的驚喜

她以片刻羞赧穩住自己的心跳

我從她的面前過路時

她精瘦的身子

發出的卻是比金子更亮的吆喝：

牛絨唻——馬奶果

牛絨唻——馬奶果……

耶些些

耶些些，耶些些……

狂涌的馬群慢了，慢了

漫游的羊群停下來了

耶些些，耶些些……

由藍逐漸變紅的天空量不出長度

更量不出寬度

耶些些，耶些些……

母性哼吟的聲帶里，斜臥草原的落日

嘴里含著一只甜美的乳頭

耶些些，耶些些……

落日慢慢閉上圓圓的大眼睛。晚霞，余暉

也慢慢地跟著，退入了草根

耶些些，耶些些……

馬眼里緩緩降臨的夜

緩緩地升起了草原的明月

耶些些，耶些些……

明月下面，那些

琴聲、衣襟裹掖不住的河流

一路拖著優美的長調

在草原的夢中流嵐一樣飄動、飄動

耶些些……耶些些……耶些些……

草地上，馬頭琴枕著一叢盛開的馬蓮花

琴箱上，一只迷路的紅蝴蝶

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