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華北鄉居者的人生索引

○姚一鳴

在沒有看到沈艾娣的《夢醒子》以前，很難想象有這樣一部描寫普通鄉紳幾十年生活的著述。初知道有一本海外漢學家根據一個晚清舉人劉大鵬日記而寫成的書，但并不是平時閱讀所關注的范圍，在網上試讀后，便有了興趣，果斷地下單訂購了一本，收到大32開薄薄的一冊《夢醒子》時，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不得不嘆服這是一本極好的書。

以前也曾讀過一些海外的漢學著述，如江蘇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大象出版社的“國際漢學研究書系”，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外上海學叢書”等。總體給人的印象是這些海外中國的學術研究著述，涉及面較為寬泛，其研究的思路和一般國內史學著作有所不同，切入的視角和表現的手法都比較的獨特，在史料文獻的運用上也比較扎實，閱讀后會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如美國斯坦福大學高彥頤所著《纏足》（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一書，作者把纏足解組為三種層次的時間性：具有文化榮耀或正當性的纏足、作為一種社會實踐的纏足，以及個體體現的纏足，且從女性“身體解放”的角度去解構，來揭示“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雖然海外漢學著述也存在著史料矯枉過正的缺點，有些論證并不令人信服，但也為我們的研究和閱讀，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參考。

沈艾娣的《夢醒子》一書即是收入了北京大學“博雅海外中國史研究叢書”，由趙妍杰翻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在作者沈艾娣的中文版序言中，可知英文版《夢醒子》一書，已成為許多西方大學生了解中國近代史的必讀書，同時也引起了中國學界的關注，從個人歷史的角度來敘述一段中國近代的歷史，寫作起因則是一個山西舉人劉大鵬的 《退想齋日記》。

《退想齋日記》的作者劉大鵬，字友鳳，號臥虎山人，別署夢醒子，山西太原縣（現為太原市晉源區）赤橋村人。著有《晉祠志》《晉水志》等地方志。共二百冊的《退想齋日記》，從個人歷史的角度記敘了從晚清到民國長達半個世紀耳聞目睹的親身閱歷，描述了當時當地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情況，如氣候、水旱災害、祈雨活動、農業生產、農產品品種、產量、價格、雇工工價、賦稅、差徭，以及當時的民間生活風俗，如歲時節日人們的種種慶賀、祭祀、演唱活動，結婚、訂婚的各種程序、禮品、費用、婚令和禮節，真實地揭示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

《夢醒子》一書的作者沈艾娣，并非根據《退想齋日記》簡單地為劉大鵬來作傳史，而是通過劉大鵬晚清鄉紳幾十年的生活，揭示一個華北鄉居者在社會變革大環境下的人生軌跡。怎樣去描寫劉大鵬的生活，沈艾娣是有著獨特的想法和考慮的：

這些宏大的主題，我將通過個人的故事來展現它們，因為這正是我感知這些宏大主題的方式。這一取向也讓我能夠感受到日常生活的細節，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到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如何在實踐中互相影響。只有在個人層面上，我們才能看到孝道如何被踐行、如何受政治變革影響；假如我們冒進到集體層面，我們將錯過很多有趣的故事。同樣的原因，我大體上避開了重大政治事件的敘述方式。

…… ……

劉大鵬的情況并不特殊。他常常提到和他處于相同困境的朋友，他的觀念和思想正是從他生活的社會和文化環境中養成的。但是我并沒有因為他有代表性而寫他。真實的人總是非典型的。當閱讀他的日記時，我感受到一種要把他還原為個人的義務，而當我和他的家人、鄰居聊天時，這種責任感變淂更強了。我敬佩他努力踐行自己的理想，即使他的很多想法對我來說如此疏遠……在歷史敘事里，偉人常限于偉大的領袖、作家和思想家。劉大鵬并不屬于其中任何一類。當他年輕時，他曾希望自己成為大人物，但像多數人一樣，他沒有實現自己的目標。（《夢醒子》英文版序）

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所選取的敘述方式和角度，放棄集體層面的描寫，放棄重大政治事件的敘述方式，放棄典型性的特征，肯定是要冒一定風險的。劉大鵬的日記所表述出的個人歷史，因為他算不上一個有名的文化人，他的故事放在晚清至民國的歷史現實中，也不是特別驚心動魄，從另一個角度說并不具典型性。那么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之研究是不是就沒有意義了？記得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曾排印出版過《退想齋日記》，只是標點和整理，并且注明了要批判地看待劉大鵬日記中錯誤的思想和觀念，顯然是從固有歷史觀念得出的結論。而沒有進一步去深化《退想齋日記》民間文本之價值。同時也有不少對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研究論文，所關注的角度則多為從個人敘述來折射社會變化，挖掘出有關重大歷史敘事。

沈艾娣卻不這么研究，《退想齋日記》表述出的個人歷史，正是她可以深化的主題，這期間沈艾娣提出了一個微觀歷史的寫作，當然并非是她首創的，美國學者史景遷就有《王氏之死》等民間范本力作，沈艾娣沿著這種方法，去深化和發展了微觀歷史的寫作。其實在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中，由于所記日記時間跨度較長，一共有51年之久（缺失的有10年），應涉及到義和團運動及辛亥革命、戊戌變法等重大歷史史實，但十分蹊蹺的是《退想齋日記》所缺的幾年中，1900年、1908年至1912年，恰是幾個比較關鍵的年份。可以避開劉大鵬對歷史史實的“歪曲”，這可能是另一種非有意而為之。

沈艾娣在《夢醒子》一書中，以劉大鵬的《退想齋日記》為藍本，通過兩次到劉大鵬的家鄉山西太原縣赤橋村的實地走訪，結合口述訪談及已出版的一些資料，通過寫作、儒生、孝子、議士、商人、老農等章節，以極為細膩的筆調，還原出一個華北農村鄉居者的生活。其中有些細節讀來叫人省醒。如在全書的尾聲中，面對日本侵略者對山西的奴化政策，劉大鵬所表現出的一個普通鄉紳的所為，非但不英雄，反而有些屈服。雖然很真實，但為正統歷史所不容。

或許從一開始，注定了沈艾娣的《夢醒子》就不是一本普通的書，它和我們有些歷史書不一樣，避開一些重大政治事件的敘述，還原到劉大鵬的日記本來的面目，不去避諱所謂的對與錯，在中國近代歷史的長河中，山西太原人劉大鵬只是一個普通人，他有點文化，未必成大器，他想恪守傳統孝道，卻一次次的失望。為什么沈艾娣這樣一種敘述方式，反而更會引起讀者的興趣？因為《夢醒子》中的劉

大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我們個人經歷的社會歷史，莫不是如此。

《夢醒子》一書成為許多西方大學生了解中國近代史的必讀書，并非出自于偶然，這不由地使人想起了“索引”一詞，為什么劉大鵬的生活是個人的，卻成為一個華北鄉居者的歷史索引？他的個人敘述并不具典型性，和一些歷史人物的敘述和回憶相比，顯然缺少了對于近代史上變故的把握，雖然在《退想齋日記》也有關于科舉廢除、新式學堂出現等段落，但劉大鵬是持否定態度的。而正是這一點反而成為了沈艾娣索引鄉居者生活的絕好素材，一個從微觀歷史角度才有的“索引”。

盡管《夢醒子》一書中表現出的內容和觀點，僅僅是一個美國研究者的，不代表其他，但我們循著一個華北鄉居者的故事，可以思索一些值得深思的歷史現實，在漫長的20世紀社會的變革和動蕩中，山西赤橋的劉大鵬僅是一個個例，但卻是可以引起深思的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