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素萍 (晉東南幼兒師范學校 046021)
沈從文后來在《長河·題記》中有這樣一段話:“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從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轉到家鄉鳳凰縣。去鄉已十八年,一入長河流域,什么都不同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的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是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的人生觀。”1由此可見,作者在湘西社會變遷過程中發現了社會價值觀念的變化。加深了他的民族憂患意識。
從《邊城》文中可以看出,茶峒的社會意識產生了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實則影響深遠的變化:原始生活氣息的淡化。這一點可從茶峒人對“渡船”和“碾坊”不同的態度看出來。“渡船”代表著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和諧;而“碾坊”作為一種較為先進的生產工具,則是私有化生活方式的象征。渡船雖然有著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豐富美學意義,對茶峒居民的日常生活提供極大的便利,但在茶峒大眾的心中,已漸漸認為“渡船”不如“碾坊”,原生態的、人際和諧互幫互助的生活不如私有化的、自我便利化的生活。
沈從文是在北京完成《邊城》小說的寫作的,他雖人在北京,但是他的生命、情感,已經根植在了那個給他生命、知識和智慧的湘西,他每天坐在屋中,耳朵里聽到的,不是都市大街的汽笛和喧囂聲,而是湘西的水聲、拉船聲、牛角聲……
在沈從文看來,“城市”是民族文化的歧路,“現代化”是人類退化的根源。他向往的是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人情,在他看來,鄉下原始、淳樸、自然的人性和人生,才是民族理想的精神和人生狀態。
此時作者盡管深切感受到外界現代文明對湘西世界的沖擊,但他對充滿原始氣息的社會仍然抱有希望,所以結尾也是朦朧的。翠翠渡口的等待,白塔的重建,只是作者的湘西情結在最后失落與解體的夕陽中面帶微笑的痛苦回眸,那山那水那景似乎依舊,但卻真的不同了。
黑格爾在美學悲劇研究方面采用了他所信奉的辯證法,認為“倫理實體的分裂是悲劇產生的根源。這種分裂不可避免導致沖突,而沖突中對立的雙方各有它那辯護的理由,而同時每一方堅持自己的真正目的和性格時,卻只能把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或破壞掉”。2
茶峒人秉承的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觀,他們認為人與自然是和諧統一的,無論是在日常生活,還是在感情經歷中都追求內心與外界環境合二為一,兼顧左右,這與黑格爾的辯證思想有著類似的理論內核。茶峒所發生的愛情悲劇和家庭悲劇,都源于人心中的倫理實體的分裂與沖突。
黑格爾的辯證悲劇理論幾乎適用于《邊城》里任意悲劇的原因分析。比如,翠翠的愛情悲劇。翠翠和儺送在端午邂逅之后互相產生了愛慕和思念之情,這是來自他們各自內心的感情追求。而另一方面,翠翠對愛情有著純情少女般的羞澀和婉轉,也不舍得嫁出去后留下孤苦伶仃的爺爺;儺送則希望照顧到作為愛情競爭對手的哥哥的感情。這樣,在翠翠和儺送心里,出現了倫理實體的分裂乃至沖突,“對立的雙方”來自人對愛情的自由追求和對家庭、對個人角色的責任感。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發現,一方面翠翠對儺送往往表現出非常羞澀和復雜矛盾的心情,另一方面儺送也不敢直白大方地向翠翠表露自己的心跡。這就是倫理實體的兩方相矛盾、相斗爭在行為上的反映。最終,來自“家庭、社會成員角色的責任感”的一方否定了“對愛情的自由追求”,儺送因為對親情的愧疚放棄愛情遠走他鄉,翠翠同樣因為親情上的責任守著爺爺留下的渡船。愛情悲劇就此產生。
老船夫的親情、人際悲劇:十分希望翠翠嫁入船主一家與尊重翠翠愛情選擇的倫理沖突。這使得他在處理船主兩個兒子和翠翠的感情問題時瞻前顧后,優柔寡斷,被人誤認為“為人彎彎曲曲,不索利”,為天保之死背負沉重道義負擔的同時,又對翠翠的未來產生深深的擔憂和自責,最終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悲慘地死去。
翠翠如同大自然孕育出的小精靈,清秀可人,乖巧可愛。但翠翠“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可見翠翠盡管身上充滿自然之美和生命靈性,在現實人際溝通方面卻有很大性格上的缺失。
在人類生存和發展過程中,無論是個體還是社會,只達到自然生態與精神世界的良性互動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達到各自精神世界的互動。也只有如此,優美健康的自然生態才具備完全的存在意義。人與自然需要和諧共處,人與人之間則更需要合理有效的交流。茶峒人的生存和發展早已與自然環境融為一體,但在更為復雜的人際傳播面前,卻無法適應新的傳播環境。
人們依靠對他人的認知決定自身人際交往態度和行為。在船主和老船夫兩家人的人際傳播中,雙方通過或者直接或者間接的方式獲得對他人的知覺。在直接的人際交流中主要暴露出三個問題:
一是在交流中屈從環境壓力而違背規范會導致彼此認知不匹配。個體在面對環境壓力時會考慮傳遞信息的種類和多少的問題,以此來獲得環境獎勵或規避規范懲罰。儺送在為翠翠唱了一夜的情歌后,考慮到兄弟情義,沒有按習俗繼續這種行為,結果讓老船夫產生困惑,讓翠翠無法明白儺送的心意。
二是交流中的個體經驗范圍不對稱,導致雙方無法“共享內隱”而產生信息解碼上的偏誤。儺送很早就子承父業跑水運,接觸的人多見識廣;而翠翠終日與青山綠水和黃狗相伴,對人際交流的態度較為羞澀。小說后來寫到儺送直接去找翠翠的情景,翠翠在聽到儺送的聲音時竟慌張地躲到上山去了,以致儺送無法與翠翠進行有效情感交流,使儺送對翠翠感情的認知產生偏差。
三是一些人際交流規范無法真正達到有效傳遞信息的效果。茶峒人以對唱情歌進行感情交流的方式盡管容易碰撞出愛情火花,但在社會生活日益變遷背景下表現出不適應性。
兩家的間接人際交流主要通過中間人來進行,這種傳播方式必然要帶來信息遺漏甚至偏誤的風險。這在小說中表現最為明顯的,是中寨人對老船夫進行的有意誤導,讓他對儺送的愛情選擇產生誤會。而間接人際傳播在小說中表現得較多的缺點,就是信息傳遞的不及時,互動頻率低。兩家人各自的想法無法為對方及時獲知,造成的結果就是不能明白對方的真實想法而導致悲劇的產生。
總之,作者在《邊城》里展現了他對理想生活的追求,盡現邊城美的一切,然而小說的結尾卻留給了讀者一個傷感而無奈的結尾。
注釋:
1.沈從文.《長河》.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
2.孫云寬.《黑格爾悲劇理論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