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算命》的話語權解讀

聶盈瑩 （云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 650000）

一、紀錄片《算命》與話語權概念

（一）紀錄片《算命》簡介

2009年的紀錄片《算命》是由徐童導演的“游民三部曲”1之一，它曾獲第六屆中國獨立影像年度展CIFF“年度十佳紀錄片”、第七屆中國紀錄片交流周“評委會獎”，以及2010年香港華語紀錄片節(jié)“長片組亞軍”。該片采用的中國傳統(tǒng)小說章回體的敘述開創(chuàng)了紀錄片的先河，它以殘障和社會底層人物為視角，用長達3個小時的長卷篇幅記述了算命先生厲百程和石珍珠，以及與他們有關的那些底層人物的曲折人生故事。并將這些人放在不同的地域空間提供的社會背景中，充分展現(xiàn)了小人物的微不足道以及顛沛流離的人生境遇，整個影片充滿了樸實、平等、真誠的影像意味，試圖把底層作為一個“流民社會”得以存在的價值體系及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

（二）話語權理論

話語來自于西方語言學，對應的英文是discourse。英國克里斯特爾的《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中這樣解釋話語：“語言學用此術語指一段大于句子的連續(xù)語言（特別是口語）。”2語言學中的話語是指比語言小、比句子更大的語言結(jié)構，它具體地指實際語言運用中具有一定交際目的和內(nèi)容及形式上的完整性的口語或書面語句單位。隨著印刷媒介和電子媒介的傳播方式超越人際交流，話語概念在20世紀逐漸從語言學領域擴展到其他領域，在抽象的意義上指稱用語詞表達的具有特定知識價值和歷史實踐功能的思想客體，如哲學話語、歷史話語、文學話語等，由此話語突破了語言學的界限，具有了社會的、歷史的維度。正如福柯所說：“誠然，話語是由符號構成的，但是話語所做的，不止是使用這些符號以確指事物，而是把話語作為系統(tǒng)地形成這些話語所言及的對象的實踐來研究。”3福柯認為，“話語意味著一個社會團體依據(jù)某些成規(guī)將其意義傳播與社會之中，以此確立其社會地位，并為其他團體所認識的過程。”4

話語權，即為了表達思想、進行言語交際而擁有說話機會的權力。話語權的概念包括作為權利的話語權和作為權力的話語權。權力指的不僅僅是憲政意義上的權力，同時也是學術、知識乃至文化的一種隱喻，對于話語權力而言，“話語和權力是不可分的，真正的權力是通過話語來實現(xiàn)的。”5話語權其實就是一種精神統(tǒng)治權，由于話語生產(chǎn)一般是由權勢集團所控制和選擇的，因而話語權從來都掌握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一方，而話語權的接受者或是失語的，也或是能在權勢集團的話語權下能發(fā)出自己聲音的。“語言本身是由世界和意識決定的，語言的范疇中包含有世界和儀式的范疇。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表明其擁有自己的世界和自我的歷史意識，反之，則表明世界和意識對其外部化。無言狀態(tài)和失語狀態(tài)說明言說者的缺席或被另一種力量強行置于盲點之中。”6其次，權利是“公民依法享有的權力和利益”7，權利話語權利是公民有就社會公共事務和國家事務發(fā)表意見的權利，是一種表達權和參與權的體現(xiàn)，也是公民其他政治權利實現(xiàn)的基本前提。

二、紀錄片《算命》中的話語權

（一）紀錄片《算命》的話語權力

在話語權力上，主要是對于創(chuàng)作者對拍攝者行使的話語權而言的。《馬橋詞典》8中用“話份”一詞很通俗地解釋了“話語權力”，意指在語言總量中占有一定份額的權力。有話語權的人，沒有特殊的標志和身份，但作為語言的主導者，誰都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感覺到來自他們的隱隱權威的壓力；相反，一個沒有話語權的人，人們不會在乎他說什么，甚至不在乎他是否有機會把話說出來。由于數(shù)量規(guī)模、社會地位、資源占有、整體素質(zhì)的差異，不同社會階層話語表達意愿、渠道的差異較大，于是在紀錄片中創(chuàng)作精英與底層群體的聲音存在強弱之分。紀錄片《算命》作為獨立紀錄片，充分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的個體意識，再加上社會底層人群9通過影像表達利益訴求的能力弱，創(chuàng)作精英由此作為權勢集團掌控了話語權。然而，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底層“話語資源”10傳統(tǒng)，對傳遞人文關懷和底層群體關注的延續(xù)，卻使獨立制作人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思考承擔起底層關懷的歷史責任。由此，紀錄片《算命》通過底層的自我表達和創(chuàng)作者的觀察與思考，以平等、溫暖的視角體現(xiàn)出了創(chuàng)作者對邊緣、底層人物賦予話語權的一面，底層群體在創(chuàng)作者作為權勢集團的掌控下有機會表達自己，并成為主流敘述的有效補充和校正，使人們在精英話語權外開始留意底層的話語。

在大眾媒介中，對于像厲百程和石珍珠這樣的弱勢人群，尤其是生活貧困和殘疾的人群，往往被描寫為社會發(fā)展的犧牲品、旁人的負擔、無賴或者是改變生活的超級英雄等，這使他們的利益得到限制。其實有些時候并不是只要記錄了底層人民的生活就能體現(xiàn)他們的利益，還存在選取角度的問題。在紀錄片《算命》中，盡管底層人物由于整體素質(zhì)等差異，在影片中顯得土氣、言語粗俗、行為不合時宜，但是卻通過日常生活還原建構了他們有血有肉，又引人深思的真實形象，展現(xiàn)出了中國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厲百程殘疾而又堅強，他自己養(yǎng)活自己，也養(yǎng)活著同樣殘疾的石珍珠；由于殘疾，厲百程和石珍珠被家人所遺棄，他們流浪在外，被生活所驅(qū)趕，而在農(nóng)村這樣的現(xiàn)象卻很普遍，有的人雖并不殘疾，卻依然生活窘迫；還有一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唐小雁強悍而獨立，卻又害怕無人給她養(yǎng)老、害怕孤獨，尤小云為了湊錢救丈夫出獄而去按摩店上班，她有擔當，而提到吃苦卻耐人尋味，這些算命求解的人因被生活困住的迷茫而產(chǎn)生精神依賴，可生活依然很難；龍縣殘聯(lián)，厲百程想索要兩份助殘金，卻遭到拒絕，從這些底層人物中總能牽引到現(xiàn)實社會當中來。此外，創(chuàng)作者在青龍縣還采訪了路人對底層人群的看法，其中所表達的對底層人群的關愛也正是代表了創(chuàng)作者希望為底層代言，提高底層話語權的視角。

（二）紀錄片《算命》的話語權利

在話語權利上，主要是由于精英話語留給底層話語機會，被拍攝者開始行使自己的話語權而言的，他們有自由發(fā)表自身意見的權力與利益。在任何歷史時期，社會各階層均需要通過自由的話語表達來確立本階層的存在，從而參與社會資源的分配、維護階層的利益。處于社會底層的邊緣人群也使如此，但他們的比重大，卻占有較少的話語權，無法通過影像來表達利益訴求，話語權受到擠壓，成為話語權結(jié)構中邊緣化的群體，可以被輕易地漠視和壓制。對于紀錄片來說，被拍攝者，即底層人群有借助影像來發(fā)表自身意見的權力和利益，他們通過話語表達來使更多人了解自己的階層，以使自己得到救助，并實現(xiàn)話語權。而作為拍攝者的徐童帶著紀錄片《算命》的人物——處于社會邊緣的唐小雁卻以別樣的形式使被拍攝自由的發(fā)出了話語權的聲音，擁有了話語的權利：唐小雁勇敢的以妓女的身份參加了電影節(jié)，這讓她具有被傷害的風險，但她希望真正揭露社會現(xiàn)實，讓這一情況被更多人認知。同時，在影片中，無論是厲百程還是唐小雁都面對攝像機自由的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并被允以播映，這也是這些底層人物在話語權利的體現(xiàn)。福柯認為，話語中存在著主體控制原則，這一控制規(guī)則規(guī)定“誰在說話？在所有說話個體的總體中，誰有充分理由使用這種類型的語言？誰是這種語言的擁有者？”11也就是說，話語的各個領域并非對所有人同樣開放，話語主體受到限制，也只有作為底層群體的人才能行使底層主體的話語權。

三、社會背景下紀錄片《算命》的話語權

紀錄片是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反思，是對當下生活的深入觀察，是具有人文關懷的社會藝術。紀錄片與話語權的關系，在歷史的時間窗里會看得更清楚。福柯認為，權力關系并不處于其他類型的關系（經(jīng)濟關系、知識關系）之外，而是處于后者之中，“是后者中發(fā)生的分化、不平等、不平衡的直接結(jié)果，反過來它們又是這些分化變異的內(nèi)部狀態(tài)”。12紀錄片的話語是一種言說方式，它通過紀錄片表現(xiàn)出來，背后體現(xiàn)著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紀錄片話語對社會起著建構作用，在“動力場”13的促使下隨社會的發(fā)展而變化。

從外部來看，中國獨立紀錄片發(fā)展迅速，對底層關注的影片呈幾何增加，但是獨立紀錄片的地位卻是邊緣化的、生存狀態(tài)是艱難而矛盾的，其與底層一樣是“失語”的。而與其相對的主流紀錄片經(jīng)歷了“從國家話語權、群體話語權到個人話語權、市場話語權”14的體現(xiàn)。雖然主流影像對于底層有所關注，但是底層從來都不是社會的主角，他們的形象經(jīng)常被扭曲與誤讀，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到來，影像也由對底層人的平視關注轉(zhuǎn)到了精英話語的霸權上來，而且主流影像關注底層的紀錄片數(shù)量少，底層依舊存在著“失語”的狀態(tài)，其話語權喪失。

從獨立紀錄片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來看，作為精英的創(chuàng)作者是處于話語霸權的位置的，然而這種話語霸權“不斷地被更新、再創(chuàng)造、修正，同時也受到外在壓力的抵制、限制和挑戰(zhàn)”15，精英的話語霸權是在不斷變化中的。興起階段的獨立紀錄片精英占有絕對話語權，精英對底層人物的呈現(xiàn)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并不完全反映底層真實的話語權；到了發(fā)展階段關注重心逐漸向底層的生存狀態(tài)位移，從精英話語權演變?yōu)橥癸@底層話語權，但是在此期間卻經(jīng)歷了一個話語權反思的過程。90年代中期創(chuàng)作者對訪談客觀性的過度依賴，使他們從底層的權威代言人滑向了被動地傾聽拍攝客體的話語，創(chuàng)作主體“放手”了自己的話語權力，然而他們卻忽略了某種程度上拍攝客體話語的不信賴性。而后，他們喊出了“回到”自身的口號，而這種回歸的精英話語權，已不再是興起中的知識分子精英立場的再現(xiàn)，而是紀錄片作者在其作品中凸顯其個人化的觀念與風格，并真正實現(xiàn)底層的話語權。《算命》是作為當前的紀錄片話語權而言的，隨著DV作品開始出現(xiàn)和普及，作為話語主體的創(chuàng)作精英也是專業(yè)與業(yè)余、激情與粗糙同在，一部分獨立紀錄片也表現(xiàn)為缺少獨立精神、商業(yè)化、缺乏個人批判的一面，然而像《算命》這樣的獨立紀錄片還是占大部分的，它們以一種尊嚴的政治表述，一種理解、反思，以及平和的視角，去關注底層人群，去凸顯底層的話語權。今天的獨立影像其實是面對一個社會結(jié)構“斷裂”16中的底層問題，真正尖銳的倫理問題是在這個意義上出現(xiàn)的，其尖銳程度前所未有，這些底層的話語權應該得到凸顯。

四、結(jié)論

中國已經(jīng)初步建立起了人民利益表達制度體系，社會各階層成員，包括底層群眾在內(nèi)都可以通過自主選擇多元的表達方式來表達利益訴求，然而這種利益訴求還是會受到影響的，由于影像對于底層話語表達空間的日漸萎靡，使得底層群體很難通過這些制度有效表達自己的話語。獨立紀錄片作為一個獨特的空間，一個即真實且具有人文情懷的空間，卻剝離了發(fā)展的霸權話語，呈現(xiàn)出了一個更為真實而全面的發(fā)展中的中國形象，揭開了底層人物真實的一面，真正開始建構了底層的話語。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獨立紀錄片相對于體制內(nèi)的紀錄片在發(fā)行、流通、評價上會有困難，再加上如果獨立制作人對其個人話語過度沉溺等因素，又會造成獨立紀錄片和其中的底層人物同樣處于失語狀態(tài)。

總體來看，紀錄片《算命》對底層民眾生活樣態(tài)的真實記錄體現(xiàn)了影像藝術對現(xiàn)實的關照和思考的力量，盡量給予了底層群眾話語權。解決底層問題的關鍵在于讓底層群體有話語權，有效表達其自身身份的利益需求，而紀錄片確保底層人群話語權的關鍵，是要為底層說話，為解決底層話語權的問題提供發(fā)展脈絡。紀錄片應該充分利用其真實記錄的優(yōu)勢，主動給予底層群體話語權。而獨立紀錄片在其性質(zhì)未變的情況下，其對底層問題的關注會長期存在下去，并愈發(fā)理性和成熟，因為“每一種話語模式都會以某種儀式系統(tǒng)或者說某種文化范型作為它的思想后援。這種思想后援規(guī)定了話語模式的言說意向、言說方式與言說者。”17

注釋：

1.“游民三部曲”：《麥收》（2008）、《算命》（2009）、《老唐頭》（2011）

2.[英]克里斯特爾.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M].商務印書館，2000：111.

3.[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M].謝強譯.三聯(lián)書店，1988：62.

4.王治河.福柯[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159.

5.王治河.福柯[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182.

6.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58.

7.現(xiàn)代漢語新辭典[M].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337.

8.韓少功.馬橋詞典[M].作家出版社，1996.

9.底層：在十大社會階層及其社會地位的排序中，農(nóng)業(yè)勞動者階層與城鄉(xiāng)無業(yè)、失業(yè)、半失業(yè)者階層位于第九與第十的社會底層。（參見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流動[R].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10.話語資源就是體現(xiàn)在獨立紀錄片中的底層價值觀念和理性工具的綜合，是獨立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的話語規(guī)范。（轉(zhuǎn)引自劉學義.話語權轉(zhuǎn)移[M].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8：135.）

11.[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M].謝強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98：63.

12.[法]米歇爾·福柯.性史[M].黃勇民譯.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76.

13.“場”是力量關系的場所，“動力場”是影響（紀錄片）話語權嬗變的各種社會動因。（轉(zhuǎn)引自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M].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42.

14.何蘇六.中國電視紀錄片話語權與話語方式的演進[J].電視研究，2009（04）.

15.范紅.新聞話語的編碼和霸權的形成[J].現(xiàn)代傳播，2004（02）.

16.鄭杭生，洪大用.中國轉(zhuǎn)型期的社會安全隱患與對策[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4（02）.

17.文貴良.大眾話語：對20世紀30、40年代文藝大眾化的論述[J].文藝研究，2003（02）.

[1][英]克里斯特爾.現(xiàn)代語言學詞典[M].商務印書館，2000.

[2][法]米歇爾·福柯.知識考古學[M].謝強譯.三聯(lián)書店，1988.

[3]王治河.福柯[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

[4]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5]現(xiàn)代漢語新辭典[M].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

[6]韓少功.馬橋詞典[M].作家出版社，1996.

[7]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流動[R].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

[8]劉學義.話語權轉(zhuǎn)移[M].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8.

[9][法]米歇爾·福柯.性史[M].黃勇民譯.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

[10]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M].包亞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11]范紅.新聞話語的編碼和霸權的形成[J].現(xiàn)代傳播，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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