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文
他下班回到家,緊皺著眉頭,脫下稅服,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自從他們單位的稅官小王因為瀆職被縣檢察院立案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寧。最近縣橡膠廠的李廠長又被縣檢察院傳喚了,聽說李廠長曾經給小王送過財物。這些天他經常在腦海里默默地梳理他和李廠長在經濟上有什么瓜葛。
本想把煩惱隨著煙云一股腦地吐出來,沒想到卻劇烈地咳了起來。
女人正在廚房忙活著。她知道丈夫有心事了——他平時不抽煙的。
女人熟練地把碗筷準備好,輕輕地叫著丈夫:“吃飯了。”
在走向餐桌的一剎那,他看到她眼角的細紋,心里有點酸——他對不起這個為他付出青春的女人。
她實在算不上漂亮,臉上長滿雀斑。嫁他的時候,他剛剛長成一個青澀的少年。盡管他很帥,或風情款款地笑,或優雅地沉默,但是來相親的姑娘一聽說他父親早亡,母親拉扯著他姊妹三個,再看看他老鼠窩一樣逼仄的住處,話也不說就走了。只有她沒有離開,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到集上買了白面和肉,又到村后的荒山上挖了滿滿一籮筐薺菜,蒸了一大鍋包子。
于是,他就娶了她。她下崗后當起了全職太太。烙餅、蒸花卷、包水餃,不值錢的青菜加上少量肉,就讓一日三餐有滋有味。娘腿腳不好,女人就經常給她按摩。家里大小事情他從不操心,只是工資全部上交,有時企業送點小禮品或者表示點“小意思”,也都交給妻子。他樂得清閑。只是,他很少帶她參加應酬,因為曾經發生過一件事——
那是兩家人到一家豪華大飯店吃飯。把酒言歡之后準備離開,這時女人眼睛放亮地盯著桌上的殘羹冷炙,咂著嘴自言自語地說:“這么好的菜扔掉可惜了。”朋友妻子盡力掩飾住嘴邊的嘲諷,仰著臉對服務員說:“打包給這位女士吧!”然后扭著細腰一陣風般地走了。他的臉頓時通紅,低了頭匆匆離開。從此,他再也沒有帶她出去應酬過。
“快趁熱吃吧。” 妻子的招呼聲把他的思緒拉到餐桌上。
“媽,今天做了你喜歡吃的排骨燉土豆,你嘗嘗。”女人往娘的碗里夾了一筷子菜,服侍娘先吃飯。
娘飯量小,一會兒就吃飽了。女人扶她到客廳看電視。娘聽不清楚,可她仍喜歡看熱鬧。
女人重新回到餐桌,端起娘剩下的半碗飯。
他感到嘴唇有點發干。不知為什么,這些天他腦子里老是想起一個故事,講的是哲人蘇格拉底讓幾個學生摘一枚自己認為最大最好的果子。摘完后所有學生都不滿意,都請求重新選擇一次,蘇格拉底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說:“沒有第二次選擇,人生就是如此。”
他很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你記得那位李廠長嗎?他曾經來過咱們家……他被檢察院傳喚了。”
女人停止咀嚼,瞪大眼睛。
他避開女人目光,“他……他走時留下了五千元的購物卡。”
女人用手揉搓著太陽穴,盡力用厚厚的記憶擦洗著歲月。
他轉頭看向窗外,最后目光落在那株在秋風中搖擺的梧桐樹上面,“別擔心,也許……也許不會牽涉到我。”
這句話說出后他有些后悔,因為妻子臉上的表情讓他讀不懂。
他嘆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不知道是說給女人,還是說給自己,“希望這次能僥幸躲過去。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我說什么也不會收納稅人的東西。雖然一家四口吃一個人的工資很緊巴,但起碼會心安、踏實。”
女人順下睫毛,囁嚅著:“希望你能原諒,我害怕你說我愚,這些年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以前企業送給你的東西和卡,我都兌換成錢,打到縣反貪局設立的廉政賬戶上去了!”
他屏住呼吸,“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咽下一個秤砣。
女人彎腰從抽屜里取出兒子的舊本子和一疊銀行匯款回單,“什么時候、什么單位送的什么東西,一看就知道了。”
他覺得滿身的血液好像全涌到了心口,眼中泛著淚光,這是多年來自己聽到的最美妙的一句情話了。他好想撲過去親吻女人臉上那些可愛的雀斑,可是身體卻好像給釘住了……
那一瞬間,他云朵一般彷徨顧盼的心,終于有了依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