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瑜

劉瑜劍橋大學講師,哈佛大學博士后,清華大學政治系副教授
張宏杰是真喜愛曾國藩。在新書《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中,他把曾國藩刻畫成一個正直又不乏圓通、清廉卻也有掙扎、智慧但又有點笨拙的學習型人才。正直、清廉、智慧固然是正人君子的題中之義,但是圓通、掙扎、笨拙則給他增添人性的質感——高大全這款男人早就out了,據說現在流行的是“缺陷美”。
我也禁不住喜愛曾。在讀張宏杰之前,我對曾國藩的全部知識只是:這是一個勤奮奔波于全國各大地攤、給各界小爬蟲帶去希望的成功學專家。如果有幸活到今天,一定會以“我的成功可以復制”為題去各大高校巡回演講。但是讀張宏杰的書,我知道了這其實是一個謙虛謹慎的老頭兒:“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則不敢以一得自喜;知世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則不敢以功名自矜”。說得真好。
我還喜愛他的誠實。面對如雷貫耳的史書,他有如孩子面對皇帝的新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廿三史除馬、班外,皆文人以意為之,不知甲杖為何物,戰陣為何事,浮詞偽語,隨意編造,斷不可信”。我們知道,誠實,尤其是面對權威保持誠實,是需要勇氣的。
當然他最大的優點是堅守原則。當大官,從京城翰林當到直隸總督,他不肯收禮。搬家的時候,有知府給他送去家居用品,他只收下七張草席。又有軍官給帶去十六包大禮,他只收一頂小帽子。到最后,堂堂直隸總督,連家里喝點黃酒,都要上街去打:“往時人送皆不受,今成風氣,久不見人饋送矣,即紹酒亦每斤零沽”。仔細想想,這事不容易做到。“良知”就沒有打瞌睡的時候嗎?“婉拒”一天兩天容易,“婉拒”一輩子難;自己“婉拒”容易,家里的妻兒老小、門房巡捕都“婉拒”難。曾國藩能一輩子做到這個份上,簡直算得上高風亮節。
據說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做“日課”。什么叫“日課”呢?就是成天跟自己過不去。參加飯局耽誤了讀書,檢討。看見漂亮女人多瞧了兩眼,檢討。說話急躁跟人吵架,檢討。言辭虛偽言不由衷,檢討……“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看來,“罪感”和懺悔意識并不一定需要上帝的指引,只需要一顆永不停歇追求“成圣”的心。這樣說來,一百年后的“思想改造”運動也不是沒有歷史淵源。當時全國人民都成了曾國藩,“斗私批修一閃念”。自虐,我是說,自我鞭策,是我們的優良傳統。
然而,作為一個政治家,個體“成圣”與否真的有那么重要嗎?我們真的需要圣人們治理國家嗎?還是,我們只需要一群正常人和一個好的制度而已?“成圣”是儒家這個盒子里的最高境界,但終究只是一個盒子里的最高境界。西人說:Think outside the box。
今天看來,曾國藩至多只能算是一個“體制內改革家”。雖然曾國藩做了一輩子的“日課”,今天為少讀一本書、明天為多參加一個飯局而痛心疾首,他有沒有為命喪湘軍的成千上萬人而痛心疾首過呢?我好奇的是,有沒有一個月光之夜,他站在江南水軍戰船的船頭,面對對面的太平軍,突然“課”到這一層:老子在這里殺來殺去,有啥意思呢?其實那邊也都是些窮困潦倒的老百姓,比紫禁城里那位少爺無辜多了,不如劃船過去,一起劃拳喝酒?
儒家的士大夫里,以“成圣”為畢生追求的豈止曾國藩。從前,有一個老頭兒,他叫方孝孺。后來,他死了。從前,又有一個老頭兒,他叫海瑞。后來,他也死了。他們都死得可歌可泣,壯懷激烈,永垂不朽。但是,掃興的西人又說了:我不會為自己的信念去死,因為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對的。
但是士大夫們肯定自己是對的。豈止是對的,完全就是大義凜然的。他們憤恨“玩物喪志”,卻沒有想過,沉迷于“玩志”也可以喪“智”。他們用“禮”制造了一個巨大的牢籠,這個牢籠不僅僅把民眾,更把自己,甚至把皇帝都給裝了進去。當年貪玩的正德皇帝想去南方,他們不肯。幾百個官員跪在午門外哭天搶地,就是為了阻止一個少年出門旅行。這大義凜然,毛主席講話了,叫“本本主義”。
“本本主義”還只是追求“成圣”的良性后果,更多人在“成圣”的壓力下成了貪官。也是,你給人家工資發的是一年二百兩,但是京城的生活費是四百兩,還要幾千兩“炭敬別敬節敬冰敬”各路人馬,不貪怎么辦?規則不夠用,潛規則來替補。“治官要在道德約束”的危險在于,過于動聽的口號由于缺乏可操作性而必然導致弄虛作假。所以,與其對人性有過高的期待追求“成圣”,不如放低期待,承認人的局限性:同樣是自私自利,公開透明地自私自利至少比把人逼到黑箱里自私自利要好,因為前者至少可以朝規范和管制開放。這才比較接近“科學發展觀”。
當然,就像一個人不能拎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拽離地面,四書五經里泡大的曾國藩也不大可能“think outside the box”。思想資源決定意識形態,而意識形態決定游戲規則。英國的著名自由主義者密爾與曾國藩年齡相仿,他們在中西方走過了同一個時代,當密爾寫下“今天這個時代,自主思考、獨立行動就是造福你的種族”時,曾國藩卻在悲觀地哀嘆“朝無君子,人事僨亂,恐非能久之道”。在一個沖下懸崖的汽車里,再好的司機也無力回天。正是因此,到晚年,曾國藩“日夜望死,憂見宗社之隕”。一想到在那樣無望的時代,曾國藩還奮發圖強,對他的欽佩不禁如滔滔江水。轉而又想到,即使是以他的奮發圖強,也只能哀嘆“天命”之不可違,卻從未抬頭觀望天窗外的璀璨星空,又覺得個人面對歷史,還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