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 玲

柯玲東華大學教授,國際漢語教師
在牛津遇見田教授是偶然也是必然。選擇去牛津大學做高訪,正是為了一舉兩得:既可以在語言中心考察英國高校的國際漢語教育情況,又可以兼顧自己的專業興趣去中文系結識幾位中國文化研究同行。
第二學期剛開學,好友方要盡地主之誼,邀我去大學學院用午餐。方是中文系教員,在語言中心上課,兼當國際學生心理顧問。純西餐,挺豐盛,有冷有熱,有葷有素。教工餐廳大概也有近百個座位,中午一點左右基本滿座,略顯擁擠,不過大家來去都熱情地打招呼,說話都是輕輕的。我問方能否引見一下中文系教授。她說中文系的教授席位也是剛招到人。牛津大學一般的學院只有一個教授席位,其他都是講師和教員。方說她與教授也不太熟,甚至連教授的名字也還叫不出,只知道是個荷蘭人,搞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宗教研究。不過中文教授在大學學院也有工作,也會來餐廳吃飯,教工餐廳教工用餐全部免費。方正說著突然瞇眼笑了:“說到曹操曹操到!”因為她說的“教授”正端著盤子向我們走來。
相互介紹,直接用中文交流。教授是在臺灣學的漢語,發音算是外國人中比較標準的。互問專業以及現在的研究課題后,聊及《詩經》,我從自己的專業出發,說“《詩經》與當時的民俗有非常密切的關系,特別是國風部分,可能就是當時的民歌。”我還沒有說完,教授旗幟鮮明地說“我不同意,我認為《詩經》是當時文人創作的,不過沒有證據。”說罷很遺憾地聳聳肩。我依然堅持:“從民俗研究角度,是不是可以找到證據?因為民俗是文化的活化石,‘國風’可以說就是當時的民風,文學研究和田野調查結合起來有不少新發現,這就是我的研究方向。”教授說“我現在做關公研究,也去中國做過一些田野,東南亞去得比較多一點,發現了不少‘寶貝’。不過,研究者還是應多多讀書。”輕聲交談中突然發現餐廳里只剩下我們仨和面帶微笑靜靜地守候著的服務員了,趕緊起身離開。我遞上名片對教授說改日去他辦公室登門拜訪。
正式拜訪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教授英文名“Barend. J.Ter haar”,中文名“田海”。教授說自己很喜歡中文名“滄海桑田,很有意境。”我馬上問可否叫他“田教授”,并開玩笑說“田教授在中國知名度很高哦,因為他家曾先后用過28個保姆,還專門有一部中國電影。”網上簡介中已知田教授是牛津的“Shaw(邵)教授”。所謂“邵教授”,即是由邵逸夫先生捐贈設立的教授席位。牛津大學的教授既有永久的屬于牛津大學的教授席位,也有根據各種社會捐贈命名設立的教授席位。
中文系(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也有人稱之為中國研究中心,田教授的辦公室其實就在大門的旁邊,那是名副其實的中文教授辦公室。很寬敞,兩面墻是頂天立地的多層書架,上面幾乎全都是中文書。據田教授自己說他的書太多,相當一部分有了電子版就將紙質版贈了圖書館或學生,這樣兩面墻才勉強裝得下。也因為看書看得太多了,田教授深度近視,似乎一刻也不能離開眼鏡。
教授辦公室書多當然并不稀奇,田教授的辦公室的特別之處在于,他還親自動手為自己的辦公室營造了一個“中國文化生態”。與田教授座椅和辦公桌并排的靠窗的一側,竟然是一個長長的關公神臺,上面供奉著田教授從各地搜集來的關公神像、香爐燭臺等等。我說:“您不會在辦公室里燒香敬神吧?”沒想到回答是:“燒啊,三支一燒,不過怕氣味影響環境不常燒”。“啊?!”腦海中出現了田教授在香火繚繞中與關公并排辦公的畫面,真是太有意味了。
這個小小的關公神臺上的每個物件都有來歷,甚至都有一段故事。何處得到,何人所贈,所值幾何,得到時如何興奮,運回時如何一波三折,田教授如數家珍都記得清清楚楚,講得栩栩如生。這哪里是在介紹他的辦公室,分明就是在講述一個又一個生動的采風故事,或者說是我在聽一個研究中國文化的外國學者在傾訴他的中國文化情懷。
我和田教授分坐在長方形會議桌的兩邊愉快地交談著。桌子上有一些書,正中間鋪了張生宣,不經意瞄了一眼,紙上竟然是一幅形似八卦圖的道教的神符。讓人馬上感到田教授這張臺子絕非普通辦公家具而是高人坐而論道的論壇。
我去牛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沖著英國是民俗學的故鄉而去的。Folklore(民俗)一詞的誕生地,英國民俗學對世界民俗學產生過很大的影響。英國第一位民俗學家正是任教于牛津大學的繆勒(Friedrich Max Müller),他是英國第一個為民俗學理論做出貢獻的人,曾以“語言疾病說”和“自然神話論”建立起比較神話學理論。我問田教授現在牛津大學還有哪些民俗學方面的研究資源。“很多啊。保得利圖書館專門有一個房間,收藏了繆勒的全部著作以及研究資料。中國民俗研究方面也有很豐富的資料,我會給你發一個英國所有的中文資料資源鏈接目錄。你直接可以利用中文系圖書館的資料。如果你懂閩南話或粵語,中國研究中心前教授龍彼得先生捐贈了大量的手稿和親自調研所得的原始音像資料,彌足珍貴。這些資料我們還在整理當中,歡迎中國學者加入。”田教授再次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說實話,我不僅不懂閩南話和粵語,連龍彼得這個名字,也只是耳聞。次日去圖書館惡補,對龍彼得先生為中國民間文化研究做出的重要貢獻驚羨不已,對其立足田野的實踐精神崇敬有加。除了圖書資料,田教授也沒忘記向我介紹牛津大學中國學研究的學術人力資源。除了中文系幾位老師的研究方向和專長,還一一介紹了牛津大學區域研究中心、歷史系、哲學系等部門從事相關中國研究的教授。相比于國內大學,這里雖然教授寥寥,但成果豐碩,影響很大。我隨口道:“要是能將牛津大學的中國研究學術力量集中起來成立一個機構,舉行經常性的頭腦風暴,也許更容易出成果。”田教授興奮地說“你想得很對!凝聚學術力量,研究中國及中國文化,牛津大學不僅想到了,而且已經開始行動。新建的中國中心在Huge學院附近,大樓也是邵逸夫先生捐資300萬英鎊建立的。”
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秘書說下一位約見者已候在門外。臨走時順手從書架上拿了幾本書帶回去,當然,教授沒有忘記讓我留個“借條”。但在門口我又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一眼瞥見門后的衣架上赫然掛著一件青灰色中國長衫和一件日本和服。田教授笑著說都是學生送他的。我開玩笑說:“要是再配上一條棗紅色的長圍巾,就是經典的‘五四青年’裝扮了。”沒想到田教授很認真,說他也是這么認為的,而且馬上從包里取出一條棗紅色長圍巾圍上,又披起長衫比劃了一下搭配效果。我夸張地驚呼:“哇喔,真是絕配!”田教授確實挺帥,有著北歐男子魁偉挺拔的身材,穿上讀書人的長衫,愈顯英俊。圍上棗紅色的長圍巾則不僅多了幾份文藝青年的范兒,更增添了幾份儒雅。如果忽略掉灰發碧眼,手里再抓上一把油紙傘,與青年毛澤東竟頗有幾分相像。溢美之辭誰聽了都會心花怒放,田教授益發開心,甚至有幾分激動。
此后,我每去中文系圖書館都要與田教授寒暄幾句。當然,聊及學術研究,觀點并不都一致,其間不乏爭論。比如說,我認為關公信仰是中國民間信仰,教授則堅持認為自己是在研究中國宗教,還說用“民間”二字“有點土,太簡單了”。我堅持認為“民間信仰從來不簡單!民間雖然聽上去有點土,但它是每個人的基本空間。您是教授,您可能很經院,那是您的單位角色或專業空間,一出辦公室您恐怕就是民間一員了。” 可能是出于維護自己的專業自尊,我突然發現我的聲音有些飆高了,田教授似乎被我說得愣住了,這在牛津是有點不太合時宜的。
我們的“爭論”比較寬泛,最為激烈的一次要數對法輪功的不同看法。雖然互相都說服不了,但我們是微笑著互不示弱……
田教授辦公室,中文書架如同寬大高爽的布景,關公神臺恰似巋然不動的鎮宅之寶,會議長桌形同坐而論道的講壇,中式長衫、棗紅圍巾就像服裝道具,加上田教授與學生、同事、朋友的討論、交流甚至辯論、爭吵,主人所努力營造的正是一種惟妙惟肖的中國文化研究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