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 菱

采訪王景春是在上海影城,在《警察日記》國內公映期間,他特地從北京趕來參加上海影協與上影演員劇團聯合召開的“上海影協青年會員王景春交流座談會”。
在第26屆東京電影節上,王景春因成功演繹《警察日記》中的警察局長郝萬忠,獲“最佳男演員獎”殊榮,成為第五個獲東京電影節“影帝”的中國內地男演員。
有些黝黑的臉上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說話慢條斯理,這位“影帝”顯得謙遜低調,我們的訪談從“上海”開始。
王景春,1973年生于新疆阿勒泰市,父親是軍人,一直希望王景春能上大學。“但我中學畢業后就工作了,工作了一年后父親去世了,我沒有上大學成為他的遺憾。也就是那年,一個電影學院畢業的朋友,建議我去考電影學院。” 王景春回憶道。雖然從小愛好文藝,也一直在學校、單位表演或編排舞蹈、小品節目,但考大學對他而言似乎太遙遠了,如夢一樣。“但朋友不斷跟我說,你具備這個素質,應該去考,于是,我就經常跟他在一起,知道了什么是電影,什么是表演,然后決定考學。一考就考上了上戲,從此改變人生,也實現了我父親的遺愿。”
進入了上戲,王景春非常刻苦,不斷練習臺詞,糾正新疆口音。大學四年,三年多時間他都天天起晨課。“那時,他在班上是一個戲癡,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戲,他能夠在生活中沒事就找同學聊天談戲,找老師研究,他還能夠舉一反三。我跟他們說戲的時候,告訴他你要怎么樣,他會說‘你別說,你讓我想一想,實在不行,明天我告訴你’。自己動腦筋,這樣才學得快。他對表演的執著,對這個事業的執著,這是他的最大特點。”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糜曾感慨著回憶道,他認為王景春之所以能夠成功,有必然性在里面。
“其實糜曾老師,我們同學都稱他為‘爹’,他一直把我當兒子一樣看待。”王景春也有些動情地回應道。他非常感謝他的恩師,在一些公開場合經常會提起。2009年王景春憑借在《瘋狂的玫瑰》中的出色表演獲得第十屆電視電影百合獎優秀男演員獎,他打電話給糜曾:“糜老師,你一定要看(電視)”。因為在那天得獎的現場,他特地提到了糜老師。
雖然離開上海已經十年,但是王景春依然與上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著深厚的情緣,除了上戲的恩師“爹”外,還有個劇團“家”。至今,王景春一直是上影演員劇團的演員,上海影協的會員。
“大學三年級時,我接拍了電視劇《生死之門》。那是我第一次進上影演員劇團小樓,去試鏡。沿著樓梯上去,我看到了趙丹、上官云珠、石揮、金焰等巨幅照片,這些都是我很尊敬的表演藝術家,我心里就想著畢業要是能分到這里來該多好啊!”心想事成,大學畢業后,王景春考進了上影演員劇團,開始在影視界嶄露頭角。2003年,他接拍了一部電視劇《都市男女》,把一個怕老婆的上海男人形象演得惟妙惟肖,深入人心,以致于很多觀眾都以為他是上海人。
2004年,王景春離開上海去了北京發展,開始十年北漂生涯。
“我雖走了,關系還在,團里依然很支持我,特別感謝崔杰團長,他跟我說,團里永遠是你的家,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你盡管去闖!有什么困難就回團里來,大家一起幫你想辦法!這些年在北京北漂,能堅持這么久,團里給了我很大的鼓舞。”
如今,王景春斬獲大獎,上海這邊也替他高興,特地為他舉辦了交流座談會。大學教授、導演、演員、上戲部分在校生60余人觀摩了影片,并參加了座談會。會上,有專家指出要通過上海文藝界把他這個光榮符號最大化。
在王景春的從影經歷中,演過各種各樣的警察形象,戶籍警,片兒警,刑警,重案組警察等等,因此得了“警察專業戶”的外號。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警察”職務也越來越高了,從普通民警演到隊長再演到了局長。在《警察日記》里,王景春飾演英模郝萬忠,一個在工作崗位上積勞成疾去世的公安局長。
《警察日記》的開頭,一名資深記者被上級委派去采寫已故英雄郝萬忠的事跡,剛開始記者是拒絕的,他直率地向領導發問:“就算我把這篇報道寫出來了,他(郝萬忠)能經得起網友的人肉搜索嗎?”
事實上,當王景春剛被邀請演這個人物時,他也有類似的疑惑:這個人真的那么好嗎?“其實接這個戲時,看了劇本,很擔心,這別又是一個淺薄化的所謂主旋律戲吧。其實我個人對有些主旋律影片是非常排斥的,因為我覺得,戲拍得挺假的,表演挺假的,音樂煽情煽得挺假的。”不過,見到導演寧瀛之后,王景春消除了顧慮。寧瀛告訴他,她想拍一個人物傳記片,她還給他看了電影結構圖,非常詳盡,這點吸引并說服了王景春。
為了走近角色,王景春開始做大量功課。在他看來“警察”只是一個職業,他更關注的是職業背后的這個人。以往飾演的角色都是虛構的,而這一次是個真實人物,如何把這個真實人物還原出來是一個挑戰。“一個還原的表演那就存在局限性。為了突破局限性,首先我用了增肥的手段,我增肥了20多斤。學習語言也是一個方式。”王景春說道。同時,他盡一切辦法從側面了解人物,他跟郝萬忠的戰友一起喝過酒,跟他的爸爸談過天……“角色總是慢慢了解后才會愛上的,表演前我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更理性地對待,每個人對他的印象都不一樣,我要全部了解了之后,把他的這個魂找著了以后,再把自己投入進去,把他的魂放到我身上。”
最終,王景春找到了這個英雄人物的常人的部分。“郝萬忠是個工作狂,從小渴望當刑警,他是一個渴望成功、雄心勃勃、帶有野心的人,沒有什么愛好。我們身邊有很多人就是這樣的工作狂,一心工作,忽視了家庭和自己,對家庭是有一些歉疚的。”
拍攝地鄂爾多斯環境比較差,因此拍攝條件艱苦。冬天很冷,有時零下二三十度,凍得受不了,連臺詞都沒法說。影片中最大的一場戲是,郝萬忠帶領全副武裝的警察抓捕某煤炭集裝站罷運的組織者。然而因為那邊粉塵特別大,拍了三條后,王景春的嗓子嘶啞了,之后完全發不出聲音了,去醫院清洗,鼻子、耳朵里都是黑的。

《警察日記》劇照

《白日焰火》劇照
拍戲雖然艱苦,不過王景春也有頗感自豪的時候。有一天,劇組從勞務市場找來了一群真的農民工。導演一看見農民工的感覺挺好的,就把機器偷偷架在一旁,然后跟他們說,你們有什么情況沒有,我叫公安局長來跟你們聊。王景春過去了,這群農民工真把他當局長了,向他訴苦,三十多個人,沒有一個沒被欠過薪的,他們有說山西話的,有說陜北話的,有說四川話的,跟王景春聊了半天。王景春當時也感覺自己已經和角色無縫對接了。
座談會上,上影演員劇團演員陳鴻梅稱贊道:“景春演戲不是拼命地演,他很自然,把這個人物表現得非常恰到好處,但又不過分,這是我們演員需要好好學習的。”
上影集團導演朱楓也有類似的評價,“我們以前一接觸到這種英雄人物,就往往會有一種特別不好的心理暗示或者是一種表演的暗示,就是英雄情結,英勇無比,疾惡如仇,大愛大恨。一到警察戲,這種暗示往往會使得表演失控。景春還是抓住了北方警察的樸素情感。很難說他是一個本色演員還是一個性格演員。每看到景春的這張臉,都覺得是王景春,有他本色的成分,但他也有許多性格表演的技巧,他善于在性格和本色之間創造一種模糊的空間,而這個模糊空間正是他表演光彩的地方。”
怎么樣才能完全塑造好一個人物呢?有很多招。但在王景春看來這些招都只是輔助的工具,“其實我覺得表演應該回到最根本的地方,就是表演元素,還是真聽、真看、真感受。如果能回到這兒,把那些技巧都拋棄掉了以后,這種表演就是一個最質樸的表演,也是一個最真實的表演。”
為了追求這種表演的真實,王景春在細節方面也是苦下功夫。郝萬忠是在早上集訓時心臟猝死的。對于猝死這場戲,王景春之前做了很多的調查。拍那一場戲時,他做了一個安排,讓化妝把他的嘴唇化成紫色。因為他了解到,心臟病患者臉上會有潮紅,嘴上是有點紫的。化妝跑去找導演了,說“王老師非要化這個,行不行?”“聽他的吧。”寧瀛說。導演很信任他,知道王景春是做過研究的。
追求真實的人往往也是樸質的。當我問他,演了《警察日記》后,有什么感悟或收獲時,王景春沒有說什么高大上的漂亮話,而是停頓了一下,認真而樸實地回答道,“一大感觸是,身體很重要,家庭很重要。現在社會上很多人亞健康,很多人猝死。人生有很多事情,要有工作也要有家庭,即使你要做一個英雄,也要對家庭負責。其實我也是一個工作狂,以前看劇本的時候,家里人誰也不理,拍戲的時候,都不允許他們探班,我覺得會分心,沒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顧他們。去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家里人在一起,接下來,我要多陪陪他們。”
在東京斬獲“影帝”時,王景春激動得紅了眼眶,“這個獎就像翅膀,讓我在電影的天空繼續飛翔,點亮黑暗。”
為何會在如此光亮的、備受矚目的時刻提到“黑暗”,也許是因為王景春之前的經歷。相對于他的同班同學陸毅的星路坦蕩,王景春的星途相對曲折而黯淡。
王景春離開上海北漂的十年,很艱辛,“戲少,經濟上困難,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壓力。”王景春對我說,但他不愿意透露細節。“北漂的經歷我從來不愿意跟別人說。我以前看到一些我的朋友,業內同行,他們接受采訪的時候經常會說到他們痛苦的和比較凄慘的事兒。但我從來不想跟任何人說,那個就是我的生活,那就是我的命。不管好壞,都是一個必須接受的過程。如果沒有那段經歷,我可能也就沒有今天了。”
從藝近二十年,王景春已經主演或參演了四十余部影視劇作品,如《農民工》《無法結局》《瘋狂的玫瑰》《向陽坡傳說》《我11》《笑過2012》《HOLD住愛》等。然而影響不夠大,有些影片甚至上不了院線,無法與觀眾見面。
“那么長一段時間,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卻沒有好的回報,你如何堅持下來的呢?”我有些疑惑地問他。
“就是因為喜歡表演,我的世界里每天就是演戲這點事。”王景春樸素地笑著說道,“而且我對我的業務還是比較自信的,相信自己終會在這個行業里走出來。”
“同學走紅得比較快,你會受此影響而著急嗎?”我又問。
“要說沒有想法是不可能的,但是后來我慢慢感受到,能不能走紅可能不是很重要,拍好戲才是特別重要的。”
如同有一雙上帝之手把王景春按在充滿生活磨礪的泥潭中,沒有虛華的光鮮和接踵的誘惑,反而讓他沉下心來,完全沉浸在表演的追求中,不講究角色大小,不計較片酬多少。
近日,與《警察日記》同步上映的還有一部影片《白日焰火》。王景春在這部片中飾演了一位脾氣古怪的洗衣店老板,與以往的警察硬漢形象不同,此次他塑造的人物“陰柔”了許多,甚至有些猥瑣。
王景春透露,《警察日記》與《白日焰火》是同時接拍的。一般王景春是不會趕場子的,接了一部戲后不會再接第二部,這次是因為接拍了《白日焰火》后,寧瀛導演極力邀請他拍《警察日記》,才有了這個特例。

王景春憑《警察日記》中的出色表演獲得“東京影帝”稱號
拍完《白日焰火》的夏天戲之后,王景春去拍《警察日記》,《警察日記》拍到中間的時候,又去拍了《白日焰火》的冬天部分。上飛機前是猥瑣小老板,下飛機后就成了一身正氣的公安局局長,角色忽然的轉換讓他有些奔潰。也許有人會說,《白日焰火》里不就是一個戲份不多的小配角嘛,應付一下不就行了。但是王景春卻不,即便是一個再小的角色,他也會做足功課,表演的時候會變成塑造的那個人。
在剛接到《白日焰火》劇本時,王景春看到有場戲是為廖凡飾演的警察縫皮夾克,他想既然是洗衣店老板,那縫縫補補這些手上功夫自然不在話下。其實王景春生活中很少做家務,但為了這場戲,他特意向岳母學習并練習了一個多月。“縫羽絨服和縫褲子的手法不一樣,每種扣子的縫法也不一樣。”王景春儼然成了熟練的縫衣工。在拍攝現場,他展現出嫻熟自然的手法,令現場工作人員甚至導演都很驚訝。
“王景春在《白日焰火》里那個洗衣店老板的角色,演得非常自如,那種體態,那種表情,低著頭,男人對那個女人的欲望,跟《警察日記》里的局長完全是兩回事。可見王景春的人物塑造能力特別強。”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張仲年贊道。
在生活泥潭里摸打滾爬出來的王景春,有了精湛的演技,又有了生活的閱歷,表演時渾身都是戲。有觀眾贊揚王景春演的洗衣店老板猥瑣得連戴的假發都有戲!
2014年第64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白日焰火》獲得最佳影片金熊獎,主演廖凡獲得最佳男演員銀熊獎。王景春很為廖凡高興。事實上,在去柏林時,他們私下就相互調侃,廖凡稱王景春為“東帝”,王景春就叫廖凡“熊帝”,結果一叫成真。廖凡也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一下出了兩位影帝,戲劇學院很振奮。“王景春和廖凡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特別的敬業,把表演作為自己全身心的事業來苦練,不跟時尚的潮流走,而是追求自己藝術當中的那種理想和他們所要表現的形象。”張仲年說。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然而熬出了頭并不意味著接下來就一帆風順。《警察日記》雖獲了大獎,但是上映排片率卻很低。為了寫這篇采訪文章,我特地跑去影院看了《警察日記》。我發現在上海,眾多影院中,每天只有一到兩個影院會放一場《警察日記》,周末可能就只有金山的某個影院放映一場。最后我是在設施比較陳舊的浙江電影院看到了電影。
“我真心地希望《警察日記》這部電影能讓更多的人看到。但我只是一個演員,片子什么時候上映,有多少排片率,我沒法干涉。我覺得現在的電影環境有點像霧霾,但是怎么辦呢?還得堅持下去。”王景春感嘆道。
雖然外界的肯定來得有些晚,但是王景春卻認為自己還是幸運的,“其實我周圍有很多在表演上很有追求的人,一直還沒有機會冒出來。所以我很幸運了。”
其貌不揚卻堅韌自信,即便在沒有光環與掌聲的黑暗中依然朝著表演的理想一往無前,這就是一個“影帝”的煉成記,與我們印象中的明星成名路截然不同,這也引發了業內人士的一系列反思。
“像他這樣的,如果現在來應考的話,說不定戲劇學院就把他刷掉了。現在的導演來挑演員也是這樣,只問,‘你們有沒有長得漂亮的’,為什么不問我,‘有沒有演戲演得好的人’呢?”糜曾有些氣憤地說道,“因此,戲劇學院也要反思,招生不能光招俊男靚女,我們還是要看他內在的素質,看他有沒有當演員的潛質。”
同濟大學中文系教授湯惟杰指出,王景春的表演和獲獎,對他的校友,尤其是后輩,實際上是一個提示,對他們將來從藝生涯的考量以及表演理念,可能是一個重新思考的契機。“現在我們的熒幕上充斥了太多的東西。上世紀80年代中國的表演界就有那樣的一種呼聲,據說首先是從女性的群體當中發出的,叫‘尋找男子漢’。實際上我們并不缺長得端正、漂亮的人,但是表演確實是需要天分的,而且需要非常勤奮。王景春剛過了41歲就獲得東京影帝的獎,是對他之前近二十年從藝事業和探索的最大承認,這也讓我們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