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文
當下,我國貧困地區不僅面臨著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矛盾,還面臨著生存、脫貧與環境保護的矛盾。有人調查研究得出,貧困地區的生態環境與經濟現狀,造成了“生態環境惡劣—生計安全受到威脅—生計活動擴大—環境惡化加劇”的惡性循環。
在這種情況下,貧困地區應該如何處理農民生計與資源環境之間的關系?面對越來越惡化的生態環境,貧困地區將如何真正地實現可持續發展?
為此,本刊記者專訪了被譽為“綠色諾貝爾獎”的“環境金人獎”得主——中國民間環保組織“云南省大眾流域管理研究及推廣中心”主任于曉剛。
改變對豐富資源的過分依賴
《中國扶貧》:通過多年的走訪和調研,您認為目前貧困地區的生態環境與經濟現狀如何?請舉例談談。
于曉剛:自然狀況和生態環境問題,各地迥異。如西南地區的環境目前總體上還是不錯的,但是在西北、黃土高原等這些地方,包括一些荒漠化和石漠化地帶的生態環境相對比較糟糕,有些甚至不適合于農業發展。
但是,生態環境的好與壞,并不是導致某個地區貧困與否、經濟發達與否的唯一因素。生態好的地方,也可能因為不可持續的發展模式造成自然環境被破壞,從而導致貧困,這種現象被稱作是“生態資源的詛咒”。也就是說,對豐富資源的過分依賴會成為經濟發展的絆腳石。而生態脆弱就意味著人口和經濟承載力弱,如果一味強調資源開發和工業經濟,只能陷入“人口貧困-資源開發-環境退化-加速開發-環境惡化-貧困加劇”的惡性循環。
如在云南的西雙版納,有非常豐富的生態資源,比較適合種植橡膠,當地就開始大規模地發展橡膠產業,但后來逐漸發現,橡膠葉破壞了大量熱帶雨林,出現水土流失嚴重、氣候越來越干燥、雨霧天越來越少的現象。此外,因為云南有很好的氣候,有些地方政府便把一些原始森林改成了1000萬畝的桉樹林,說是為了發展,實際是在破壞環境。本應該可以從自然林中獲得一定收益,但因為造紙行業用很低的價格購買或者租用云南的土地種植桉樹,老百姓不但沒有獲得多少收益,反而還要承擔環境被破壞的代價。
資源豐富導致貧困,主要因為老百姓沒有參與和決定他們未來生計的權利。長期以來,一些學者和環保人士的建議得不到政府采納,而政府只希望得到更多的GDP,從而造成了貧困地區的發展越來越不可持續。像在西北地區,本身的水源、氣候等條件不占優勢,但當地老百姓做了一些恢復植被和流域治理工作,環境逐漸變好,老百姓開始發展種養殖等產業,慢慢地經濟也得到了一些改善。因此,發展必須要建立在生態環境保護之上。
《中國扶貧》:您認為貧困與脆弱的地理環境之間存在怎樣的聯系?
于曉剛:主要看在什么樣的發展導向之下,是可持續發展的導向,還是唯GDP論的發展導向。如果將單一的發展思路轉向以多元的標準衡量發展的話,或許有時候我們所認為的貧困,老百姓并不認為是貧困,特別是在一些少數民族地區,他們甚至希望一些政策不要過多地去打擾他們,讓他們有自己的發展選擇,有自主發展權。
但是,單從研究如何脫貧與致貧的原因來看,貧困與脆弱的地理環境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在聯系和相關性,并相互深刻地影響著。這種相關性的大小因不同地區的不同工業(包括農村工業)水平、經濟發展水平、不同工農業比重和不同地理區位及交通條件而不同。所以,我們要根據不同地區脆弱生態環境與貧困關系不同的特點,提出要因不同地區而區別對待其生態環境建設與經濟發展關系的建議。我想這也將是今后如何平衡脫貧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關系的關鍵所在。
保護與發展并重追求雙贏
《中國扶貧》:您在生態環境恢復與可持續發展方面有一定的研究,特別是在流域管理方面有獨特的見解。您認為在我國,特別是在貧困地區,生態環境治理成果維護的最大障礙是什么?
于曉剛:首先就是政府的唯GDP論,這是一個障礙。我們知道生態環境的投資需要很漫長的時間,而增加GDP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就獲得政績,恢復生態環境所獲得政績的時間相對比較長,所以這就導致以往政府不太關注生態的恢復。
現在有一種理論認為,環境資源也是資本,如果能夠有增加環境資源的資本,也應該計入GDP,或者是計入綠色 GDP,或者采取其他更全面的資源增值的計價方式。如果我們把生態治理也作為當地的政績,又有很好的檢測和計算增值的手段、標準和措施,我們就能夠很好地為生態恢復計算當地的成績。
當然,我們也相信當生態越來越好的時候,如果能夠很好地應用這些資源,就會減少貧困。實際上,過去有種技術叫混農林,把農業和林業技術混合在農田里面,既保證水土豐潤,又能增加農業收入。還有一種叫社區林業,老百姓通過植樹造林從林業中獲得更多生計,包括生態旅游、果木收入等。所以,關鍵在于如何一方面計算當地生態資本增加的政績,一方面將生態保護與生計結合在一起,相得益彰,達到雙贏。在云南麗江拉市海的西湖村,過去水土流失非常嚴重,甚至整個村子都會被洪水淹沒,后來老百姓在山上種了很多果樹,防止水土流失,同時對河道進行維護維修,現在生態和經濟都得到了發展,整個村子都覆蓋了果木,已經沒有水土流失和發洪水的現象。因此,如果把生態保護和生計發展結合在一起,就能克服很多障礙。
此外,從全國的情況看,我認為貧困地區農村的生產生活方式、從業人員就業結構、接續產業發育狀況及勞動就業轉換能力和潛能也會成為其生態環境治理成果維護的最大障礙,這也是需要進一步研究和克服的問題。
《中國扶貧》:現在,部分貧困地區把生態旅游當做一個重要的脫貧增收方式,您怎么看?
于曉剛:從發展和脫貧的角度講,生態旅游是一種很好的方式。但是,最重要的是要讓老百姓能夠看到在保護生態的同時開展生態旅游的前景。
我們在麗江波多羅村做流域治理項目的時候,最初只是想獲得老百姓的信任,前期主要是幫助他們恢復曾經被破壞的環境,在這個過程中,讓他們認識到保護生態的重要性。后來,生態環境逐漸恢復以后,有了生態基礎,他們才自發地邊保護環境邊搞生態旅游,逐漸吸引了游客。
但是,如果沒有資源稟賦,或者它本來就是窮山惡水,要搞生態旅游恐怕也會有點牽強附會。生態旅游本身是極具專業性的,前提和基礎就是要有好的生態和環境,同時還要以保護為基準。所以,對于生態旅游,除了動員老百姓對其進行保護,還要防止過度地商業化而破壞了生態旅游的本來意境和原則。另外,保護生態是整個社區的事情,也是整個社區長期保護的結果,如果現在是完全市場化的一種狀態,比如說由各家各戶來做的話,往往就會出現破壞生態的情況。因此,生態旅游跟社區可持續的旅游是密不可分的。生態是大家的,需要大家來保護,如果有人說我只愿意利用,不愿意保護,完全是想做私人的旅游,這不僅會造成社區的分裂,還會加劇生態旅游的失敗和環境破壞。
用綠色資本積累促進扶貧開發
《中國扶貧》:您認為,國家在實現反貧困與貧困地區生態環境治理相統一的措施中,最應該重視和考慮的是什么?從而能給予貧困地區老百姓以拓展生存和發展空間的能力?
于曉剛:對于生態比較好的地方,就要注重它的保護,并且用自然資本、生態服務評估等這樣的方式給予應有的補償,這樣才能獲得一種公平的發展,包括生態公平和社會公平。這本身也是一種空間,雖然可能跟過去資金的空間不一樣,但從生態學上、從概念上和理論方法上都是一個擴展,可以獲得生態的價值及相應的補償。
還有一些是需要恢復生態,如當地歷史以來就環境差,或者是被破壞較嚴重的,或者是一些荒漠地帶,首先需要的是恢復生態,像退耕還林、退耕還木、休養生息等。也可以利用生態服務和生態資本的理論做設計和解釋,如果不對黃土高原和沙漠化地帶進行生態恢復,可能就會因沙塵暴和水資源流失嚴重而增加對城市環境的破壞,從而造成更大的環境代價。
從全國的角度綜合考慮,要樹立生態環境的修復和建設這種資本積累的新理念,大力開展生態環境的修復和建設,大力開發生態產品和生態產業,強化綠色資本的積累。各級政府應把資金、技術投到承擔生態功能的貧困地區,把扶貧資金更多地投向生態建設,實行綠色扶貧開發。
此外,對那些為保護環境和恢復生態作出貢獻的地方應給予一定的補償,如退耕還林的補償。而貧困地區由于缺少企業和工廠,相應地溫室氣體的排放就會很少,按照國際上對溫室氣體的排放額度是可以互相交易的,我們為了補償他們,或者為了鼓勵企業和工廠少排放,也應該給予一定的評價,最后給予一定的交易價格,使他們的努力得到應有的償還。如現在京津冀和長三角一帶的溫室氣體排放可以說已經超過美國了,但是貧困地區的排放卻非常少,我們要求發達國家給第三世界國家進行碳交易,但是貧困省與高排放省、富裕省之間卻沒有建立這樣的一種碳排放交易。如果要計算這樣的碳排放也應該給貧困地區一種補償和均衡,或者是購買低排放省區的排放額。照這樣思考,就會發現貧困地區有很多生存和發展空間,而這樣的空間也是更可持續的,不一定要承接沿海等發達地區的污染企業到貧困地區發展。
同時,國家實現反貧困與貧困地區生態環境治理相統一的戰略措施,必須要有針對性地建設和實施勞動就業援助制度,給予貧困地區農村勞動適齡人口以拓展生存、發展空間的必要條件、機會和能力性援助,以改變其對資源環境的高度依賴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