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超立
咸豐八年順天鄉試舞弊案揭示出晚清怎樣的監察制度
■ 屈超立
1858年的順天鄉試舞弊案得以水落石出,此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場清肅。這是以后推行的現代化改革(洋務運動)得以取得很大進展及清王朝得以繼續維系數十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咸豐八年(1858),順天府鄉試發生舞弊案件,因為這一年為干支戊午年,所以稱之為“戊午科場案”。案件審理的結果,主考官軍機大臣柏葰、同考官浦安、兵部主事李鶴齡、考生羅鴻繹等人因科場舞弊而被處斬。
咸豐八年(1858年),大學士柏葰擔任順天府(北京)鄉試主考官, 戶部尚書朱鳳標和左副督御史程庭桂為副主考官。這次的順天鄉試于八月初八日開考, 九月十六日揭榜。十月初七日,御史孟傳金奏稱,此次鄉試有舞弊行徑,請求復查。咸豐帝派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查辦,查辦的結果發現很多問題,奏報咸豐帝,皇帝下詔說:“本年鄉試主考、同考官荒謬已極,覆試應議之卷,竟有五十本之多。”下令將主考官柏葰革職,副考官朱鳳標、程庭桂暫行解任聽侯查辦。[ 《清史稿·文宗本紀》]
御史孟傳金奏劾“戊午科場案”的具體內容如何,清代史料記載太過簡略,但大都是說奏劾的是該科第七名舉人平齡硃墨不符的問題。《清史稿·文宗本紀》:“八年冬十月己酉,御史孟傳金奏劾舉人平齡硃墨不符”。《清史稿·選舉三》:“咸豐八年戊午,順天舉人平齡硃墨卷不符,物議沸騰,御史孟傳金揭之。”
時人歐陽昱《見聞瑣錄》記云:旗生平齡,儇薄少年也。本未業優,然善歌舞,高興時,登場演劇,有賽松林之號。松林者,輦下名優也。咸豐八年戊午科,應順天鄉試,賄正考官相國柏葰妾兄名靳祥者,夤緣得中第七名,意滿志驕,挾優酒館。興到時,狎優曰:“明年吾以五百金為汝掇科名,不信吾今驗矣。”時御史孟傳金適隔席聞之,佯作諸生,卑辭求捷階。平齡酒酣耳熱,直道顛末,孟據實入奏。這一說法頗具戲劇性,甚覺牽強。
清末最后一次科考的探花商衍鎏記載:是科
大學士柏葰為正主考,戶部尚書朱鳳標、左都御史程庭桂為副主考。榜既發,有滿洲平齡中式第七名,平齡素嫻曲調,曾在戲院登臺演戲。蓋北方風俗,凡善唱者私相結合,謂之票班,俗稱票房,亦曰玩票。每喜登臺自夸所長,與終歲入班演戲者不同。然物論嘩然,謂戲子亦中高魁矣。御史孟傳金疏劾平齡朱墨不相符,請特行復試。奉上諭派載垣、端華、全慶、陳孚恩查辦,查辦的結果發現很多問題,平齡試卷草稿不全,詩文策內誤字疵謬太甚,余應查議之卷并有五十名之多。又于平齡案內,訪出兵部主事李鶴齡代刑部主事羅鴻繹勾通關節一案。
此說與《見聞瑣錄》有近似之處,都提到孟傳金奏第七名舉人平齡,素狎優伶,請推治之事。平齡是旗人,乃一頗有名氣的京劇票友,其鄉試中式以后,眾考生不服,紛傳伶人亦中式矣,并指其考試中的硃墨卷不符。而按照清代的制度規定,伶人是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御史孟傳金得知此事后,上奏咸豐帝要求復查,而在復查的過程中,又發現了羅鴻繹舞弊情節。現今學人的論著中亦往往采用以上說法,幾成定論。但這一說法其實與事實并不相符。
在曾參加復勘戊午順天鄉試試卷的郭嵩燾的日記中,可以察見御史孟傳金所奏劾“戊午科場案”的大致內容,和一般論著所說是參劾平齡,最后才帶出羅鴻繹案有很大的不同。據郭嵩燾所記,御史孟傳金所參戊午順天鄉試違規之事共有四條,“或主考壓令同考官呈薦,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薦,或已取中而臨時更改”,最后才“以平齡硃墨不符附參”。郭嵩燾作為復勘戊午鄉試科場案的參與者,他的說法可信度應該更高。
載垣、端華提審平齡中舉舞弊之事,平齡供稱只曾在票班唱戲,余支吾狡展,并未審出結果,不久病死獄中。復勘平齡試卷,發現其硃卷詩內有七個錯別字曾被改過,與孟傳金所奏“舉人平齡硃墨卷不符”相合,但該科的鄉試同考官編修鄒石麟承認是誤以為硃卷的錯別字為謄錄時筆誤而代為改正。從該案的最后處理結果來看,主考官柏葰及其家丁靳祥與平齡之間并無任何干系,違例修改平齡硃卷七個錯別字的鄒石麟受到處理只是革職永不敘用,其余沒有任何人因為平齡的中式而受到懲治,所以平齡考試舞弊的指控其實無法坐實。前述歐陽昱《見聞瑣錄》記平齡賄正考官相國柏葰妾兄名靳祥者,夤緣得中第七名顯然與事實不符。甚至薛福成在筆記中也說大抵平齡之中式,靳祥實為經營,而柏葰不知也,顯見也認為平齡之中式與柏葰有關,商衍鎏先生即曾指出“平齡中式不與靳祥相干,此處誤敘”。值得注意的是,孟傳金所參平齡硃墨卷不符(即平齡硃卷中有七個被改正的錯別字與墨卷不符)的確是事實,也就是說孟傳金參劾平齡之前,實際上對此已經非常清楚,而且如此之準確,這顯然是得之于參與是科考閱卷或復勘的知情者的舉報。
經過載垣、端華等審訊當事人羅鴻繹查明:羅鴻繹在順天鄉試中,求助同鄉兵部主事李鶴齡,李鶴齡將羅鴻繹遞的條子交給同考官浦安。浦安在閱卷時,將與該條子相符的試卷呈薦。主考官柏葰對此卷不予認可,便讓家仆靳祥告知浦安,浦安則稱其房內只此一本中式之卷,懇求留中,加之靳祥的說情,
柏葰乃取出另一中式試卷,換成浦安房內試卷,使羅鴻繹得以中式。事成后,浦安向柏葰送贄敬銀十六兩。 浦安并告知羅鴻繹務去“酬謝柏中堂門丁靳祥,云:‘爾之取中,多靳君之力也’”。柏葰門丁靳祥被押回審訊,不久即病死獄中。郭嵩燾在參加復勘試卷以后的日記中寫道,該案共“查出同考官央求取中者一卷,臨時更改取中者常順一卷,其主考派定呈薦則吳心鑒一卷”。 御史孟傳金所參奏的科場違規的四項內容中,“略已坐實三款”,主考官柏葰科場之中接受囑托交通關節得以坐實。這也進一步說明孟傳金在上奏以前,因有知情者向其提供證據,對舞弊的情況已經有相當充分的了解。
咸豐九年,載垣等辦案大臣上奏案情及處理方案。 咸豐帝召見王大臣等諭曰:“科場為掄才大典,交通舞弊,定例綦嚴。自來典試諸臣,從無敢以身試法者。不意柏葰以一品大員,辜恩藐法,至於如是!柏葰身任大臣,且系科甲進士出身,豈不知科場定例?竟以家人干請,輒即撤換試卷。若使靳祥尚在,加以夾訊,何難盡情吐露?既有成憲可循,即不為已甚,就所供各節,情雖可原,法難寬宥,言念及此,不禁垂淚!”柏葰遂伏法。同時被處斬的還有同考官浦安,兵部主事李鶴齡,考生羅鴻繹。
在審理柏葰案的過程中,同考官浦安供稱曾聽說副考官程庭桂有燒毀條子的事, 咸豐帝乃諭令對此事進行審理。結果查明,條子是由程庭桂之子程炳采為他人轉遞的,遞送者有謝森墀、王景麟、熊元培等人,但都未中舉。這些條子是刑部侍郎李清鳳之子李旦華、工部郎中潘曾瑩之子潘祖同、湖南布政使潘鐸之子潘敦儼等人轉送于丙采,再由丙采令家人送入考場。丙采同時還收到兵部尚書陳孚恩之子陳景彥的條子,但未送入場內。經辦案大臣奏請,咸豐九年秋七月十七日,詔曰:“王大臣續陳審明科場舞弊之大員父子,及遞送關節之職員,分別定擬。此案程炳采于伊父程庭桂入闈后,接收關節,令家人轉遞場內,程庭桂并不舉發。程炳采處斬,程庭桂免死,遣戍軍臺。謝森墀、潘祖同、潘敦儼等俱免死,發遣新疆。”但不久之后,又允許李旦華、陳景彥等人捐輸贖罪。同年八月,御史陳慶松奏科場案內大員子弟陳景彥等贖罪太驟,請仍發遣,嚴旨斥之。
科舉制度在清代已經發展到相當完善的地步,被視為掄才大典的選官制度是紀綱得以維系的根本,朝廷在制度方面精心設計,盡力做到防范一切可能出現的舞弊問題,可謂是步步為營,層層設防,有敢越雷池者,一旦事發,即要受到嚴懲。盡管有如此嚴密的制度,也不可能做到絕對的禁絕作弊的現象,例如遞條子的情況就屢禁而不絕,但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例如前述咸豐八年順天鄉試的副主考程庭桂收到的條子均未中式,僥幸因遞條子中式的羅鴻譯也因考場知情人向監察御史的舉報而丟了性命。對“戊午科場案”負有主要責任的的柏葰是蒙古人,曾歷任軍機大臣上行走,兼翰林院掌院學士、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拜文淵閣大學士。素以正直著稱,為咸豐帝所倚重。只因監察御史孟傳金彈劾其典試戊午順天鄉試聽受囑托,取中了一名有爭議的考生羅鴻繹而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對于此案的解讀,學界一般更重視其政治因素。
薛福成《庸盫筆記》卷三《戊午科場之案》條:御史孟傳金奏劾平齡硃墨不符,特請復試。奉朱諭派載垣、端華、全慶、陳孚恩查辦,牽涉柏葰之妾及門丁靳祥,于是考官及同考官之有牽涉者,皆解任聽候查辦。是時, 載垣、端華、肅順方用事,與柏葰不相能,欲藉此事興大獄以樹威。大抵平齡之中式,靳祥實為經營,而柏葰不知也,若僅失察之罪,不過褫職而止。肅順與載垣、端華必欲坐柏葰大辟,鍛煉久之,終無納賄實跡,文宗以柏葰老成宿望,欲待以不死,肅順等力言取士大典,關系至重,亟宜執法以懲積習。
《清史稿·柏葰傳》云:(柏葰)素持正,自登樞府,與載垣、端華、肅順等不協。會御史孟傳金奏劾本科士論未孚,命覆勘試卷,應議者五十卷,文宗震怒,褫柏葰等職,命載垣等會鞫,得柏葰聽信家人靳祥言,取中羅鴻繹情事,靳祥斃於獄。九年,讞上,上猶有矜全之意,為肅順等所持。
以上記載,皆認為此案是因為肅順等人與柏葰有隙而造成的一個冤案。
事實上,“戊午科場案”基本上是按照清代的監察與法律制度所處理。前述御史孟傳金所奏劾內容之所以在清代正史中的記載甚為簡略,以至于一些同時代的學者對此都不甚清楚,這與清代監察制度有密切的關系。言官之舉劾頗為人注目,清代為保護其積極性,同時也防止言官挾私誣陷,或借建言舉劾沽名釣譽,以邀上寵,特別要求言官封章密劾,加意謹慎.不謀于人,不泄于外,否則予以議處。為了保證科道官舉劾的獨立性和保密性,御史密折舉劾,上奏的內容僅由皇帝一人知道。對密奏實行之事,嚴禁言官私相夸耀顯示,更不準貪人之功據為已有,貪天之功以為己力。咸豐帝命載垣等親王大臣會審此案時,即令“此旨爾等看完,交軍機處寫明發,孟傳金原折不必交軍機處”。因此,在清宮檔案中也無法找到孟傳金奏劾“戊午科場案”的原折,其具體內容,外界就只能捕風捉影,憑借想象加以猜測,故有種種傳言,野史所記平齡酒酣耳熱之際自己直道顛末,顯然不符合實際情形,甚至《清史稿》的編撰者亦不明其就里,亦只能簡單帶過。
柏葰受恩兩朝,內廷行走多年,平日勤慎,僅以典試戊午鄉試,違規取中一名考生(羅鴻繹),且并無嚴重受賄情節,以致受此重懲,與清代順治和康熙時期的兩次科場大案,主考官接受大量錢財相比,確有處理過重之嫌。但是,依照清代法律的規定,科場舞弊案并不以接受多少賄賂為主要條件,而是看是否有違規行為作依據。柏葰確實是在不經意間犯下了殺身之禍,這也是在當時就有一些人為之叫屈的原因。但是將其視為肅順的打虎立威,把柏葰看成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就會讓我們忽略了這次事件的本來意義,會影響我們對清朝法制的認識。咸豐十一年(1861)穆宗即位,是年的北京政變中肅順等被殺,御史任兆堅奏請為柏葰昭雪,慈禧太后諭令禮、刑兩部詳議。議上,詔曰:“柏葰聽受囑讬,罪無可辭。惟載垣、端華、肅順等因律無僅關囑讬明文,比賄買關節之例,擬以斬決。由載垣等平日與柏葰挾有私仇,欲因擅作威福,竟以牽連蒙混之詞,致罹重辟。皇考圣諭有‘不禁垂淚’之語,仰見不為已甚之心。今兩宮皇太后政令維新,事事務從寬大平允。柏葰不能謂無罪,該御史措詞失當。念柏葰受恩兩朝,內廷行走多年,平日勤慎,雖已置重典,當推皇考法外之仁。於是錄其子候選員外郎鍾濂賜四品卿銜,以六部郎中遇缺即選。鍾濂后官盛京兵部侍郎。”即使是肅順等人伏誅以后,御史任兆堅奏請為柏葰昭雪,經過禮部和刑部的討論,皇帝最后的裁決依然認為“柏葰聽受囑讬,罪無可辭”,“柏葰不能謂無罪,該御史措詞失當”。可見朝廷堅持認為對柏葰的處理于法有據。
自1840年的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社會呈現種種亂象,已經處在即將發生大變的前夜,在這樣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審視清廷監察制度的運行情況,無疑對于了解中國近代監察制度的演變有重要意義。
清代監察制度作為中國古代監察制度的最高發展階段,“無論是監察法制的基本原則和監察法制的實際運行,還是監察立法所確立起的監察體制、基本規范和制度,都有著舉世矚目的獨特建樹”。“清代前期,其監察制度對于提高行政效率、懲奸舉賢、察吏安民、維持清代近三百年的統治,發揮了積極作用,致使清代前期出現過較長時期的吏治清明”。從處理“戊午科場案”的情況來看,咸豐時期基本上執行此前各朝所制定的監察制度,當時盡管面臨國內外諸多矛盾和挑戰,尤其是在太平軍嚴重的軍事壓力之下,但賴以維系國家紀綱的監察機制的運作仍然卓有成效。在監察御史的忠實履行職責的情況下,1858年的順天鄉試舞弊案得以水落石出,處理的結果并不因為柏葰地位崇高深得皇帝倚重,也不因為受賄情節并不嚴重而得以保全,這和學界一般認為清朝晚期法制不振腐敗成風的看法有所不同。這一事件以后,科舉考試的嚴肅性得到進一步的保障。“然自此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場清肅,歷三十年,至光緒中始漸弛,弊竇復滋,終未至如前此之甚者,實文宗用重典之效,足以挽回風氣也。”這也是以后所推行的現代化改革(洋務運動)得以取得很大進展及清王朝還得以繼續維系數十年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