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對世事的解剖和政治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不一樣。小說家有自己特殊的刀法。《椏杈打兔》反映了農村某種不良社會現實和卑微者的沉重生活,這不錯。可是正如小說敘事者所說“這個口頭禪的意思并不簡單”,“除了撲空,還有背時,不湊巧,趕不上趟……含義多得很呢”,我們自然不能辜負作者,僅將小說看成某種社會本質的形象注釋。
小說主人公毛洞生,一生不順。小說對他的描寫,卻不是同情,而是取笑。首先,小說標題“椏杈打兔”就充滿取笑——拿著不合時宜的工具,還妄想抓住兔子,不值得取笑一番嗎?毛洞生從小就癡癡憨憨的,念書時上臺“演牌”,“褲子上的扣子忘了系,里面的小雞子都露出來了”,不好玩嗎?成年后看電影、捉蜈蚣、看脫衣舞三件事樣樣落空,輪到他總是倒霉,不好玩嗎?國家給農民發養老金,好比到嘴邊的肥肉,可就是吃不到嘴,不搞笑嗎?毛冬生改年齡,當年改的時候沒撈著好,如今要改回去撈好處又總撈不著,那費力撲騰的人生姿態沒有喜劇色彩嗎?如果把這些豐富的“血肉”抽干而只看故事背后的“不正之風”、行政體制的僵化權威,那我們還要讀小說干什么?
當然小說取笑的對象不止是毛洞生。比如小說結尾寫姜廣財之死,“毛洞生補充說,他那頂絨帽也撞飛了,飛得老高,后來落在那根電線桿尖上,看上去像個喜鵲窩。”姜廣財或許是個小人,唯利是圖,敲詐過毛洞生,借個手機給毛洞生拍照硬是找人家要了兩百塊錢。毛洞生的這番補充,就其本人并無惡意,也正符合他癡憨的特點,但卻在無意中達成了取笑的效果,而且更耐人品味。
而小說最隱含的取笑對象,是小說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的身份是村子里的老支書,堪稱“我們村”幾十年生活變遷的見證者——他關心主人公的遭遇,也想力所能及為他做點事。但是他對一切不良風氣是否義憤填膺,是否在義憤填膺之后還責無旁貸勇于擔當?這些政治詞匯和敘事者是完全沾不上邊的。他給毛洞生幫忙,那是因為他“養成了喜歡給別人幫忙的毛病。說實話,要是長時間沒人來找我幫忙,我還有些不習慣呢”。也就是說,他是將幫忙當樂趣,要是刻薄點,也可以說是間接地將別人的麻煩當成自己的樂趣。可最后的結果是他一番投入卻換來一場空,想來也是有些落寞的,其實正是落了個“椏杈打兔”的結果,這難道不好玩嗎?
正是在這一連串、多視角、全方位的取笑中,別樣的生活味道浮現出來。什么樣的生活味道呢?打個比方吧。“文革”時,我們國家雖號稱“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但實際上許多老百姓生了病也是缺醫少藥,于是所謂雞血療法,所謂甩手療法,所謂紅茶菌應運而生,一時風靡。在這些療法風靡之時,大家自然充滿歡樂;而真相顯露之后,大家也未必有多少沮喪悲傷,反而會有另一種自嘲的快樂。政治家思想家回首那段歷史自然痛心疾首,但這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是否就真的表現出人民的生活本質呢?真實的生活其實不止是“窮”,還有“開心”,兩者相連便是“窮開心”,“窮開心”和“窮”相比,它不再是一個政治、經濟范疇而成為一個審美范疇,一個真正的以人為本的審美范疇,和“窮”相比,“窮開心”才更加全面、深刻、不容置疑地揭示出一個時代的全部復雜內涵:荒誕、卑微、渴望、掙扎、自救、無奈、順從、渴望、幻滅、自我安慰、失落、興奮、慶幸……
再回到這篇《椏杈打兔》——正是在作者獨具匠心的敘述視角、敘事態度的經營中,作者實現了與小說中生活世界之間的平視關系——不再是高處的審視、外科手術刀式的切割和分析,而是將自己的趣味、道德、思維、感受“降低”到農民的真實的生活與內心世界的水準,取笑他人、興奮窺視、熱心快腸、無奈自嘲——這是真正的農民式的熱情、智慧、幽默與悲哀。在幫助毛洞生改戶口的這些日子里,“我”對毛洞生的幫助、對幾十年來毛洞生與鄉村生活相關人和事的回顧,讓“我”黯淡的生活煥發出生機和樂趣,“我”熱忱地幫助著、輕快地取笑著,盡情地窮開心著——最后卻是一個陡然的跌落,讓窮開心又平添了一絲“白開心”的失望和無奈。由此,我們感到的,不是農村生活的性質,而是農村生活的味道;我們收獲的,不是底層人民在世界所處的位置,而是他們所感受到的世界!更確切地說,《椏杈打兔》的作者不是在用刀解剖自己的表現對象,而是將自己化為了一鍋水,和自己的表現對象一同在爐子上慢慢燉,燉出了一鍋湯。
由此,《椏杈打兔》實現的不復是事實層面的真實,而是感受層面的真實。你可以否認小說中的事實,認為那只是出于情節的安排,但是你無法否認小說敘事者的感受和態度。這就好像時過境遷,某些人可以否認“文革”時代的迫害,但是由此給那一代人留下的謹言慎行的習慣是可以抹殺的嗎?而網絡上對于這種表面溫和,實則犀利的諷刺有一個新名詞——那就是“高級黑”。
金立群,文學評論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