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巴黎（外十首）

巴黎的屋檐，比天空更低

塞納河緩緩流淌

巨大的憂郁，沿著街燈

一直亮到天上，這是

夜色中的巴黎

地鐵里唱歌的女孩

裹緊了大衣，她來自阿爾及利亞

船在海上，星星多而雜亂

消瘦的男人在甲板上來回踱步

他正在離開他的國家

在巴黎，沒有一座公園圍上柵欄

沒有一只烏鴉繞廊低飛

我聽到雨水落入池塘

飲酒，寫詩

不能讓我更快樂，也不會更痛苦

詩歌是個黑幕，我在陰影中

多年肉體的工作，早已操持嫻熟

談到心靈，默然低頭，無話可說。

我想起去年的秋天，野火

在山林燃燒，茅草一片一片死去

這些，都不能打動我。

我拿起筆，寫下動詞、名詞、形容詞和感嘆詞

它們像一首詩，一條冬眠的蛇。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此刻，我坐在燈下

窗外正在下雨，四野黝黑

我聽到雨水落入池塘

既無痛苦，也無歡樂

它們落下來，不打算喚醒我。

司爐之歌

挺直，彎曲，然后倒下

黑煙般燃燒的靈魂，只剩下灰黃的骨

有些人去了天堂，地獄人滿為患

我為每一個死者獻上花圈，此時，

只有肉體是必須尊重的

所有的靈魂都將獲得赦免

哀樂響起，雨一直在下

有人已經站定，還有人從遠方趕來

烏鴉負責搭建上天的梯子

街道上，清潔工還在工作

信徒在教堂的鐘聲中劃著十字

身體低垂，試圖聆聽上帝的聲音

而我們負責把爐火點燃，以便清理人類

和一個女孩

為了愛，我和一個女孩去了教堂

教堂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

得穿過漫長的街道，風冷得像冰

愛，告訴我們要去一次

街上擠滿了和我們一樣的人

走到教堂門口，里面的燈已經熄滅

女孩告訴準備關門的神父，我們來自城市的另一邊

她愛我，我也愛她

這是一個特別的夜晚，上帝祝福人類

繞了一個彎，我們從后門進了教堂

女孩在圣像前劃著十字，眼睛看著我

凌晨的大街上，還有情侶在接吻

年輕人在地下通道跳舞、唱歌，等著天亮

我湊到女孩的耳邊說：我不信神，但我覺得很美

女孩笑了起來：我愛你，即使沒有上帝

在異鄉

在異鄉，在祖國的河流上

在大風吹過的早晨，在緩緩駛過的輪船上

雨水讓我想起湖北黃石，洪峰拐彎之處

在粵語南國，在番石榴飄香的中山

在棲居之斗室，在寬大的書桌前：嘆息。

故鄉是一個名詞，活在祖先的墓地，活在

女兒出生證籍貫之一欄，活在地圖標注之一點

活在我未能完全遮蓋的口音里，活在云橫之嶺南

在嶺南，我一路搬遷的肉體不再遷移

一只蝸牛，背上潮濕而脆弱的家園

你如天使降臨

——寫給女兒的生日

在你出生前，我是兒子

我從未向上帝禱告

父親癌癥，母親臥床

都不能讓我流下一滴淚水

人生充滿苦痛，而他們把我帶到世上

因為你，我感謝他們

我想修一座教堂，終生禱告

不供奉上帝，只信仰他們

天使只有一個，那就是你

有一天，你會脫下翅膀

長出春天的大眼睛，暗涌的情欲

讓你愛上另一個人

那時，我的父母已經死去

教堂只剩下我一個人，而我并不悲傷

我知道你是天使，你去了

另一個屬于你的教堂

走馬村

孤聳的山崖還在，湖水

還在，荷花還在，松樹林還在

刀鰍躲在湖底，還在

麥子不在了，到處都是果樹

祠堂和神廟還在，老人們不在

落日每天都在，看晚霞的孩子不在

逢年過節上門的乞丐不在，補鍋匠、閹雞佬不在

墳頭的荒草還在

我的親人們：死去的，骨頭還在

活著的，在湖北、在廣東、在浙江……

他們都還在，又都不在

走馬村瘦得像條病狗

——無處不在

祭先人詩

陽光也不能洗干凈

高山流下來的溪水也不能洗干凈

這頑固的土地，依然躺著

看鷹的影子落在懸崖的石壁上

落在緩緩流過的江水上

墳都在山中，草木覆蓋

這陰冷的，尸骨遍野的地下

住著我的祖先，我不認識他們

而他們會召喚我，召喚離散的親人

——只有青山和明月拒絕作伴

巨大的黑埋在地下，寂靜無聲

那用盡長江水也調不開的黑

塞滿我的咽喉，讓我流下清澈

無辜，甚至透明的淚水

動蕩安魂曲

魚兒游向海灣

鳥結隊飛往南方

冬眠的蛇，冒著大雪紛紛出洞

樹木站立，鐘擺持續擺動

人們把手壓在胸口祈禱，有時

也舉過頭頂，身體彎得像一張弓

還有人在山上游蕩，尋找墓穴

堅信躺在地下更加安全。

恐懼，被死亡擴大的陰影

也籠罩著埋在地下的人，即使，

他們已安居一隅，骨肉分離

而蛇蟲、飛鳥不懂得恐懼

它們離開，并告訴活著的人

大海會讓按時歸來的河流安靜

那一刻

會有那一刻，時間向前

而我們的秒針也停下來

芒果樹上，小鳥歌唱

它的呼吸將長過我們

將停歇，將止步不前

將定格，荒廢的青春和遲鈍的暮年

歡樂不會更多，痛苦不會減少

落下的葉子都歸于塵土

我們進入一個巨大的夢

神圣，最后的幸福降臨

哀樂響起，回應來時的哭聲

……為未曾虛度的痛苦和歡樂

去山中

雨，已經下過

石頭上的苔蘚復活

在山中，樹木高大

蘑菇在陰暗處

野花開過，溪水流過

山頂的積雪和翠綠的鸚鵡

都留不住我，我想去更深處

那里，沒有人等我

白云被比喻，風也是

被比喻的黃金紛紛散落

干凈的都留在山上，污穢的

將隨我回去：生長

作者簡介：馬拉，1978年生，中國作協會員，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現居廣東。有長中短篇小說多部見《收獲》《上海文學》《江南》《大家》《作家》等刊，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死于河畔》《未完成的肖像》《果兒》《亡靈之嘆》，詩集《安靜的先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