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真,媒體人、電視制片人。本職工作是將商界精英的言行記錄下來,編輯成電視節目,好讓觀眾誤認為仿效他們行動就能獲得一樣的成功。年紀越大越愛讀書,堅信讀書不僅有用,而且應當有趣,所以全憑愛好,亂讀一氣。愿將讀書這么好的事,與你分享。
成年后的我時常想,十幾歲最該最能讀書的時候,讀得太少了。倒不完全是因為中學階段課業繁重,事實上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課業”繁重,讀書一定是上班路上、等人間隙、如廁時間忙里偷閑來完成的。
主要是中學生普遍缺乏讀書的幾個條件。一是空間,缺時間很好理解,缺空間的問題很多人包括大部分父母、老師可能都沒有注意到。比如說,課間休息的時候你掏出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精裝本來捧讀,先不管你捧不捧得動,這種行為本身就明顯不合時宜,足以讓同學們把你劃入怪人行列。因為讀書折損社交,有點劃不來。
另一個制約是金錢。讀書跟錢有關嗎?那是當然的。真正的好書,那些受眾面不廣但是適合你閱讀的書是借不來也等不到的,只能買。
由此我萌生了一個想法,替中學生朋友們推薦幾本我曾經讀過的小書。讀書本是很私人的行為,就像吃喝拉撒,容不得旁人代勞。況且我眼里西施,你心中嫫母,感受的天差地別也不算少見。只是書有千萬種,其中確有幾本能稱得上經典的,我讀過后推薦給你,相信你也會因而獲益。有些價格清奇,讀完所得不多不讀又有點可惜的,我費心讀了再把其中的精要傳播一下,也算支持一下高效節能的環保生活方式吧。
言歸正傳,我給大家推薦的第一本書是威廉·吉布森的《神經漫游者》。講了半天就推薦一本科幻小說?沒錯,我明白科幻在同學們的課余閱讀中不算小門類,我也無意再去重申劉慈欣對于科幻創作領域的改變,更不必去推薦《三體》。因為三體屬于“好看”的書,《神經漫游者》算“難看”的。
它進入我的視線恰恰是因為“難看”。我有個“配讀法”的讀書習慣,簡單說就是一本不得不看的“漲知識”的書,配一本讀起來輕松愉快的書——通常是小說——同時期讀。道理很簡單,人生短暫,何必因為讀書把自己搞得太累。實際上,一頭扎進一本學術作品里未必是好的方法,充分享受讀書的快樂才是持久之道。在攻史景遷的《太平天國》時,我隨手翻了《神經漫游者》。本以為它是一盅調味清酒,入口才發覺其味濃烈,卡在嗓子眼一口可吞不進肚里去。等到我把洪秀全的故事讀完,心里給史景遷這碎碎念的美國老頭打上70分,《神經漫游者》才艱難地啃讀了三分之一。于是,翻過頭把配餐當正餐來吃。
《神經漫游者》講述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呢?我說出來你會覺得索然無味:美女殺手找到了天才黑客,他們受雇于一個神秘人物去找尋一把失落的鑰匙。在歷險過程中他們發現,雇主其實是尋求突破人類禁錮的人工智能。最終,人工智能實現自我進化,人類向不可知的未來又邁進了一大步。
有沒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就這故事架構居然是“1923年以來一百本最佳英文小說”,雨果獎、星云獎、菲利普·迪克獎史無前例的三冠王?劇情還不如我們抗日神劇里的手撕鬼子呢。先別著急這么想,好書像好茶,要品。
首先我們要改掉牛飲的習慣。大部分小說驅策我們去追尋結局,道理很簡單,作者知道讀者不被結局牽引的話,就沒人買他的小說了嘛。像《盜墓筆記》這種書出完了還有無數坑等待填埋的,天知道作者心中是否有個標準答案。但是有些好的小說是越寫越短的。這方面最好的例子就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部小說海老師本來打算寫1000多頁,最后濃縮在短短5萬字里。“如果一位散文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經寫出來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這就是他的“冰山”理論,影響了后世一大票的作文大師。
“冰山”碰上了科幻會怎么樣呢?簡單說是大大增加了科幻寫作的難度。因為作家要構建一個他從未目睹卻真實到仿佛可以伸手觸碰的世界。《神經漫游者》幾乎每一句話都有關于未來的細枝末節。“你實在太蠢了,”米雪兒握著槍站起來,“對自己的種族全無感情。”她的聲音很年輕,卻有一種19歲不可能有的了然與疲憊。威廉·吉布森在暗示米雪兒少女般的容貌與聲音是不斷整形與肌體再造的結果。“我們去吃早飯,好嗎?吃雞蛋,吃真正的培根。可能會吃死你,因為你在千葉城吃那種再造磷蝦食品已經太久了。”這里是描寫未來人類對基因食品的重度依賴。如果你對與主線劇情毫不相關的細節一瞥而過,是不是太浪費威廉·吉布森耗盡無數腦細胞構建的精致世界呢?
關于威廉·吉布森的細節描寫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國內但凡對歐美科幻稍有了解的,無不對威廉·吉布森的名頭如雷貫耳。奇怪的是真正看過《神經漫游者》的卻少之又少。原因在于這本書對于翻譯來說也是一座大山。譯者自己看沒看懂另當別論,單就譯文中怎么加注釋的問題就折騰了幾十年。要說加吧,幾乎每句都該加,注釋不僅該解釋科學名詞,美國俚語、心理提示、哲學思維,幾乎應該無所不包,閱讀的流暢和欣快一定損失殆盡;要說不加吧,譯者擔心辭不達意,難以描述出原書的精髓細節。最終,2013年8月新出的中文譯本選擇了全書不加任何注釋,這當然也引起了一些讀者的不滿。譯者為了安撫他們的情緒在網上放出了一個注釋集,便于讀書時參考,這在翻譯史上也算一件絕無僅有的怪事吧。讀完全書之后,我認為不加任何注釋的確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
正因為《神經漫游者》的世界如此豐富飽滿,它才能成為后來無數科幻作品的創意來源。還記得《黑客帝國》里人類的最后聚集地錫安嗎?它就是威廉·吉布森在腦海中構建出來的一座空間站。此外,生命復制、記憶替換、基因改造、人工智能、虛擬現實……好多科幻橋段都發端于《神經漫游者》,并且一步步地變成我們生存其中的“現在”。想到這本書出版的時候是1984年,電腦和互聯網的時代還未見雛形,不得不佩服威廉·吉布森的先見之明。
威廉·吉布森說:“未來已經到來,只是分布不均。”毫無疑問,他腦海中的未來是最早到來并且最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