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眼睛

水無心

一

純粹的黑，像黑夜剪下來的一角被掛在了墻上。學校為了激發同學的創造性，特地留下了那么一塊黑板，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畫畫，寫字。沈冰如每次經過，都會不由自主地往那兒瞟一眼。她覺得那塊黑板好可憐，因為它始終光溜溜的。終于有一天，實在忍不住的沈冰如拿著一盒彩色粉筆，在一個無人的傍晚走向了黑板。

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春蠶吃桑葉一樣。沈冰如沒有上過美術培訓班，但這并不妨礙她妙筆生花。慢慢地，隨風飄飛的鳳尾蝶風箏，小白兔的背影，就出現在了黑板上，再配上摘抄的小詩，整個畫面便搖曳生姿起來。

第二天，整個學校都在談論著那像是從畫冊里撕了一頁出來放大的板報。沈冰如的班級也不例外。

“是誰做的呢？畫兒畫得好，字寫得雋秀，選的詩也好美！”

“是啊，好有才華！”

沸騰的教室里，只有沈冰如像個冰點。不，她是一只深海里的貝，周圍都是五彩繽紛的魚，她與他們不是同類。沈冰如坐在教室角落里，她的桌上擺滿了書，圍成了一座“長城”，將她與別人若有若無地隔開來。冰如喜歡這樣的感覺，安全踏實。

沒有人將黑板報事件跟沈冰如聯系起來，沈冰如有一點點失落，要是有人能提下她的名字該多好啊！

二

這天早晨，沈冰如快要遲到了，她背著書包慌慌張張地跑進學校，不知道踩了誰的腳，對方還沒說話，她倒像踩了蛇一樣跳了起來！顧不上回頭，匆匆扔下一句“對不起”就跑向教室。馬尾辮一甩一甩拍打書包的背影，落在某個人的視野里。

比一個面包大不了多少的卡通收納箱，箱子正面印著打著小傘的小白兔，看上去又呆又萌，沈冰如第二天早上出門，一腳就踢在這只箱子上。

不知是誰放下的，揭開蓋子，是一張奇怪的畫。畫上是一只阿迪達斯的運動鞋，鞋面上被人踩了一個腳印。此外還有一沓素描，素描上的女孩兒或托腮凝望，或獨自佇立夕陽下，還有她手握粉筆在黑板面前專注畫畫的樣子，背面一行小字：“此時的你，多么美好！可是為什么總把自己弄成冷漠的隱形人呢？”

沈冰如隱隱約約地想起昨天的事。難道是被自己踩了一腳的人送來的？這個人一直在注意自己，冰如心里有些忐忑：找了半天，那人卻沒有留下名字。

這件事并沒有在沈冰如生活中掀起軒然大波。她依舊一個人獨來獨往，偶爾會在無人的時候，來到那塊黑板前勾勒自己想象中的畫面。

可是仍然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滲透進她的生活里。作文被老師在班上念了卻無人喝彩，課間回來，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張藍色便箋，上面線條簡單卻又可愛無比的卡通小人正豎著大拇指，撫慰了獨自傷神的心。

因沒吃早飯而胃痛，按著胃艱難聽完課后，在課間收到了校內小賣部姐姐送來的健胃餅干。婉轉打聽是誰送來時，姐姐卻搖頭表示不知道。

那天傍晚突然下雨了，久久不停。同學們三三兩兩都結伴同撐一把傘走了。冰如咬咬牙，打算沖進雨中。突然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塞給她一把雨傘，隨即鉆進人群中消失了。雨傘打開，掉出一張畫，畫的是一雙手，指節消瘦而修長，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支鉛筆。是他！

冰如撐著傘哭了。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像一個人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忽然發現了一片綠洲。

三

期盼不期而至的素描，已經成了冰如生活中的習慣，她的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春天化開的一攤冰水，晶瑩透亮，又帶著暖意。這種感覺， 真好！

其實冰如有很多話，不知道要向誰傾訴：

比如，她不是生性冷漠，而是害怕與人交往，每次面對陌生人，當對方的氣息籠罩住她時，她就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慌感，只想逃走。

比如，她上小學時和一群朋友玩滑梯，有個小男孩無意中拉了她一下，她就把人家推倒了。她至今都記得那個男孩兒臉上的眼淚。但當時她年齡小，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莫名其妙涌上來的恐懼感。到現在，她依然不敢上前跟那個和自己同住一個社區的男生說一句“對不起”。

比如，媽媽曾經帶著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有一點兒自閉，也許長大后就好了。可是她現在已經這么大了，這個狀況卻一直沒有改變。

這些話在空氣里飄蕩了一會兒，又落入了沈冰如的眼睛里，逼出原本一直在打轉的淚水。

那一晚，沈冰如在一張A4紙上寫了自己的情況，并將它放在了課桌抽屜里。

那個人來送畫的時候，應該能看見的吧？沈冰如暗暗地想。沈冰如喜歡這樣的交流方式，因為不用和對方面對面，讓她感到放心而妥帖。

那個人次日回答她：“唯有自己主動出擊，才能沖破成長的藩籬。我們來做個游戲吧，我會畫一雙眼睛給你，如果你能通過眼睛猜出我是誰，我就做你的好朋友，做精神上和你在一起的好朋友。”

下面果然是一雙眼睛的素描圖。這雙眼睛很大，很明亮，但是眼神中卻透著一絲憂郁。

四

注意到女生蘭琪兒純粹是一個意外。沈冰如在學校花園里無意中看到了正在哭泣的蘭琪兒，那雙憂郁的眼睛讓她心里一動，蘭琪兒會是那個送信的神秘人嗎？

蘭琪兒是最近才開始憂郁的，確切地說是在體檢之后，乙肝病毒攜帶者，讓所有人都對她敬而遠之。

野餐活動報名，看到蘭琪兒也交了錢，班上有同學抗議，不能讓蘭琪兒去。看著眼淚在眼眶里不停打轉的蘭琪兒，沈冰如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指責他們太過分了。

大家都有一刻的發愣，看到一向沉默的沈冰如為蘭琪兒出頭，好比看到一塊花崗巖突然開了花一樣奇特，但緊接著又被更大的起哄聲給代替了。

沈冰如面對這種情況有點不知所措。最后還是班長韋凡出來解了圍。他拿出一張海報，那是有關乙肝的傳播方法和預防措施。韋凡拿出班長的威信說道：“大家別一驚一乍了。其實只要定期注射乙肝疫苗，平時做好防范，就沒有什么好擔心的。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樣的態度會對蘭琪兒同學帶來多大的傷害？”

同學們半響說不出話來。而蘭琪兒和沈冰如卻對班長充滿了感激。沈冰如悄悄看了韋凡一眼，卻正好看見韋凡回過頭來看她。冰如立馬將視線轉移，心底卻有淡淡的愧意涌上來！

那次野餐活動，大家都玩得很開心。蘭琪兒對沈冰如說：“謝謝你，在我孤獨的時候走近我，幫助我。以前看你總是獨來獨往的，還以為你很冷呢！”冰如回道：“是你先幫助我，我才會來幫你的啊！”

蘭琪兒一頭霧水：“我什么時候幫助過你？”這下輪到沈冰如吃驚了：“怎么，難道不是你畫我的素描肖像？”

蘭琪兒莞爾：“我根本就沒學過畫畫，怎么為你畫素描呢？”

不是蘭琪兒，那會是誰呢？

五

第二張眼睛素描適時地出現了。單眼皮，眼睛瞪得大大的，沈冰如覺得里面都能噴出火來了。

最近誰常常容易生氣呢？班上的單眼皮同學并不多，但是要找出來卻也不容易。因為他們好像看起來都很開心的。那個課間，沈冰如埋頭做數學作業時，有爭執聲從前面傳過來。冰如抬頭，原來是女生何田跟班上最調皮的男生吳迪起了沖突。

“吳迪，你敢再說一次試試！”

“嘻嘻，疙瘩王，以后你的新綽號就叫疙瘩王！”

“你！”氣急了的女生抓起自己的筆盒想要砸過去，被周圍同學死命給拉住了。吳迪看情況不對，立刻腳底抹油，溜了！

風波平息了，然而何田的眼睛卻留在了沈冰如的心里，那雙發怒的單眼皮眼睛，跟素描上的太像了！

根據沈冰如的觀察，何田最近一直在為臉上的青春痘煩惱。課間的時候，常常會看見她對著小鏡子在臉上擠來擠去。但那些紅色的小顆粒有著極頑強的生命力，真是“戰痘戰不盡，尋機又發生！”

沈冰如在一次課間怯生生地走近了何田，將一包東西遞給她：可伶可俐去痘洗面奶。沈冰如本來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只張了張嘴就跑開了，留下一個人發愣的何田。

六

不出冰如的意料，第三雙眼睛又變成了雙眼皮的。眼睛細長，好像月牙兒一樣。這個時候，沈冰如也隱隱猜到了那個人的用意，并不是真心想要通過猜眼睛的方式讓自己發現他，而是希望她不要一直沉浸在個人的世界里，自怨自艾。

這次的主角是個叫朱小天的男生。談起朱小天，給人的印象不外乎兩種，一是課間拿著面包熱狗等食物大快朵頤的樣子，還有就是體育課上800米長跑時，跟在大家后面，氣喘吁吁拼命追趕的狼狽姿態。

冰如花了一節課的時間PS了朱小天的照片，又把它沖印出來，在照片的背面寫道：“這是你變瘦后的樣子，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加油，看好你哦！”

或許連沈冰如自己都不知道，每天微小的如漣漪一樣的快樂，正在悄悄修改她的面容，少了些僵硬的沉默，多了些柔和的線條。當她主動走近別人的時候，原先困擾她的緊張情緒竟然一掃而光。而沈冰如也因此有了一些朋友。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她依舊會在無人的傍晚來黑板上畫畫寫詩，只是上面的內容少了以前的孤寂感，多了一些溫情與明麗。

沈冰如仍然有一點遺憾，因為沒有一個人承認是那個畫眼睛讓她來猜的人，而且也沒有人發現，校園里不斷更換的黑板報是她的杰作。

七

周末的時候，沈冰如又悄悄地拿著一盒粉筆走向了黑板報。捏著一根綠色的粉筆，冰如想在黑板頂端畫幾片葉子，但使勁踮著腳，卻怎么也夠不到。

這時候，有一只手捏住了粉筆的上半截：“我來幫你吧！”

沈冰如轉頭，原來是班長韋凡。韋凡勾勒著一片又一片的綠葉。細長的綠葉連成一片，仿佛將生活中所有美好溫馨的細節連成了一道。

冰如呆呆地注視著韋凡的手指，細長干凈。驀地，韋凡輕輕說出了一句話：“我說得對吧，唯有自己主動出擊，才能沖破成長的藩籬。”

這句話仿佛一個小小的縫隙，過去的時光通過這個縫隙一股腦兒地閃現在了沈冰如的腦海里。原來是他，竟然是他！瞬間，冰如泣不成聲，那句壓在心里十年的對不起，脫口而出：“對不起，韋凡，那一年，我不是故意要推倒你的，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