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海風》以外的二三事

張均

我與《粵海風》的關(guān)系比較簡明。先是多年以前聽到前輩學者稱贊廣州的刊物，其中便有《粵海風》。不過前輩又補充了一句：它們的作者主要是北京的。此后便是給《粵海風》投稿了。《粵海風》共用過我三篇稿子，一篇是我在中山大學組織的“青年學者沙龍”的對話記錄，一篇談單位制度下文人生存方式，另一篇則是重議舒蕪“交信事件”的稿子。每次“程序”都似乎是先發(fā)去電子文稿，隔上不久便收到刊有稿子的刊物。沒有例行的客套。這給我極干凈的印象。所以值此《粵海風》百期紀念之時，我很樂意談?wù)勎覍@份刊物的理解及希望。不過“理解”更主要是從《粵海風》以外的二三事獲得的。

刊于《粵海風》2010年第2期的《單位制度下的文人生存》一文，是我專著《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中的一節(jié)。當初寫這節(jié)文稿時，實在是心有戚戚焉。當今研究者討論中國知識分子或文人的生存方式，總喜歡援引余英時先生關(guān)于“道”、“勢”關(guān)系的論述。我自己讀書時也對余著《士與中國文化》留有博聞識深的感受。不過年歲漸長以后，覺得余先生主要還是一位精于典籍解讀的學者，善于也局限于從文字記載去解讀中國文人，而對中國的世俗現(xiàn)實未見得有深切體驗。譬如，他認為規(guī)限知識分子的“勢”主要是政治權(quán)威，而以我工作多年耳聞目睹所知，多數(shù)知識分子只是在較少時候會與政府發(fā)生“齟齬”，而更日常地考慮的卻是怎樣處理與同事尤其與領(lǐng)導之間復雜的人事關(guān)系。其實在當代中國，無論權(quán)力爭奪激烈的官場，還是看似象牙塔的大學，每個具體單位都普遍存在一個、兩個乃至多個彼此矛盾的派系。權(quán)力和資源的配置，由在斗爭中占優(yōu)勢的派系所決定。一個人期望獲得權(quán)力和資源，他（她）除了使自己的業(yè)績符合公開的評價規(guī)則之外，更重要的是參加占優(yōu)勢的派系或效忠于它，參與它對其它派系的壓制和打擊。一個不愿參加斗爭、不愿鉆營的“正直的人”，往往要付出被邊緣化、不能獲得權(quán)力和資源的代價。此種“世情”，甚至在革命年代也不例外。故韋君宜感嘆說：“參加革命之后，竟使我時時面臨是否還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的選擇。這使我對于‘革命的傷心遠過于為個人命運的傷心。”（《思痛錄·露沙的路》，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第48頁）。無疑，另一種“勢”（權(quán)勢）比政治權(quán)威更活生生地逼入了知識分子乃至國人的魂靈。圍繞權(quán)勢的“關(guān)系學”，是國人最“切切實實”的歡樂或痛苦之所在。顯然，余英時未曾注意到這一層，而我的稿子就主要談了文人面對依靠、投奔、拉攏等等派系行為的痛苦。其實卑之無甚高論，不過面對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大膽說出“皇帝未穿新衣”的事實而已。《粵海風》未做任何“改削”，徑直將文章刊發(fā)出來。但到了出版社，這篇稿子就成了“問題”，編輯朋友為之深感不安，最終將之從專著中“挖除”。有關(guān)“舒蕪問題”的稿子在《粵海風》之前更有一段曲折。此稿最初由友人推薦給北京某著名雜志。但該刊編輯對我表示不認同我有關(guān)周揚對“胡風問題”負有重要責任的觀點，并列出史料證據(jù)一二。于是我再度爬梳史料，確證編輯提供的觀點和證據(jù)并不能成立。如此“修改稿”發(fā)給編輯，自然沒了下文，于是文章便“轉(zhuǎn)嫁”給了《粵海風》。但“曲折”并未到此為止。2012年，舒蕪女兒方竹女士欲將此文收入《舒蕪學術(shù)紀念文集》，但上海某出版社很快從眾多紀念文章中“發(fā)現(xiàn)”了我的稿子，并托方竹女士向我轉(zhuǎn)達修改意見——要求不在道德上涉及周揚、林默涵等已故高層領(lǐng)導。對此我認為是違反事實的。不久方女士又轉(zhuǎn)來編輯親自動手修改過的文章，內(nèi)容刪減至半，也回避了周揚等的責任問題。我只能很感嘆地對方女士說：“這已經(jīng)不是我的文章。”于是這篇稿子又自動從書稿中“消失”了。

這二三事，與《粵海風》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增添了我對這份刊物的理解與好感。我以為，在當前思想學術(shù)刊物中，《粵海風》是一份比較獨立、能夠面對歷史復雜性的刊物。在當今知識環(huán)境中，思想性刊物經(jīng)受到三方面的無形壓力（或誘惑）。其一，意識形態(tài)壓力。這一點不難理解。“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E·H·卡爾語），然而人性總是對失敗者投以更多同情與詩意，而有獨立意識的刊物注定要處在兩種力量的“拉鋸”之中。其二，對于真相與真理的追求。借用電視劇《大秦帝國》中的臺詞，當今中國亦可謂“大爭之世”，左、中、右不同思想紛涌四起，相互沖突。作為“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論戰(zhàn)以后知識界分裂的文化癥候，思想性刊物處在分裂、斗爭的“第一線”。那么，刊物是否要選擇立場、設(shè)置“議題”，是否直接作為一種斗爭力量參與其中，就構(gòu)成了它們的“編輯哲學”的核心部分。其三，“道德塑造”的善意。中國文化具有強烈的道德傾向，對于歷史上的有成就者，我們習于為之“提煉”或追加良好的道德形象。有時是門生故舊希望歷史記述隱去其可能實存的“失德”，有時出于知識分子潛在的群體認同，許多刊物和出版社編輯也不太接納對于“先賢”的不道德史實的講述。這三種因素，其實都是刊物運作中的干擾因素。對此說，或有人深表疑問：政治壓力、道德虛構(gòu)對刊物實踐的不利干預不難推想，但“對于真相與真理的追求”難道不正是刊物應(yīng)該有的追求嗎？這種疑問自有道理，然而問題在于，誰能夠斷定編輯所相信的事實就是“真相”，誰能保證編輯所熱愛不已的觀點就是“真理”？而且，所謂“真相”、“真理”總包含著內(nèi)在的排斥結(jié)構(gòu)，它們總是把不同于所謂“真相”、“真理”的其他事實或觀點劃歸為“錯誤”，甚至驅(qū)逐為“邪惡”、“反動”。而以“真理”名義犯下種種災(zāi)難性錯誤，對于當今中國人而言，實在是不算陌生的。

以上三層辦刊壓力或誘惑，我在近年接觸的各家刊物或出版社那里多少都有所感受。譬如，北京雜志編輯要求我按照他的觀點修改文章，其實與他和周揚后人的私交不無關(guān)系，而上海出版社的修改又與政治安全的考量有關(guān)。《單位制度下的文人生存》一文在專著中被“挖除”，則涉及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塑造的雙重考量。對這些編輯的顧慮與謹慎，我頗能理解，不過另一方面，我越來越意識到《粵海風》的可貴。《粵海風》不曾刪改過我的稿子，甚至未對我表示過顧慮或猶豫。而它所刊登的不少稿子，以我看，在其他刊物其實頗難面世。比較起來，《粵海風》較少“自我規(guī)訓”的習氣，而大有磊落爽直、指摘時世人心、思考中國未來的開闊胸襟。而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主編徐南鐵個人風格的流露。我與徐先生有數(shù)面之緣，見其體格魁壯如武人，而性格超然有隱逸氣。或許正是他的內(nèi)心情懷成就了今日的《粵海風》。對此，劉斯奮先生的評價頗是到位：“身處當今這種‘天下攘攘，皆為利來；天下滔滔，皆為利往的時世，沒有一點精神，一種信念，一股子韌勁，是很難在這個冷清寂寞的精神之園里堅守下去的”，“（南鐵）在十分困難的處境之下，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披荊斬棘、壘石扶籬，竭力侍弄出一派超然于‘圈子之外的靜水清陰，亭臺曲徑。”（《風之首·序》）我相信，“圈子”之外的《粵海風》在來日會以更開闊的思想力量，卓立于群刊之中。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粵海風》就不再有改進的空間。從上期《鄧曉芒先生的眼淚》一文看，《粵海風》多少還是存在不知會作者而刪改稿件的事實。鄧曉芒先生文章中被刪之處大約是鄧先生提到他母親聽延安歌曲而流淚的細節(jié)。當值編輯的這種刪節(jié)也不難理解——在某體制已成知識界之“公敵”之際，如此文字刊出來豈不是亂知識分子的“大計”？這事頗使我想起當年《讀書》的“高家村事件”。該事件起因于海外學者高默波在《讀書》刊文稱“文革”期間他所在的高家村農(nóng)村孩子多能接受教育、農(nóng)民也能受惠“赤腳醫(yī)生”，結(jié)果文章出來后引起以《南方周末》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群體的“圍剿”。此事給當年正在讀博的我留下了幾乎稱得上“惡劣”的印象。高默波不過實話實說，自由主義者為何就不能允許呢？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也能理解：對“自由”的守護與爭取難道不應(yīng)該是知識分子最應(yīng)該獻身之事么？我相信，《粵海風》的刪稿編輯一定是心懷自由情懷的年青知識分子。假以時日，他（她）很可能會意識到革命并不能“壓縮”為“專制”，自由其實也有知識分子的自由和下層階級的“自由”的區(qū)分。其間“復雜性”足以產(chǎn)生世界上萬千種合理的聲音。高默波的“高家村”、鄧曉芒母親的眼淚，也是其中聲音之一二，并非“錯誤”更非“邪惡”。而按照自由主義之信念，它們同樣擁有在陽光下公開表達的權(quán)利。若有那樣的時候，我以為《粵海風》會走得更為理性，更能成為推進多元民主社會的一份健康的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