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佩徐南鐵,因為他是中國大陸最高效、最有思想和行動能力的編輯家。喜歡《粵海風》,因為她是目前中國大陸最具鋒芒的文化批評雜志。
我至今已在《粵海風》發表過七篇文章[1],而與雜志結緣則是在1998年前后。那時我正跟隨李新宇先生讀碩士研究生。有段時間,新宇先生邀請到夏中義、錢理群、陳平原、謝泳等來曲阜小城講學,而我的任務是給先生們“導游”。說是導游,其實就是買買票、拍拍照,把先生們領到一個個文物前;他們對秘事野史不感興趣,我也絕口不談,所以大家大多數時間只是隨心所欲地走走停停、看看談談,有時僅在孔林里就能逗留一天,這倒真有點散步論學的意味。先生們在這種時候常有驚人之論,比如陳平原在孔林散步一上午后,說出一句“中國文化的根在孔林”,因為這種落葉歸根的凝聚,恰好是家國同構的明證;錢理群有“豐富的痛苦”之說,鞭策后生小子在“痛苦的思想者”與“快樂的豬”之間做出選擇;夏中義在《九謁先賢書》中與先哲隔空對話,其論學方式令人耳目一新;謝泳善于從看似毫無關聯的史料中發現深層邏輯關系,得出新論……他們學術興趣不同,研究方法各異,卻不約而同地談到新改版的《粵海風》,對這本雜志及其主編徐南鐵一致看好,認為其學術批評與文化建設的定位是具有前瞻性的。他們的這一點“共識”,深深印在我的心里。
《粵海風》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效率高,堪與國際同行相比。1999年夏天,我給素不相識的徐南鐵先生寄去了第一篇文章《孔子大同藍圖與毛澤東治世理想》,那是一篇反思“烏托邦”和“精神原子彈”的隨筆,此后一個多月沒有消息。我以為這次也會像寄給其他雜志的稿子一樣泥牛入海了,或者也需要“經年的等待”了,沒想到不久就收到了樣刊。徐先生后來告訴我:“當時雜志社只有四五位編輯,實在來不及給作者一一回復。索性把好稿子盡快刊出,然后寄去雜志。”徐南鐵雷厲風行的性格由此可見一斑。我接下來在《粵海風》發表的幾篇文章都是對“文革”思維的批判和對知識分子責任的思考,也都是差不多兩個月就收到雜志。這樣的效率在國內是少有的,我想僅僅是這一點,就會吸引很多作者樂于把好稿子投給《粵海風》。
由于隨后得到了《粵海風》的常年贈刊,我得以及時閱讀雜志,心中也漸漸認定:徐南鐵是一位有“獨立意志,自由精神”的編輯家,他一直在挑戰常規,嘗試突破大陸新聞出版的所謂禁區。他先后推出了關于民主政治、自由主義、現代學統、文化批評等專題的系列文章,在學術界、文化圈引起很大反響。這些話題在今天看來似乎都已是“常識”,但在那時卻十分敏感,甚至是危險的高壓線。我記得2000年春天寄給徐先生一篇《仰望星空或拒絕虛妄——王小波論》,他本來回信說要用,沒想到兩個月后卻收到他5月12日發出的手書:
關于小波的那篇稿,本已排好,已出三校,正準備開印,但逢有人對本刊提出一大堆意見,報到省里,這邊北京又叫去開會,提出了一些批評,不得不臨時撤了幾篇稿。因為批評矛頭直指知識分子話題,甚至說“煽動知識分子對黨的不滿”,所以你的文章也在撤換之列(還有北京的劉軍寧等的文章)。十分遺憾。其中曲折,非一言兩語可以說清。現將大作之校樣寄去,以作紀念……
我覺得這封信和那份校樣是最有價值的紀念品,堪為時代“精神檔案”存照。這真比發表了這篇文章還令我驕傲。后來,《王小波論》由施戰軍(時任《時代文學》編輯,與吳義勤、張清華、王光東并稱為山東文學評論界“四小名旦”)推薦給了張燕玲,刊發在《南方文壇》2001年第2期。我告訴徐先生“不必再惦念我那篇論文”。徐先生卻特意找到那期《南方文壇》,要看看張燕玲是如何編稿的……我覺得,那個時期的張燕玲(《南方文壇》)、張未民(《文藝爭鳴》)、林建法(《當代作家評論》)、謝泳(《黃河》)和徐南鐵,都是名重一時的有思想的編輯家,他們主編的雜志及其周圍聚集的一批學者,使千年之交的中國學界、文壇顯示出蓬勃生機和活力。
實際上,我與《粵海風》在2000年前后都做了調整與轉型:重心從“批判與消解”向“整合與建設”轉移。說起我的轉型,也與刊發在《粵海風》上文章有關。我在2000年破格申報副編審,從學校到省教育廳、人事廳一路綠燈,但最后在新聞出版局這一關給掛掉了。一位知情者告訴說:“你是那批申報者中最年輕的,成果最突出。但正因為你優秀,所以領導就把你的成果好好‘欣賞了一下,然后就莫名其妙抓住《粵海風》上的一篇文章說事兒……”對于這樣的結果我沒有怨言,正如這年春天《王小波論》不能發表一樣。不過,我在隨后的日子里接到了不同渠道的暗示或“關懷”,我并不怕這種暗示,只是由此對新聞出版工作深感失望:“中國的新聞出版何時才能與國際接軌?!”我雖然于2001年正常晉升副編審,但在做了清醒的思考之后,還是選擇了讀博,并將人事關系轉入文學院,教書育人去也。我的研究重點也隨之轉向“現代中國學統建設”。
我與《粵海風》、徐南鐵的緣分不僅沒有到此終結,反而日漸加深。我不僅準時收到贈閱的《粵海風》,還不時收到徐先生的著作,比如他的報告文學《大道蒼茫》(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非典”的典型報告》(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6月版),他的隨筆散文集《風之首》(嶺南美術出版社2008年)、《三十不惑,四十而立》(花城出版社2012年12月)等。我認為徐先生的某本書好,就會寫篇“讀后感”向書友推介;如果看到某書中有編校錯漏,就毫不客氣地記下來告訴徐先生,他也絲毫不以為忤。說實話,徐南鐵雖非頂尖秀的報告文學家,但他的作品的確對中國當代報告文學的文體建設有獨特貢獻:比如《大道蒼茫》被評論界稱為“理論性報告文學”,其重心并非敘述完整事件,而是以理論主題來謀篇布局;作品采取散點透視、分別聚焦等手法,將事件或素材分解配置,散布到不同主題和章節中去,服務于不同主旨需要,形成一個個小中心和高潮。再比如他的《“非典”的典型報告》采用“史志”書寫方式,以“非典”發生到戰勝災難的過程為主線,全書沒有貫穿始終的個體主角,而是著意塑造英雄群像,間以對市民搶購、傳謠和盲從的“寫意”描述,在對比中勾畫出“民族脊梁”和“國民劣根”;而書中的《南山聳立》、《紛飛的淚水》等又是可以獨立成篇的散文詩章;這種敘與論、詩思與批評的結合,讓人感到《“非典”的典型報告》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散文化報告文學”。至于散文集《三十不惑,四十而立》中收錄的近百篇文章,那是他1980年代至今的散文自選集,有著時代的深刻印痕,可以當作那代人成長歷程的個案來品讀;我最喜歡文集中的《禁哭》、《安詳安靜讀木瀆》和《愿酒杯常滿,塊壘不常有》等篇章,其中《愿酒杯常滿,塊壘不常有》一文最為豪放大氣,讓人感嘆徐南鐵真是性情中人!——只不過我覺得范曾真當不起徐先生的“祝福”,因為范曾在對待沈從文先生方面的“不義”及其當下的“自動化”繪畫,都說明他的人格是有缺陷的。另外,《風之首》收錄的是徐先生為《粵海風》寫的“卷首語”,有情、有理、有思、有趣!——我說徐南鐵是“有思想的編輯家”,理由就藏在《風之首》中。
與徐南鐵先生書信往來十年后,我終于在2008年得見真人面目。2008年11月27日,徐先生偕嶺南美術出版社高層到各地組織選題,路經曲阜,會晤我和張全之等友人。大家是意氣相契、神交已久的文友,自然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感覺,話聊得投機,酒也喝得透徹。徐先生聽說我在2006年晉升教授,而且是當時“全校文科最年輕的教授”,很為我高興。我則深深表達感激之情:在我學術起步的時候,徐先生和《粵海風》的扶植與獎掖,奠定了我的自信心。我想,像我這樣得到徐先生幫助過的年輕學者肯定不少。徐南鐵此時才談起了他最初的辦刊思想:“我想把《粵海風》辦成一塊開放的思想園地。但雜志主要給那些有學術潛力而未成大名的年輕學人提供舞臺,少去邀約名人寫稿,因為名人稿多是應酬之作或者是舊作翻新,而年輕學者的文章大多有感而發,格外用心。”
由此我明白,徐南鐵在心底深處有著“《新青年》情結”,他希望以雜志來團結一群“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朋友,共同來為中國的學術發展和文化建設做些有益的工作。因此,他不憚于拿名人開刀、向體制開火。比如《粵海風》在2012年春天刊發咸陽師范學院王鵬程、魯惠顯老師的文章,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進行了嚴厲批評,尤其是指出了其第23和32章存在的“知識性疏漏及錯誤”、“復制、拼貼他人著述出現的錯誤”、“表述存在的問題及錯誤”等[2]。后來,雜志又刊出了被批評者的自辯文章,而王鵬程等再次做了回應。——我想,這種光明正大、開誠布公的批評與回應,才是學術研究的正途,才是文化批評的常態,才真正有利于現代中國學統的建設與完善。再比如《粵海風》2012年第6期上刊發了昌切與黃燈的對話《撥開功利的陰翳,回到教育的本源》,此文通過與德國、美國等西方國家高等教育的對比,對當下中國高校的行政化、單質化現象及其背后的體制問題進行了批判。其中黃燈有如下一段話:“教師沒有任何尊嚴感。他的日常工作受到各級行政力量的監督,一個教務處可以管一個教授在課堂的表現,可以像管理一個小學教師一樣地檢查他的教案,可以在班上安插信息員,其實就是相當于特務里面的臥底,目的就是為了監督老師的上課情況,這種管理上面的俯視姿態,已經毫不顧及到一個教師的尊嚴。更為關鍵的是,一個教師的價值,很多時候是處于一種行政的評比中的,他必須評職稱,不評職稱,可能最后飯碗都保不住……當我們的大學教授的地位已經比不上一個行政科長的時候,當我們的大學教授不得不看別人臉色行事的時候,當我們的大學教授敢于拿自己的信譽打賭,去從事學術造假的時候,當我們的大學教授已經不可能從內心感到一種崇高的榮譽感,他們的身價只和某些具體的利益相關的時候,我們的教育已經走向怎樣的歧途,每一個人心里都知道。”這段話道出了中國高校教師的切膚之痛,也涉及到了中國高等教育體制之弊,讓人深刻認識到:中國高等教育若不切實解決這些體制問題,就根本無法回答“錢學森之問”。
1997年,《粵海風》因為徐南鐵這位雷厲風行的編輯家而實現了全新改版;十六年后的今天,《粵海風》已成為中國大陸最具鋒芒的文化批評期刊,當年為雜志撰稿的那些青年學者也已成為中年的實力作者。有了這個基礎,《粵海風》有足夠的實力把自己打造成當代中國學術批評的重鎮、文化建設的領軍!
[1]李鈞:《孔子大同藍圖與毛澤東治世理想》,《粵海風》1999(10);《老舍:我沒說完》,《粵海風》2000(9);《神話的革命與革命的神話——義和團與紅衛兵運動》,《粵海風》2001(9);《“老書”新讀味更濃》,《粵海風》2003(3);《調和:學術的第三條道路》,《粵海風》2007(5);《王偉明之于香港文學的意義》,《粵海風》2008(3);《都市情感電視劇的成就與隱憂》,《粵海風》2010(12)。
[2]王鵬程、魯惠顯:《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批判》,《粵海風》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