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只眼：林徽因：驕傲與憂傷齊飛

東方小四

在中國近當代名人傳記史上，似乎再難有哪位女性較中國第一位知名女建筑學家林徽因更光彩奪目了。與她交游清談的，多為名家大儒，更不用說她與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的美麗傳奇。

大家閨秀一身詩意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林長民之女，福建閩侯人。林長民與好友梁啟超同為當時名人，曾任國務院參議、司法總長、國憲起草委員會委員長。林長民一直非常看重自己這個聰慧美麗的女兒。從她童年時開始，他就特意培養她的才能，出外較長時間還會與她通信，聽她報告家里的一任諸事。盡管如此，林徽因的童年還是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烙印。只要經濟條件許可，當時的男性三妻四妾并非奇事，林徽因的母親便是林長民的“二姨娘”。但“三姨娘”一直比“二姨娘”得寵，還連生四子一女，故而得以住在寬敞明亮的前院，林徽因卻只能隨母親住在較小又陰暗的后院。

庶出的身份，生母所受的冷落，為她一生的憂傷打下了底色。聰慧的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觀色，這種環境既鍛造了她好強自立、善解人意、熱心助人的品性，也使得她不容同類，占有欲強。

她的美貌才情，讓這種矛盾性格反增魅力。14歲時，林徽因與梁思成因父輩的交好相識，兩個少年人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印象。徽因16歲時，父親得到赴歐考察的機會，開明的父親為了讓愛女開闊眼界便帶上她同行，兩人在倫敦僑居一年。

林徽因一生的格局，就是在這一年里定下了基調。她受鄰居女建筑師的影響，開始對建筑學發生濃厚興趣，日后梁思成與她赴美留學選擇建筑專業，也與此直接相關。此外，徽因跟隨父親進入了倫敦上流社交的圈子，并在這兒認識了當時正在英國游學的徐志摩，兩人同在倫敦，書信往來頻密，林徽因多年后也承認，那段戀情或許有助于徐志摩成為一個詩人。

一年后林徽因隨父回國，與梁思成交往漸漸密切。1922年3月，徐志摩由英赴德，一定要與在柏林生下了次子的張幼儀離婚，獲準后便趕回中國。但此時梁、林二人已有婚約。失望至極的徐志摩低落了一段時間，卻仍沒有真正放棄對林徽因的追求。1923年，徐志摩等人在北京成立新月社，林徽因與梁思成均成為該社團的參與者。1924年，可以說是林徽因在上流文化社交圈開始嶄露頭角的一年。那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印度詩人泰戈爾應梁啟超與林長民之邀來華訪問，文學界在天壇草坪上舉行歡迎會，林徽因任泰戈爾的翻譯。5月8日，新月社為了慶賀泰戈爾64歲生日，在北京協和大禮堂舉行晚會，由林徽因主演泰戈爾的抒情詩劇《齊德拉》，林徽因飾公主齊德拉，徐志摩飾愛神瑪達那，林長民飾春神法森塔，梁思成擔任布景設計。第二天，媒體報道當時盛況，“林女士態度音吐，并極佳妙。”“林小姐人艷如花，和老人挾臂而行，加上長袍白面、郊荒島瘦的徐志摩，猶如蒼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圖。”

媒體和輿論都在猜測，面對兩位翩翩公子，林徽因會選擇哪一個？梁啟超卻是深知林徽因對于梁思成的重要意義，他不顧夫人和女兒對于林徽因的不滿，提前安排梁思成與林徽因出國留學。當年6月，林徽因與梁思成一同赴美，兩人都選擇了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建筑系，但因當時的賓大建筑系不招女生，林改入該校美術學院，選修建筑。1927年，兩人都從賓州大學畢業，林徽因入耶魯大學一個舞臺美術設計工作室學舞美設計，而梁思成則在當時美國的一個著名建筑事務所實習。1928年，在梁啟超的安排下，林徽因與梁思成在渥太華梁思成姐夫任總領事的中國總領事館舉行婚禮。林徽因自己設計了結婚禮服。在流傳下來的一張結婚照里，梁、林兩人全無笑容。

名人齊聚“太太的客廳”

梁林兩人婚后在歐洲度蜜月，不久后回國。他們在梁啟超的安排下先赴東北大學任教，并創辦了建筑系。在那里，他們因中文資料的匱乏而采用全英文教材、全英文教學，為中國培養了一批建筑人才。后因林徽因肺病復發，兼建筑系內部起矛盾，夫妻二人先后回到北京。

彼時，林徽因家每周六下午所開的沙龍在文化界十分有名，因冰心寫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加以影射，從而得名“我們太太的客廳”。當時參加沙龍的多有名重一時的學者，如胡適、沈從文、葉公超、朱光潛，以及政治學家張奚若、經濟學家陳岱孫、物理學家周培源，另外還有以各自的方式愛慕著徽因的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等等。

林徽因是這個沙龍理所當然的主角。“每個老朋友都會記得，徽因是怎樣滔滔不絕地壟斷了整個談話。……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出來的精辟警語而傾倒。”

多才多藝的林徽因非常適合沙龍這樣無拘束的場合，她的妙語連珠也讓曾經參加過這個沙龍的人記憶猶新。遺憾的是，沙龍無專人記錄當時個人的精彩言談。費正清晚年回憶林徽因時就曾說，“她是具有創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智力活動興趣的婦女，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圍繞著她轉。”（費正清《費正清對華回憶錄》）

林徽因的爭強好勝與坦白磊落，在與冰心的“針鋒相對”中可見一斑。林徽因與冰心在美國留學時就已相識，后來同在北京時也有交往。但在冰心寫了短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對林徽因極盡諷刺之能事之后，兩人交惡。此文發表在林徽因常常發表文章的《大公報·文藝副刊》上，讓好面子、愛逞強的林徽因十分惱怒，她對此事耿耿于懷，即刻贈冰心陳醋一壇。日后，她提起冰心總有些忿忿，在給美國友人慰費梅的信里提到冰心時用英文中帶有貶義的“Ice Heart”，且語多不屑。有趣的是，冰心從不承認她影射的是林徽因，只說是陸小曼。陸小曼雖在婚前婚后交游甚廣，卻從來沒有孩子；而冰心文中許多人的名字都有現實的映照，包括林徽因的女兒。

在對待冰心的事情上，林徽因表現出性格上的爭強好勝，這其實源于其內心深處的自傲。林徽因的堂弟林宣曾說過林徽因改名的緣由：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后來她發現有個男作家叫林微音，擔心日后兩人作品會相混，就起了改名之心；后聽林宣說有個朋友的女兒叫“筠因”，林徽因便取其“因”字，林徽因說：“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誤為林微音的，只怕日后把他的作品錯當成我的。”才女恃才，略見一斑。endprint

胸懷大志吃苦為樂

不要以為林徽因就是一個喜歡清談高論的女子，這只不過是她生活中一個非常小的美麗側影，何況沙龍里的她展露的也是燦爛的智慧才情。林徽因最可貴的一點，是一旦事業和時勢需要，她便是一個最能吃苦的人。梁思成曾如此評述：“林徽因是個很特別的人，她的才華是多方面的，不管是文學、藝術、建筑乃至哲學她都有很深的修養。她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和我一同到村野僻壤去調查古建筑，測量平面爬梁上柱，作精確的分析比較；又能和徐志摩一起，用流利的英語談及英國古典文學或我國新詩創作。她具有哲學家的思維和高度概括事物的能力。” （林洙：《傾心交談成知音》）。費慰梅也曾表示，林徽因“能夠以其精致的洞察力為任何一門藝術留下自己的印痕”。

林徽因在建筑事業上有一種如癡如醉的認真執著。1931年，林徽因受聘于北平“中國營造學社”；1932年，她為北京大學設計地質館，并與梁思成共同設計北大沙灘灰樓學生宿舍；此后，梁、林二人奔走于山西、河北等地，走訪了中國15個省、200多個縣，進行考古和調研，實地勘測了2000多處古代建筑遺存和早期造像石窟。經過他們的細致發掘，河北趙州石橋、山西應縣木塔等一些在荒野中隱沒多年的國寶級古建筑，開始受到外界關注并得到保護。此外，他們兩人還有一個重大發現，那就是在山西五臺山發現了我國最古老的木結構建筑“五臺山佛光寺”，推翻了國外學者關于中國已無此類建筑的定論。因有在山西數次古建筑考察的積累，梁思成終于得以破解中國古建筑結構的奧秘，完成對《營造法式》這部中國建筑史上重要著作的解讀。

林徽因身體一直不太好，但她從來沒有因為這個原因輕言休息。為人妻、為人母，她還需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因此他們的考察工作，有時甚至是帶著孩子一起去。

即便在最惡劣的環境里，在最虛弱的時候，林徽因都沒有放棄對于學術的追求。抗戰后期，昆明遭到敵機轟炸，林徽因一家與中國營造學社人員遷居四川南溪縣李莊。彼時物價飛漲、物資匱乏。林徽因肺病復發、經常發燒，卻沒有基本的藥物，只能成天躺在床上靜養，日常生活方面也要靠朋友資助才能度日。但林徽因依然勤奮異常，她躺在病床上，憑借深厚明晰的史識幫助梁思成寫就《中國建筑史》，這部中國人寫的第一本中國建筑通史，為后來的研究者點亮了一條路。

一直到今天，我們仍可從許多回憶文章里見到一些名家大儒關于林徽因“品質高潔”的記述。此非偶然。兒子梁從誡曾經回憶當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為了躲避日本人的轟炸，跟著營造學社在李莊的情景。梁從誡與母親聊天，問：“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們怎么辦？”林徽因特別平靜地回答：“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 ”

在困苦年代里，徽因也是可愛的。錢端升的妻子陳公蕙說：“林徽因性格極為好強，什么都要爭第一。她用煤油箱做成書架，用廢物制成窗簾，破屋也要擺設得比別人好。其實我早就佩服她了。”

梁、林二人的朋友費正清在《獻給梁思成和林徽因》一文中寫道：“在我們的心目中，他們是不畏困難，獻身科學的崇高典范……不論是疾病還是艱難的生活都無損于他們對自己的開創性研究工作的熱情……他們不僅具有極高的學術水平，而且還有崇高的品德修養，而正是后者使他們能夠始終不渝地堅持自我犧牲，堅定地為中國的現代化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

這些話語，不似美國人寫的吧？無他，只因精神的美是互通的。

晚年的林徽因，依然有著耿直的性情。1953年5月，北京市準備大規模拆除古建筑。為了挽救四朝古都僅存的完整牌樓街不被毀于一旦，梁思成與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當面激辯。吳晗出言不遜，梁思成被氣得當場痛哭。其后不久，在北京文物界知名人士的一次聚餐會上，林徽因也為保護牌樓找吳晗“發威”。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回憶道：“她（指林徽因）指著吳晗的鼻子，大聲譴責。雖然那時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與氣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那個送醋給冰心的心高氣傲的女子，從來是性情中人，一直胸懷家國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