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日本一直在看美國的臉色

王璜+彭玉磊

人物檔案：

出生于1947年2月11日的鳩山由紀夫今年67歲，1976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獲得工程學博士學位后回到日本，先后執教于東京工業大學和專修大學。1986年，39歲的鳩山放下教鞭進軍政壇，首次當選國會眾議院議員，而后迅速成為日本政壇冉冉升起的新星。1996年，鳩山兄弟拿出12億日元的私人資產組建了民主黨，并成為骨干之一。2009年9月，62歲的鳩山當選日本第93任首相，卻于2010年6月宣布辭職，實任首相8個半月。

他因出身顯赫被稱為日本政壇的貴公子；因娶了一位有夫之婦被稱為“橫刀奪愛”的多情漢；因與其他政客截然不同的行事風格被稱為日本永田町的“外星人”。

2013年12月17日上午10時，東京的上班族們早已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冬日里溫暖的陽光從高樓間的空隙中傾灑下來。從地鐵站出來后爬一小段上坡路，鳩山由紀夫位于東京六本木的辦公室就在一座干凈整潔的八層小樓里。

一進入鳩山辦公室，他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本厚厚的中國地圖冊，向記者詢問廣州的具體位置。雖然這位日本前首相至今還未到過廣州，但他向記者表示廣州是個非常有活力的地方，并且他本人非常喜歡粵菜，今后有機會一定要去。

鳩山是一個“中國迷”，2013年已到訪中國8次，他說他喜歡中國的每一個人和中國的悠久歷史與文化，并表示今后要去探訪孔子、孟子這些圣賢的故鄉。

整個采訪過程中，鳩山始終坐在沙發的前半部分，身體微微向前傾斜，說話細聲細語，語氣溫和平靜，沒有任何手勢。他說話多以“我覺得”開頭并使用敬語，讓人感受不到一點傲氣。坐在眼前的這位日本前首相，給記者一種溫文爾雅的學者氣場。

談釣魚島： 讓年輕一代去討論

記者：在目前的中日關系中，最使兩國政府與民眾神經緊張的莫過于釣魚島問題。您在2013年5月曾表示：“從中方的立場看，說日本竊取了釣魚島也有道理。”安倍首相卻表示：“不存在領土問題。”您是怎么看待釣魚島問題的？

鳩山：雙方都主張釣魚島是屬于自己的，領土爭議當然存在。正是這樣的爭議導致中日關系日趨緊張。1972年實現中日邦交正常化時，周恩來總理與田中角榮首相約定暫不涉及這一問題。1978年，鄧小平與日方首腦之間也做出了擱置爭議的決定。現在在日本也有很多人抱著“保持現狀，把問題交給下一代人解決”的想法。

記者：您覺得這個問題應當怎樣解決？

鳩山：雙方都應當互相承認存在領土爭議，再議今后該如何解決。現在應該回歸到30多年前中日首腦達成一致的歷史原點，冷靜地傾聽對方的想法，不采取過激的挑撥性的行為。

在這個問題上，傾聽對方的想法是非常重要的。應當在保有自己的主張的情況下傾聽對方的主張，找出其中的不同，再尋求互相認同，最后商量如何解決。然而日本若不坦誠面對歷史問題，以現在的狀況持續下去的話，中日兩國將永遠是兩條平行線，最終將失去互相對話的機會。所以我非常希望以某種形式來敞開中日對話的窗口，無論如何雙方都應當盡快營造對話的環境。

至于最終解決這個問題，我認為應當花更多的時間，讓年輕的一代來慢慢討論。

記者：美國在釣魚島問題中扮演了何種角色？

鳩山：我認為美國一直在中日之間制造隔閡，它很擔心中日關系太好。中日關系變好了，21世紀就是亞洲的時代了，美國一直抱著擔心被排擠孤立的危機感，所以想讓我們“適當”地吵吵架。釣魚島問題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在釣魚島問題上，美國的態度一直很“曖昧”，正是這種模糊的立場造成了中日之間的關系無法再接近。

現在中日關系非常緊張，但是美國并不希望我們之間發生戰爭。它只想讓局勢稍微緊張一點，但太緊張了打起仗來美國自己也將受到損失。

談歷史問題：

殺了一個人，也應謝罪

提到南京大屠殺以及日本的戰爭罪行，鳩山說了三次抱歉。

記者：您歷來反對首相參拜靖國神社，在日本戰爭罪行與慰安婦問題上也堅持發出正義的聲音。是什么讓您形成了這種尊重歷史的思想？

鳩山：我覺得對待歷史應當保持超越國別的中立態度。2013年1月，我在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時也說過，哪怕日本兵殘忍地殺死了一個中國人，我作為日本人也要對這位中國民間人士謝罪，更何況當時還發生了比賽屠殺中國人的罪行，而且這種行為居然還被當時部分日本媒體所津津樂道。對于當時日本軍人的所作所為以及日本國內的歪風邪道，每個日本人都應當深刻反省與謝罪。所以當時在南京時，對于日本侵略行為，我發自內心地表達了深深的歉意。

記者：一些日本人給您戴上了“賣國賊”的帽子？

鳩山： 是的。事實上，日本右翼團體給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但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大礙。我僅僅只是對歷史抱著中立的態度，抱著一個人起碼的倫理觀和道德觀說出了這一番話而已。為什么基于歷史事實的發言竟會被如此曲解呢？中國很多學者對我說：‘您的發言是出于維護日本國家利益的發言。這讓我非常欣慰，甚至有一種救贖感。但遺憾的是，中國人士都明白我的心意，很多日本國民卻不理解我的苦心。

記者：我們采訪的很多日本年輕人都認為戰爭已經過去了，自己不用為70年前的事情負責。

鳩山：我認為日本的年輕人應該謙虛地學習歷史的事實，特別是慰安婦問題、教科書問題和戰爭所遺留下來的各種問題。受害者當然不容易忘掉傷痛，但加害者卻漸漸忘記了，這樣非常不好。戰爭已經過去70年了，如果現在中國人已經完全原諒了日本的罪行，那兩國人民就可以盡釋前嫌向著未來一起前進。然而，如果中國人依舊沒法撫平內心的傷痛，這就仍然是個結，日本就應該首先向著解開心結的方向努力。有人說日本戰敗后已經對大部分國家進行過戰爭賠償這就夠了，然而這絕對不是金錢就能夠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用“心”才能解決的問題。endprint

談安倍：逞強的小狗吠聲大

記者：安倍第二次上臺后對華政策一直非常強硬。您如何評價？

鳩山：戰后的日本以經濟立國慢慢發展，而近20年的經濟低迷卻讓日本人失去了自信。在這樣的時候，安倍一句“讓我來建立一個強大的日本”讓日本國民似乎看到了曙光。這與我當初提出的“建設充滿愛的日本”的執政理念相距甚遠。相比于“充滿愛的日本”，現在的日本人覺得他們更需要所謂的“強大的日本”。于是，安倍在眾議院選舉中大勝，重新上臺。

在對華政策上，安倍首相也與我有很大不同。日中兩國一衣帶水，雖說是互相學習，但從歷史上來看，日本的文化、漢字和技術都是從中國學來的，受益匪淺。我認為中日應該盡可能地保持這種友好關系。但是，安倍上臺后并不是朝著保持日中友好的方向努力，而是處處表現得很強硬。這也是因為他覺得背后有美國撐腰，所以對中國肆意地提出僅利于自己的觀點，口無遮攔。

然而，我認為真正的強大與逞強是不同的。正如小狗叫聲大，大狗卻不怎么叫。我認為現在安倍首相的言行，是像小狗的行為，是在“逞強”。

記者：不久前，日本政府通過了《特定秘密保護法案》。有評論稱日本的軍國主義正在抬頭，你是否也在擔心？

鳩山：現在日本的軍國主義傾向越來越強烈，如果持續下去，中日關系的死結會越結越緊，對此我非常非常擔心。日本政府“來勢洶洶”地通過了“特別機密保護法案”，不讓日本國民知道的秘密信息卻毫不掩飾地告訴美國。此舉無疑削弱了國民的知情權，增強了國家權力。這讓很多日本人回想起二戰，那時正是國民不知道真相才輕易卷入戰爭，所以他們擔心日本會重蹈覆轍。當然，安倍決不可能直接發動戰爭，但國家權力這樣增強下去的話，最終會釀成怎樣的苦果真的很難說。因此，我認為很有必要阻止軍國主義復活。

記者：阻止日本軍國主義復活的方法是什么？

鳩山：阻止軍國主義的復活需要依靠日本國民的良知。自《特定秘密保護法案》出臺后，民意調查顯示安倍的支持率一路下滑，民眾并不支持。安倍政權應當充分了解民意，認識到目前的方向是錯誤的。我認為現在中日之間不會有戰爭。如果今后對戰爭的擔心增加，最終也應當通過民意來改變政府。

記者：普通日本人似乎對政治不太關心，那么怎樣通過民意來改變政府呢？

鳩山：人們是相信政治會給自己生活帶來改變，才會關心政治，對政治抱有期待的。正是因為現在的政府不能滿足人們的期待，所以大家慢慢就不關心政治了。加劇這個現象的另一個因素就是電視傳媒。電視是一個非常有“魅惑力”的東西，會讓聽眾誤認為在電視上看見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想法。日本的電視娛樂節目非常多，能鍛煉自我思考能力的節目基本沒有。目前日本的現狀是，國民依舊在被媒體制造出來的信息灌輸，形成的意識是被動的。

談中日 ：中國不是威脅是機遇

記者：中日關系跌入低谷，民調也顯示兩國人民的相互好感度大大降低，您所了解的日本人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鳩山：中日民間關系的好壞受政治的影響非常大。日本經濟長期低迷，在2010年國民生產總值也被中國趕超了。面對這樣一個日漸富足的中國，日本今后如果活用這個新興市場，會給本身的經濟帶來活力。然而，政治方面的影響使兩國民眾彼此感情陷入低谷，甚至在經濟貿易領域都彼此帶有情緒，這對雙方來說都非常可惜。

現在中日關系非常緊張，一些普通日本民眾對中國鮮有好感，這也是由日本媒體偏激的報道方式造成的。很多從事經貿方面工作的人（特別是出口貿易從業者）非常擔心兩國關系持續惡化。然而安倍卻把這種擔心只當成是小部分人的主張。日本的現狀是，在安倍政權支持率仍然較高的情況下，大家都不敢去批判，反對的聲音不會有反饋，不會傳達給他。

記者：中國的“日漸富足”對日本是威脅還是機遇？

鳩山：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在現任日本政府決策層中，有很多人都認為中國的強大是種威脅。目前的日本政府是完全以日本國內為中心的，并沒有用長遠的眼光觀察變化中的世界格局。這些政治家認為日本經濟已慢慢被中國超越，中國的氣勢勢必越來越強，軍事力量一定會增大，于是時刻抱有警戒心，做好一切準備阻止假想發生。

但我卻不這么覺得，中國的強大對日本來說是機遇。目前中國正處在蓬勃發展中，人民生活水平也持續提高，投資和貿易領域一直以來就為日本人打開了一扇寬廣的大門。不僅如此，今后中日之間可以開展多領域的協作，例如文化、教育、環境等領域的交流十分重要。今后如果雙方協力合作下去的話，感情繼續加深，就什么威脅都沒有了。

談美國：日本官員聽美國人指使

記者：有評論說因為在沖繩普天間美軍基地的問題上，美國給您施加了很多壓力，最終導致您辭任日本首相。美國是如何影響日本政治的？

鳩山：事實上，日本無法反抗美國的意志。我認為沖繩普天間的美軍基地至少應該移出沖繩縣外。結果來自各方的壓力使這個計劃無法實施，最終導致我辭任首相。當然這其中也有我自己能力不足的原因。之后，我從維基解密中得知，時任外務省官員竟然對美國人說“請多多提出您的不滿”。我非常驚訝，日本的政府官員不是在配合我的工作，而是無條件地聽從美國人的指使，最終導致普天間基地無法搬出。

日本的外交和國防一直是追隨著美國的，一直在看美國的臉色，從真正意義上來說，日本的外交沒有獨立。的確，美國提提意見不是沒有道理，但我認為日本的政策不能一直由美國來決定。外交對任何國家都應當是公平、平等的關系。在與美國的外交上保持平等關系的同時，日本作為亞洲的一國，應當與亞洲鄰國保持互相協助的關系。

記者：現在的日本政府與您當初提倡的“脫美入亞”概念背道而馳了吧？

鳩山：我時任首相時并沒有這么說，因為我沒有脫離美國的意思，并沒有討厭美國。日本一直以來受到美國的照顧，必須對美國表達謝意，也必須重視《日美安保條約》。我當時的想法是在保持與美國的關系的同時，更加接近亞洲各國。但是現在日本政壇的狀況是相反的，可以說是“脫亞入歐美”了。

記者：美國對安倍的表現是否滿意？

鳩山：安倍上任后一些的言論和態度讓美國有點傷腦筋。對于安倍政權的軍國主義化思想和美化戰爭行為的歷史修正主義行為，美方出現了擔心的聲音。美國絕不喜歡日本否認侵略歷史的立場。

談友愛：尊重彼此的不同

記者：您2013年1月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時提字的落款中，把名字中的“由”寫成了友好的“友”。剛剛您給我的名字上也是這個字，您改名了嗎？

鳩山：2012年的時候我改了名字。我是想到中日友愛才把名字改成友愛的“友”的，我想通過名字來表達我的愿望。雖然戶籍上的名字還未做更改，但是作為我個人，今后將用“友”作為我名字中的一個字，向世界傳達友愛精神。

記者：您在執政時與外交活動中經常提及友愛二字。這也是您的家訓吧。

鳩山：是的。我祖父鳩山一郎（日本第52、53、54任內閣總理大臣）立下了“友愛”的家訓，這兩個字非常非常寶貴，我現在正努力地向全世界傳播這種精神。把現在過分追求市場功利主義的世界轉變為人們互相尊重、充滿人性的世界，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一輩子都在理解這兩個字的深刻內涵，今后也想通過更多的人生閱歷去加深對“她”的理解。“友愛”二字實際上來源于與祖父惺惺相惜的奧地利哲學家理查德·尼古拉斯·馮·康登霍維-凱勒奇先生，祖父把他提倡的“博愛（fraternity）”翻譯成“友愛”，所以此“友愛”非世俗之愛，而是指法國革命口號中“自由、平等、博愛”中的“博愛”。而“博愛”則是締造自由、平等社會的根本。

記者：你理解的“友愛”簡單來說，是指人們互相尊重彼此的不同嗎？

鳩山：是的。人與人互相之間有不同才是最美好的。日本和中國也是因為彼此不同才美好。有共同點固然好，但是有所不同難道不才是最重要最該珍視的嗎？正因為彼此的不同，這個世界才變得有趣。

（吳伽科對本文亦有貢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