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一批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導演在臺灣掀起了一場新電影運動,他們崇尚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的追求被看做是戰后臺灣新文化精神的體現,從而對此后的臺灣電影,甚至是華語電影發展都產生了無法估量的影響。
臺灣導演侯孝賢無疑是這場新電影運動中的佼佼者,侯孝賢在1986年首先拍攝了自傳性的電影《童年往事》,由于內容涉及批判當時的國民政府,拍攝過程十分艱辛。后來拍攝的《戀戀風塵》打破了臺灣電影市場上充斥的過度矯情、虛偽的言情片模式,這部著重寫實的文藝愛情片受到許多國際影評人及大導演的喜愛,比如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和著名影評人羅杰·艾伯特就曾在影評節目中提到過這部影片。
真正使侯孝賢導演在國際上享有一定知名度的是“臺灣三部曲”,或稱“悲情三部曲”:《悲情城市》(1989)、《戲夢人生》(1993)、《好男好女》(1995)。其中,《悲情城市》是第一部獲得國際三大電影節之一——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華語電影,而《戲夢人生》則獲得戛納電影節評審團獎,這三部電影確立了他臺灣電影大師的地位。
在臺灣新電影運動中,侯孝賢導演對寫實主義孜孜不倦的追求和獨樹一幟的電影風格使他成為臺灣新電影運動的代表人物。侯孝賢的電影作品大多立足平凡人的生活瑣事,卻飽含對歷史、社會變遷的深刻思索,以及他對人生、命運的達觀態度。這些都彰顯了中國傳統的美學思想和精神理想,所以我將侯孝賢導演的電影稱為“中國式詩意寫實”電影。
一、關注現實的題材:侯孝賢電影中的“入世”態度
中國傳統文化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極為深刻,而儒家思想最為注重的就是“經世致用”之學,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入世”。這樣的人生觀可以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看出來,儒家哲學崇尚主動、積極地思考治國之道,關注社會的現實問題,曾子說的“是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是整個儒家學派的共識。
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多關注現實生活和歷史事件,清晰地體現了儒家的“入世”思想。1983年,侯孝賢導演的《兒子的大玩偶》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鄉村里的失業青年坤樹為了養家糊口,替電影院做“廣告人”。他化裝成小丑,身前身后掛著厚厚的廣告牌,但卻得不到家人和親友的認同,總為此事爭吵不休。當坤樹終于找到了一份“正當工作”,卸掉化妝的油彩時,他未滿周歲的兒子竟認不出父親的容貌,嚇得哭鬧起來。影片最后定格在坤樹重新涂抹油彩時的面部特寫上,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眼神中有說不出的酸楚和無奈。透過侯孝賢鏡頭下的坤樹,我們看到在臺灣逐漸起步的時候,還有很多被遺忘在角落的底層民眾在辛苦地生存,他們希望憑借自己僅有的能力建構屬于自己的生活,我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掙扎與韌性。
對平民生活和成長問題的關注是侯孝賢導演早期電影的重要主題之一。除了上文中提到的《兒子的大玩偶》,影片《童年往事》也是立足于平凡人的普通生活,影射臺灣社會變遷的作品。《童年往事》可以被稱作是侯孝賢源自個人經歷的自傳性作品,表現的是大陸移民融入臺灣社會的心理過程。通過主人公阿孝從童年到少年的成長過程,影片一方面呈現了阿孝一家“外省人”融入臺灣社會的艱辛過程,一方面描繪出臺灣從淳樸的農耕文明走向現代工業文明的歷史進程,講述了臺灣二十年政治、經濟、社會的變化。
《悲情城市》是侯孝賢的代表作,也是他走向國際大師的關鍵作品。這部影片講述的是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后,臺灣得以光復。基隆一戶林姓人家遭遇了許多波折。“二二八事件”發生后,家中的四兄弟只剩下聾啞人老四林文清。然而,因為和進步人士有聯系,林文清也沒能逃脫被逮捕的命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臺灣仍然處于一個戒嚴的時代,幾乎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對“二二八事件”等敏感事件閉口不談。侯孝賢則大膽地將攝像機鏡頭探向臺灣歷史中最黑暗、最血腥、最丑陋的角落,讓謊言遮蓋下的歷史真相大白于天下。
《悲情城市》集中體現了侯孝賢對臺灣歷史的反思,其中充滿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孔子提倡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思想,即是勸導有識之士投身現實社會活動,“以天下為己任”。侯孝賢導演在電影作品中關注現實生活,對歷史和社會發展進行反思,正式受傳統儒家“入世”思想的深刻影響,帶有極強的中國儒家哲學烙印。
二、風格化的電影語言:侯孝賢電影風格與中國美學思想
提起侯孝賢,就一定會想到他那舒緩的電影節奏,在平凡生活中流露出的平和氣氛,以及由高山、大海、天空構成的開闊空曠的臺灣景色。侯孝賢導演以極具風格化的電影語言表達著個人思想,但細細品讀之后會發現,這些風格化的表現手法都是建立在傳統中國美學思想的基礎之上的。
首先,侯孝賢導演偏愛使用長鏡頭的大景別來還原真實的生活場景,少用中景和特寫。在影片《童年往事》里,密集的夏蟬在樹上鳴叫,阿孝把滿兜的彈珠和從家里拿來的錢放在路邊。母親察覺到少了錢,就拖他出來找,結果錢和彈珠全都不見了。母親氣急打了阿孝,又被祖母攔下,一群人鬧鬧哄哄地走回家中。直到這時,鏡頭還直直地停在那里。剛剛母親打阿孝的路口現在變得空空蕩蕩,看到滿地斑駁的日影,聽到沒完沒了的蟬鳴。鏡頭沒有改變,景別沒有改變,當我們看到熱鬧歸于平靜的全過程后,心中卻升起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愁緒。
其實,類似長鏡頭和大景別的創作手法在中國傳統繪畫中可以找到相似的對應。在中國繪畫作品中,“遠”是山水畫追求的一種意境。藝術的畫面從有形趨向于無限,往往和“遠”的觀念相聯系。侯孝賢導演多用固定機位,以中、遠景長鏡頭的取景模式,更有利于對生活狀態的完整再現,使畫面充滿內在張力,給觀眾以思索和回味的意境,完成畫面整體的詩意追求。
第二,侯孝賢的電影作品中多有表現自然風光的空鏡頭,這些空鏡頭往往出現在片中人物情緒到達頂點的時候。比如在影片《悲情城市》中,一群知識分子在餐廳中聚會,談到時下臺灣的社會現狀時,不禁齊聲唱起《流亡三部曲·九一八》,“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這群青年人在歌聲中表達著對祖國命運未可知的惆悵,以及對當權政府高壓統治的不滿,情緒逐漸推向高潮。這時,侯孝賢導演不僅沒有推向特寫,反而接了一個固定拍攝的空鏡頭,畫面上是暮色蒼茫中的海灘,而《流亡三部曲·九一八》的歌聲仍然延續。在這個鏡頭的末尾,天邊響起了轟鳴的雷聲。
侯孝賢的電影作品中一向極少采用直露的方式進行情感抒發,這種含蓄內斂的表達類似于中國詩歌中“起興”的倒用。“興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是一種借物言情的藝術表現手法。上文說到《悲情城市》中的這個空鏡頭長達37秒,暮色蒼茫的海灘配以《流亡三部曲·九一八》的歌聲和隱隱的雷鳴,暗示了知識分子的反抗活動即將受挫,實則是導演借用風景來喻示情節的發展走向。另一方面,侯孝賢導演也借這個空鏡頭表達了他對歷史悲劇的思索,在蒼茫的天地中,雖然青年們的歌聲十分飄渺,卻依然清晰可聞,無論反抗壓迫的行動是否成功,它終究在臺灣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三,談到侯孝賢電影,還有一個獨特的元素——文字。侯孝賢導演特別善于用文字來反映人物的內心世界,表現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交代故事發展。在《悲情城市》中,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是一位聾啞人,他與寬美進行交流時只能依靠文字。寬美講到明治時代的日本,一名年輕的女孩跳瀑布自殺,不是因為厭食和失志,而是面對這么燦爛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就像櫻花一樣,在生命最美的時候,隨風離枝。這時畫面出現了幾行文字,是那位女孩的遺書,“同運的櫻花,盡管飛揚的去吧,我隨后就來,大家都一樣”。此時的畫面沒有配以任何的音樂和人聲,只有隱約的同期音響。文字在這時起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導演通過這樣的手法表現了這兩位年輕人渴望生命能夠擁有價值,青春就該恣意揮灑的追求。
最典型運用文字的影片是《最好的時光》中的《自由夢》一節,這一段完全沒有對白,有的只是從頭至尾的字幕。張震飾演的進步知識分子反對納妾,卻幫藝妓的妹妹贖身做妾,當藝妓問到她自己的將來時,這位書生卻無言以對。書生替他人贖身卻不能照顧朝夕相伴的藝妓,這就是那個時代女人的悲劇命運。影片的色調和情緒基調都十分壓抑,只有文字這種表達方式才符合這種詩意的氣氛,符合那個年代的氣息。侯孝賢影片中的文字不僅僅是對畫面的說明和補充,更為影片增添了一份情境,增強了影片的情感張力。
三、淡化情節的故事:侯孝賢電影中蘊含的人生哲學
侯孝賢的作品總讓人感到一個“冷”字,那些長鏡頭和大遠景讓人長生距離感,而淡化情節的敘事使影片的基調趨于平淡,甚至是冷淡。
在影片《戀戀風塵》里,對阿云和阿遠之間戀情的描摹,素淡到幾近于無,但那淡淡的、純純的愛情,卻好像特別打動人心。《海上花》全片只有39個鏡頭,長長的的中景鏡頭,固定機位的拍攝,那些妓女的生活,總是困頓在一個狀態里,就像一幅油畫固定在畫框里,這樣的手法已經到達了幾近冷酷的地步。這樣的觀察角度,很大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所推崇的“冷眼看生死”的人生態度。侯孝賢導演把自己當做一個局外人,冷眼觀察社會生活,沉思著歷史變遷,這也符合傳統中國式的從容、淡定面對人世滄桑的處世哲學。
另外,侯孝賢導演的電影中大多淡化了故事情節,淡化了矛盾沖突。《悲情城市》講述的是在臺灣“二二八事件”的歷史背景下林姓一家人的生活變化,影片將關注點放在林家幾個兒子的生活瑣事上,并沒有正面表現“二二八事件”的起因、發展和爆發。而林家幾個兒子的命運雖然多舛,但導演也并未展現他們處于困頓之中的痛苦和情緒變化。仿佛在巨大的打擊面前,片中的人物依然過著平凡的生活,影片并沒有大的節奏起伏。這樣含蓄內斂的表達手法也是侯孝賢導演的風格之一,他很少直接在畫面上呈現沖突和矛盾,也不會渲染人物或快樂或傷悲的情感,這符合儒家所提倡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美學原則。侯孝賢導演用這種方式展現對人物、歷史的溫柔、敦厚的態度和對臺灣歷史的反思,充滿著十足的東方意境。
四、結語
作為臺灣新電影領軍人物之一的侯孝賢,他無畏地解開歷史的真相,把目光聚焦在普通的臺灣民眾身上,傳遞出對寫實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強烈追求。在觀看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時,看似沒有大起大落的感情變化,卻在影片播放的過程中始終感受到情感和思想的涌動。這與根植在他靈魂中的中國文化緊緊相連,關注社會現實,同時又以包容、敦厚、平靜地心態反思現實,這種“中國式詩意寫實”形成了他獨樹一幟的美學風格,也是他成為國際影壇無可爭議的電影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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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 冕,22歲,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東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廣播電視編導專業,研究方向:廣播電視編導,現就讀香港浸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