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天長地久的幻覺

貓主義

寶石的可貴之處，似乎在于它的美。細細考校，卻并非如此。

葡萄石未必比新摘下來的葡萄美麗，貓眼石也遠比不上貓咪眼睛的剔透和靈動。如果你觀察深秋時節在樹上熟裂了的石榴露出的籽粒，和晴朗的清晨一片未受污染的水域泛起的波光，會發現紅寶石和藍寶石的美都不算什么。對一塊冰精心雕琢，再選好角度打上聚光燈，它的璀璨也不會輸給高品質的鉆石。

寶石的真正可貴之處，不在于它的美，而在于它美且永恒，或者說接近永恒。

一切有生命的物質都會消亡，花朵和果實會枯萎腐爛，飛禽走獸會衰老生病，最后也歸于塵土。而流水和云霞，原本就轉瞬即逝。能長久保持其美的，就只有金銀珠寶。

珠寶又不同于金銀。金銀可以被镕鑄，一次又一次地改變形狀，今天在富豪保險柜里鎖著的金條，便是幾百年前插在貴族女子頭上的金簪，再過幾百年，它或許又成了一枚紀念幣，一尊小雕像，一個手機外殼。珠寶是不同的，它們有獨立的風骨。摔碎的玉，一無是處。碾成粉末的珍珠，只能被當成藥物吞服。你無法改變寶石，只能去適應它。傳世的珠寶在一雙又一雙手之間流轉，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珠寶的主人，其實都是一廂情愿的幻覺。珠寶才是珠寶自己的主人。

然而我們不能抗拒它們的誘惑，我們的目光久久地在它們冰冷堅硬的外表上停留。“嗨！要小心，那個美人是沒有靈魂的！”我們聽見長著羊蹄子的魔鬼在耳邊警告，卻還是不由自主伸出了想要一親芳澤的手。魔鬼在角落里捂著肚子暗笑，它太了解我們了——這種壽命有限，且意識到自身有限性的智慧生物，從來不能抵擋對永恒的渴求。

寶石的販售行業，在幾千年的演進中又觸類旁通地添加了更多種類的致幻劑，比如財富、尊榮、愛情、信仰，甚至健康。一切明朗的純粹的神圣的美好的事物都可以被寶石象征，并似乎可以隨著寶石來到你身邊。稍后發展出的限購策略又滿足了人們的自我認同心理：男人適合佩戴什么種類的寶石，女人又適合佩戴什么種類的寶石，不同體質的人戴什么顏色的水晶和碧璽，各個月份和星座的生日石是哪些，求財示愛保平安戴什么……這些千奇百怪毫無依據的規定只是為了告訴你：你是與眾不同的，你要選擇最適合你的那一個。于時間無涯的荒野中遇見了那塊石頭，不早也不晚，恰好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刷卡：“這個東西我要了。”

俗人總是有各種虛榮，不管物質的還是精神的。或許只有GEEK們才會發自內心地對寶石感到不屑：水晶？不就是二氧化硅么。鉆石就是一堆碳結晶，火一燒就變成煙。月光石是鋁硅酸鹽，琥珀是樹脂混了雜質變的化石。都沒有任何稀奇神秘的地方。但是GEEK們也會著迷于E=mc2的極致優美，津津樂道宇宙統一場論的前景。人對真理的愛慕本質上仍然是對永恒的追求。

欲望牽引著靈魂，使它暫時忘記了肉身的短暫。縱然“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且盡杯中美酒，在寶石深處的極光中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