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慶
作為多年從事職業教育研究的學者,我們今天突然有了個困惑,即我們的研究對象是什么?我們從事工作的領域是什么?我們的邊界在哪里?我想很多學者都應該有這一感受,因為在現代職教體系建設這一大旗下,有一種聲音正在無限地把職業教育的范圍擴大,它已不再滿足于發展本科職業教育,而是要把專業學位教育也納入到職業教育體系,甚至要把職業教育開疆拓土到博士層次。不知道專業學位的管理者和教師是否會同意他們的這一歸類。
我們不是反對職業教育辦學層次的高移,事實上二戰以后隨著技術的進步、經濟的發展、人們教育期望的提升,高移化是職業教育發展的重要趨勢之一。然而即使是在高等教育已經普及的西方發達國家,其本科層次的職業教育基本上也還處于探索階段,高中與大專還是其職業教育辦學的主體學歷層次。比如德國的雙元制其實就是高中階段的,近年來發展起來的尚不成熟的職業學院,也只是處于大專階段。美國是在學院層面舉辦職業教育的先驅,美國人把社區學院看成是一大特色和貢獻,但時至今日,美國主要學者在界定職業教育時首先把它定義為“學士學位以下的教育”。真正把職業教育發展到了碩士、博士層次的是臺灣地區,但它也只是“發展”了而已,就是臺灣學者也幾乎沒有人能準確說出碩士、博士層次的職業教育與碩士、博士層次的學術教育的本質區別,而其職業教育無節制地升格后所產生的負面效應我們卻鮮有關注,那就是職業教育特色的喪失。
當然也不能說國外沒有的我們就不能做,比如本科職業教育就是我們主張要積極探索的,因為作為制造業大國,一些高技術已對一線技術工人與技術人員的理論知識提出了很高要求。問題是職業教育辦學層次高移必須是社會客觀需求的反應,最為重要的是它必須有堅實的知識論基礎,即必須有獨特的課程內容予以傳授,而絕不能是“規劃”出來的,“設計”出來的,更沒有必要把一種已經較為成熟的教育形態硬拉到職業教育中來,而不去仔細考察人家是否和你是一類。專業學位教育不應歸類到職業教育,因為與它對應的概念是科學學位教育,二者的區別在于,前者是培養應用型專業人才,后者是培養純粹學術人才,但二者的培養方法有一個根本的共同點,那就是“研究”,這與職業教育以“訓練”為基本培養方法是完全不同的。當然,隨著研究生就業崗位的非研究化,研究生教育日益更多地包含了職業成分,尤其是其中的專業學位教育,但這種變化還不足以可以把它完全歸類到職業教育。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職業教育沒有必要發展到研究生層次。至于有些職業院校希望舉辦研究生教育,那其實是另外一個問題,正如一個以生產大眾商品為基本定位的企業也可以推出幾個高端產品。至于對 “缺了研究生教育,職業教育就成了斷頭教育”的擔心,就未免太不了解我國的研究生招生制度了,只要擁有專科以上學歷,任何專業的學生均可報考研究生,甚至是跨專業報考。
但更讓我們擔心的問題,還不是是否有必要把職業教育貫穿到碩博層次,而是這一觀點的盛行所折射出的人們對職業教育的普遍“逃離”心態,這種心態如果照此發展下去,將嚴重動搖我國職業教育發展的基石。有位校長曾對我說:“職業教育發展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人愿意去培養工人”,語言樸素,卻一語中的。職業教育的本職任務就是教育和訓練技術人員與技術工人,面向大眾是基本特征。無論是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教育分類體系中,還是世界各國的教育體系中,它都是一種獨立的教育類型。它能作為一種獨立的教育類型而存在,不僅是因為對一線勞動者進行專門訓練的重要性,也不僅是因為這類教育有著特殊的教育內容和方法,更是因為這類教育及其對象容易處于社會邊緣而需要專門的政策進行保護,否則就會威脅到社會的穩定。職業教育的本職就不是培養高端人才,實現高端就業的。“職業教育也要辦到研究生層次”、“職業教育的學生要實現高端就業”這些主張,或是忘記了職業教育的本職,或是出于一種虛榮。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職業教育當前的這種話語結構必須轉變。
希望通過貫通學制來增強職業教育吸引力的初衷有其合理性,為職業教育學生提供更多生涯發展路徑也極有必要性,但職業教育地位的確立、吸引力的形成,不在于我們自己鼓吹它的高端,不在于是否實現了自身學制的完全貫通,而在于我們所提供教育的質量是否過硬,以及外部的勞動就業制度和社會分配制度是否合理與完善。精英教育絕不是職業教育的發展方向。一年甚至更長時間的頂崗實習、下午很早就放學、校內實際教學時間太少;課程設置混亂、課程內容不嚴謹、教材粗制濫造;班級規模過大、課堂教學效率低下;教師常年忙于各種建設任務、不能靜心于課堂教學;勞動權利、就業穩定缺乏有力的法律保障等等,所有這些才是阻礙我國職業教育實現現代化的最大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