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卑微的漢字：爬

楊樹蔭

漢字中，何字最卑微？

各有各的說法。依我看，最卑微的漢字，應是“爬”字。

何謂爬？

手腳伏地而行，稱之謂爬。這“爬”字，實在卑微。

其實，最早先的人，就是爬的。天蒼蒼，野茫茫，險惡的原始生態，萬物競生，適者而存。叢林中的原始人，爬樹攀巖，爬高躥下，留下了艱辛爬行的足跡，頑強地生存了下來。

天佑吾人，人不負天，讓人終究告別了爬，挺直腰桿站了起來。昂起頭，抬起眼，手能抓，腳能跑，手腳分工，叢林的格局從此改變。

人之站立，大概是人最早享有的尊嚴，也是人之為人的永恒的尊嚴。

至此，爬，似乎功成名就，功德圓滿。“爬”字，隨著人的不必爬，在漢字字庫里應是難得一用的字。

然而，人世間的事其實難料。如今許許多多的人，總以為爬比站立好，竟依然在爬，爬了一生，爬了一世，爬了一代又一代，爬得艱難，爬得辛酸，卻也爬出了功利。

文人在爬，這是文人自詡的。不知何時起，把寫文章，自嘲為“爬格子”，意思是伏案埋首，讓一個一個文字爬上方格，爬滿方格，爬成一篇一篇文章，出書的人、辦報的人、機關里行文的人，好像莫不如此。照理，文字個個自由、鮮活，經過文人手筆，或天馬行空，獨領風騷；或飛流直下，勢不可擋。字成文，文如人，頂天立地之人，寫出意氣風發之文；堂堂正正之人，寫出正氣浩然之文。抬頭問天，低頭察地，蕩氣回腸的文章，不是爬著寫出來的。而“爬格子”，則全是另一番景象：說是字在爬，其實是人在爬，已經俯首貼耳，裝作咬文嚼字，已經照搬照抄，裝作一揮而就，這樣爬出來的文章，連自己都不要看。

文人之不幸，乃是將格子成為文字最后的歸宿，而這歸宿，竟然是爬著進去的。

做官的人在爬。“官”字下面兩個口，順著桿子往上爬，這是民間對官員的描述。官場上，有不少的人爬著做了貪官、做了昏官、做了庸官。照理，做官的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哪里能卑躬屈膝地往上爬？然而，爬，卻成了一些人的為官之道，手腳伏地，顯得勤勉忠良，于恭順中現出謹慎；摧眉折腰，顯得溫厚乖巧，于奴顏中透出穩重。這爬字，是貪官的防身術，是昏官的障眼術，是庸官的看家術。爬有如此之術，便越發地通行起來：只要有人爬，便會有人跟著爬；只要有路可爬，便會順路而爬；若是大家都爬，便會擠著爬、爭著爬、搶著爬。只有爬，才能盡顯奴才本色，當然，也只有奴才，才會有爬的資格。

當官的人，個個都知道“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卻總有一些人尋死一般地照樣爬。

能寫文章的，當是有思想的人；能做官的，當是有權威的人。這有思想、有權威的人，都在卑微地爬，做百姓的還能不爬么？于是，又有了許許多多謀生的百姓，爬山、爬坡、爬坎，這種爬的味道，當然與爬格子、爬官場不一樣，然而總歸是爬，而一旦有了糊口的飯碗，百姓的爬還得更加地小心翼翼。

已經站立起來的人，還都如此心甘情愿地爬，心力交瘁地爬，全然不顧尊嚴地爬，這“爬”，還不卑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