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瓊現
人權話語在當代中國的憲法化
鄭瓊現[1]
在民族民主革命時期,人權話語曾被中國共產黨人作為動員的口號和批判的武器,但1949年以后,西方在人權話語上的政治化和作為西方政治工具的人權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使人權話語在中國長期政治化。當代中國5部憲法性文獻雖然沒有使用人權一詞,但其中的諸多內容及2004年憲法修正案的出臺,記載了人權話語在當代中國的憲法化進程。在這一進程中,中國憲法對人權、公民基本權利的有關規定,甚至憲法的人權思維,堪稱中西方人權分歧的一個樣本,不僅保持著對西方人權觀的提防和警醒,與人權不可侵犯性、普遍性、人權主要是個人權利這些西方人權核心話語拉開了距離,并且實現了人權來源、性質、主體、范圍等人權話語在中國的憲法化。
西方人權觀;自然權利觀;人權中國化;人權憲法化
1949年以前,以自然權利論為主流的西方人權理論,曾作為民族民主運動的口號被中國共產黨所承繼,“人有天賦的人權,人的自由與尊嚴,不該為不公正勢力所侵犯和褻瀆。人民是政府的主人而不是奴隸……這從十八世紀以來,應該早已經是全人類共知公認的常識”[1]《紀念杰斐遜先生》,載《新華日報》1945年4月13日,第1版。。諸如此類的人權宣言不斷現諸黨的宣傳文獻中。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經常將西方人權觀作為武器,來批判中國的現實:“背叛孫先生的不肖子孫,不是喚起民眾,而是壓迫民眾,出版、集會、結社、思想、信仰和身體等項自由權剝奪得干干凈凈。”[2]《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70頁。基于這種認識,“人權”寫進了中國共產黨的憲法文獻,如1941年11月頒布的《陜甘寧邊區施政綱領》寫道:“保證一切抗日人民的人權、財權及言論、集會、結社、遷徙之自由權。”可以說,天賦人權、人權不可被國家權力所侵犯、所有人平等地享有權利,這些西方人權的主流觀點,都曾被中國共產黨人所接納,表現了人權話語的政治化趨勢。
1949年以后,中國共產黨人對西方人權的態度發生了轉變,毛澤東甚至認為,曾經將西方人權理論作為革命口號和武器的做法是一種錯誤,因為從1840年到1919年五四運動前夕的70多年中,中國人沒有什么思想武器可以抵御帝國主義,“被迫從帝國主義的老家即西方資產階級革命時代的武器庫中學來了進化論、天賦人權論和資產階級共和國等項思想武器和政治方案……但是這些東西也和封建主義的思想武器一樣,軟弱得很,又是抵不住,敗下陣來,宣告破產了”[3]《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4頁。。1949年8、9月間,在“五評白皮書”中,毛澤東尖銳地批評西方人權觀:西方列強的侵略和掠奪,使中國人民喪失了最起碼的生存條件,甚至直接剝奪了中國人民的生命權利,以美國為代表的帝國主義列強是踐踏中國人民基本人權的罪魁禍首。到60年代,毛澤東批判的言辭更加鋒利,直斥西方社會既高喊人權,又踐踏人權的兩面手法:美國政府“一方面繼續縱容和參與對黑人的歧視和壓迫,甚至派軍隊進行鎮壓;另一方面,又裝出一副主張維護人權、保障黑人公民權利的面孔,呼吁黑人忍耐,在國會里提出一套所謂民權計劃”[1]《人民日報》,1963年8月9日,第1版。。在黨的領袖對人權這種認識的指導下,《共同綱領》和四部憲法,都沒有使用人權一詞,國家的法律法規和黨的文件中也不再出現“人權”一詞,人權理論問題成了“禁區”。[2]到1979年,還有人認為,“人權是資產階級的口號和意識形態,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再提出尊重人權、爭人權的口號,實際上是向黨和政府示威,是意味著要倒退到資本主義社會去”。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編《當代人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375—376頁。從呼喚西方式人權到批判西方式人權,看似矛盾,實際上是人權話語政治化的繼續。
80年代以后,人權對中國依然不是一杯美酒。在國際上,人權被西方國家當作干涉中國內政的借口。1980年美國政府把“最惠國待遇”與人權問題聯系在一起,認為“人權是中美關系的基石”,并在其世界各國人權狀況年度報告中攻擊中國政府;以1983年的“胡娜事件”為標志,美國等西方國家在“人權”問題上向中國施壓,發動了針對中國的人權外交;從1985年起,美國國會開始攻擊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并要求聯合國人口基金會減少對中國的援助;1987年起,美國開始了以人權為借口干涉西藏問題的活動;從1989年起,美國國務院的《人權報告》開始把攻擊中國的人權狀況作為重點內容;1990年以后,西方國家連續11次在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上提起反華議案,攻擊“中國侵犯人權”。在國內,80年代始,少數人以人權為由批評黨和國家的政策,創辦各種民刊宣傳西方的人權觀,成立“人權同盟”之類的組織,宣稱“只有人權才能救中國”,以人權來反對黨權,甚至要求美國總統關心中國的人權問題。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中,國內極少數人提出“爭取人權”的口號,他們在學生、工人、市民中建立各種人權組織,當風波平息以后,一些人跑到國外,大肆鼓動西方國家以人權為由對中國實行制裁,說什么“抓住人權問題就有事可做了!”
因為人權已經被國內外敵對勢力當作向中國施壓甚至顛覆中國的政治工具,中國開始在政治、外交層面就人權問題展開回應。1985年,針對國內的西方人權鼓吹者,鄧小平回應道:“什么是人權?首先一條,是多少人的人權?是少數人的人權,還是多數人的人權,全國人民的人權?西方世界的所謂‘人權’和我們講的人權,本質上是兩回事,觀點不同。”[1]《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25頁。1989年,針對西方的人權外交,鄧小平回擊說:“西方的一些國家拿什么人權、什么社會主義制度不合理不合法等做幌子,實際上是要損害我們的國權。搞強權政治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資格講人權,他們傷害了世界上多少人的人權!從鴉片戰爭侵略中國開始,他們傷害了中國多少人的人權!”[2]其他的觀點譬如人為上帝的所造物,人的權利是神賦的;國家創制法律,法律設定權利,因此,人權不僅是法律賦予的,也可以由法律加以限制和剝奪;人權是由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產生的,因此法律不以保障人權為標準,而是以保護社會利益為歸宿。1989年7月20日,江澤民在全國宣傳部長會議上總結當時的經驗教訓時指出,西方國家的“民主、自由、人權”觀,引起了我國一部分青年知識分子的共鳴,是引發學潮和動亂的思想根源之一。因此,“我們要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正確而通俗地解釋民主、自由、人權等”,“要大力揭露西方宣傳的民主、自由、人權的欺騙性”。1990年,針對西方國家發動的人權攻勢,江澤民在一封信的批示上又提出:“建議對人權問題進行一番研究,看來人權問題是回避不了的。”[3]董云虎、劉武萍:《世界人權約法總覽續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38頁。
可見,當代中國一直在應對作為西方政治工具的人權的挑戰。雖然這種應對主要在政治和外交領域展開,但這種應對必然在作為國家根本大法的憲法中反映出來,2004年憲法修正案中“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不僅是應對人權挑戰的典型反映,也是人權話語在中國的政治化趨勢向憲法化趨勢轉變的標志。現代人權話語來自西方,但是,由于西方人權觀在當代中國扮演了一個并不光鮮的角色,因此,在人權話語憲法化的過程中,中國憲法對西方人權話語充滿了提防和警惕,并表現出與西方人權核心話語的不同旨趣,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在西方的人權語境中,人權就性質而言是一種不可侵犯的權利,是個人針對國家的防御權或抵抗權。這種語境將國家權力假定為人權最強大、最危險、最經常的敵人。話語的起點是人權的起源。當然,在人權的起源上,西方社會有多種觀點,但主流觀點認為,人權先于國家而存在,與生俱來。[1]霍布斯說:“著作家們一般稱之為自然權利的,就是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所愿意的方式運用自己的力量保全自己的天性——也就是保全自己的生命——的自由。因此,這種自由就是用他自己的判斷和理性認為最適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的自由。”[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97頁。可見,霍布斯眼中,在政治社會之前,人權就已經存在。對于“先于國家”的狀態,霍布斯、洛克、盧梭等假設為“自然狀態”,羅爾斯和諾齊克假設為“原初狀態”或“無政府狀態”。他們異口同聲地闡述道,人權就其性質來說是一種固有權利,這些權利是基于人作為自然之物的本性的需要,人們在自然欲望、自然需要和自然情感的驅動下享有自然的平等和自由,因此,不依賴于任何政治法律條件,在沒有公共權力和政治法律制度之前,人權就存在。[2]這個結論其實也被西方許多憲法學家所接受,我們經常可以從西方憲法學著作中看到這樣的表述:“因為自由并不意味著不受約束的許可,而且,由于對行為的限制有時可以以保護他人自由為理由來證明,所以,對行動自由的所有可接受的限制,都可被看作是恰恰所稱的自由概念的一部分。”[英]杰弗里·馬歇爾:《憲法理論》,劉剛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第177—178頁。按照西方人權主流觀點的推定,有了自然,有了人,也就有了人權,人權如同身體、生命,生來就有,與生俱來,因此人權是對人的本性和理性的認同。因為假定人權先于國家而存在,接下來的推論就是:人權不可被國家權力剝奪、克減或施加不必要的限制。對此,霍布斯論述道:“如果主權者命令某人把自己殺死、殺傷、弄成殘廢或對來攻擊他的人不欲抵抗,或是命令他絕飲食、斷呼吸、摒醫藥或放棄任何其他不用就活不下去的東西,這人就有自由不服從。”[3][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69頁。洛克指出了人權若被國家權力侵犯的危害:“既是人都不能完全放棄他自衛的能力以自毀,而人民由于默認或公約,保留幾許權利,此諸權利若被剝奪,必大有害于國家。”[4][荷]斯賓諾莎:《神學政治論》,溫錫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16頁。這種推論的終點,國家成為了人權最強大、最危險、最經常的敵人,人權成為個人相對于國家與政府的權利。因為當人權受到來自私人的侵犯時,國家可以作為私人關系中立的第三者,通過立法確認人權并對人權提供司法救濟;而當人權受到來自國家的侵犯時,中立的第三者不復存在,由于國家相對于個人有壓倒性的強勢,對人權的侵犯在強度、廣度和可能性上均遠甚于個人對人權的侵犯,因此防范來自國家對人權的侵犯必須更甚于防范來自個人的侵犯。
但當代中國憲法不同意西方在人權來源和性質問題上的這種邏輯。在1945年黨的“七大”上,毛澤東就對這種推論的起點發起了挑戰。人權是固有的嗎?毛澤東的答案是,人權是爭來的:“自由是人民爭來的,不是什么人恩賜的。中國解放區的人民已經爭得了自由,其他地方的人民也可能和應該爭得這種自由。”[1]《毛澤東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70頁。人權是天賦的嗎?1965年12月21日,毛澤東《在杭州會議上的講話》中回答道:沒有什么天賦人權,只有人賦人權,我們這些人的權,是老百姓賦予的。
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洞察到了西方主流人權觀中的唯心主義,因此,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的中國憲法,不能接受把國家權力當作人權最危險、最經常的敵人的假定,進而否定將人權作為一種抵抗權。憲法陳述道: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經過長期的艱難曲折的斗爭,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從此中國人民掌握了國家的權力,成為了國家的主人。這種陳述否定了國家權力與人權之間的緊張和沖突,建立了國家權力與人權保障相互依賴、相互促進的命題。這個命題推出的第一個結論是,權利是依法享有、依法行使的,也是可以依法限制和剝奪的。這個結論在中國憲法文本中的表述是:“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合法的自由和權利。”這個命題推出的第二個結論是,憲法不需要煞費苦心地設計人權的防御性條款,于是憲法第二章在規定公民基本權利的18個條文中,最頻繁使用的詞是“保護”,出現在6個條文中,其同義詞“保障”出現在兩個條文中,最謹慎使用的詞是“不得侵犯”,只出現在第37條、38條、39條中,而且防范的對象基本上不是“國家”。有人發現,1954年憲法重視采用公民基本權利的確認性規范,偏重于國家積極作為的社會保障功能,來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相對忽略對國家強權的防御性規范,即使有“不受侵犯”的規定,也并不強調是針對國家的防御。[2]楊小敏:《論基本權利主體在新中國憲法文本中的變遷》,《法學論壇》2011年第2期,第82—87頁。這個發現對1982年憲法亦可適用。這個命題推出的第三個結論是,國家權力不再是人權要小心防衛的唯一主體,社會團體和個人也是經常的侵權主體,對此,憲法有了這樣的詮釋:“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不得強制公民信仰宗教或者不信仰宗教,不得歧視信仰宗教的公民和不信仰宗教的公民。”由于在侵犯人權的主體中增加了社會團體和個人,國家權力和人權之間的緊張得以舒緩、沖突得以消弭,從而也就消解了人權會受到國家權力侵犯的戒心和恐懼。
以人權固有性話語為前提,西方主流人權理論推出了人權普遍性的原則。在這個前提中,人權的存在并不取決于特定的社會生活條件、歷史文化傳統和政治法律狀況,而是取決于人性和本能,取決于人與人之間的同質性。人與人之間的同質性是毋庸置疑的,用霍布斯的話來表述,“某人的體力雖則顯然比另一人強,或是腦力比另一人敏捷;但這一切總加在一起,也不會使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大到使這人能要求人家不能像他一樣要求的任何利益”[1][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92頁。。“人權被設想為人們作為人憑借其自然能力而擁有的道德權利,而不是憑借他們所能進入任何特殊秩序或他們要遵循其確定的特定的法律制度而擁有的權利。”[2][英]莫里斯·克蘭斯頓:《什么是人權》,蔣兆康譯,《法學譯叢》1992年第3期,第1—5頁。更進一步前溯,在人權的概念中,西方主流人權理論就抽象出了一個普遍的人:“從字面上看,人權是一個人僅僅因為是人就擁有的權利”,[3][美]杰克·唐納利:《普遍人權的理論與實踐》,王浦劬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3頁。“由于所有的人都是人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我們通常把人權理解為平等地屬于所有人的那種普遍的道德權利”,[4][美]M·溫斯頓:《人權的性質》,陶凱譯,載沈宗靈等主編《西方人權學說》(下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63頁。“倘若著意于‘人的’這個形容詞,那么,人權概念就是這樣一種觀念:存在某些無論被承認與否都在一切時間和場合屬于全體人類的權利。人們僅憑其作為人就享有這些權利,而不論其在國籍、宗教、性別、社會身份、職業、財富、財產或其他任何種族、文化或社會特性方面的差異”[1][英]A.J.M.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夏勇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年,第2頁。。簡單地說,人權普遍性原則遵循推己及人、由此及彼的思維方式,可以從我的人權推及你的、他的,乃至所有人的人權。
在理論上,中國也承認人權的普遍性。1993年6月14日至25日,聯合國在維也納召開了第二次世界人權大會,出席此會的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田進代表中國政府,明確肯定了人權的普遍性,“人權有共性,即普遍性,聯合國通過了幾十個關于人權的國際文件,就是普遍性的一種表現”[2]王家福:《人權與21世紀》,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第4頁。。但是,與理論上強調人權價值的普遍性相區別的是,在人權的主體上,中國憲法與人權主體的普遍性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在強調人權特殊性的同時,實現了對人權普遍性話語的轉換。
我國憲法文本對這一話語的轉換,是通過序言和總綱中“敵對分子”“階級斗爭”“人民民主專政”等詞來實現的。國內的“敵對分子”,或是因為政治信仰,或是因為財產狀況,或是因為階級立場和階級出身而誕生的;國外的“敵對分子”,除了上述原因,還有基于國籍的原因。將“敵對分子”排除在人權保障的大門之外,實際上主張因信仰、階級、財產狀況、國籍等來捍衛人權的特殊性。既然還存在著“敵對分子”和“階級斗爭”,怎么辦?憲法開出的方案是實行“人民民主專政”。在人民內部,人權的保障是沒有障礙的,毛澤東說:“我們在人民內部,是允許輿論不一律的,這就是有批評的自由,發表各種不同意見的自由,宣傳有神論和宣傳無神論的自由。”[3]《毛澤東選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7頁。又說:“在內部,壓制自由,壓制人民對黨和政府的錯誤缺點的批評,壓制學術界的自由討論,是犯罪的行為。”[4]《毛澤東選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8頁。但是,憲法對“專政”的強調,在具有強調人權特殊性之合理性的同時,可能導致公民憲法地位的非平等,可能導致人權地位的種種“差等”,如公民中人民和敵人的區分,經濟成分的差等、[5]如在憲法中規定國營經濟處于領導地位和優先發展的地位;合作經濟具有半社會主義性質,可獲得鼓勵、指導和幫助;資本主義工商業是被利用、限制、改造的對象。財產性質的差等。[6]如規定“公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私有財產的待遇只是“受到保護”而并非神圣不可侵犯。凡此種種“差等性”,忽視了普遍的、平等的人權內核,影響了憲法道德的公正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一些人對憲法的熱情和尊敬。
可見,在實現人權主體普遍性話語轉換,強調人權特殊性的時候,中國憲法有必要注意這樣一個目標:憲法應該承擔起消弭公民之間的沖突和對立,將公民導向和諧與普遍的平等,從而強化憲法的人權保障目的。中國憲法有必要跟上人權普遍性的國際潮流,看到強調人權主體普遍性所蘊含的合理性,及時修正對人權特殊性的堅執,因為人權是一個這樣的概念:“持不同政治觀、文化觀的人都可以從這一概念中找到自己的生存價值和行為合法性根據。西方國家從這一概念中推導出了以個人自由作為人權基本精神的人權價值定位;東方國家則從這一概念中推導出了以集體生存、集體發展作為人權基本前提的人權價值定位;窮人和平民百姓從這一概念中找到了保護自己的武器,而達官貴人也從這一概念中找到了實踐其社會達爾文主義權利的依據。在人權理解上的上述紛爭猶如一棵大樹上的樹枝,它們分別伸向不同的方向,追索著空氣和陽光;人權則是樹干,是它們共同的支撐和出發點。”[1]齊延平:《論普遍人權》,《法學論壇》2002年第3期,第5—11頁。
依施密特的說法,在資本主義社會里,超然的、隔離的、解放了的個人成為中心,成為作出最后裁決的執法者,成為絕對的存在。[2][美]斯蒂芬·霍爾姆斯:《反對自由主義剖析》,曦中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67頁。社會是獨立的個人的集合體,每個個人都是自我封閉的、跟其他人沒有必然聯系的、自治和自足體,人權就范圍而言主要及于個人權利,這是西方人權理論的一個基本命題,“在絕大多數近代人權理論家看來,只有當具有獨立人格和人身自由的人類個體真正產生之后,才有可能理性地談論所謂人權問題”[3]萬俊人:《尋求普世倫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329頁。。格勞秀斯、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都否認個人與共同利益和共同體之間,具有舍此無他的依附關系,都試圖從不依附于國家之類的共同體——個人那里推導出人權的范圍;在現代西方的人權理論中,人權主要是個人權利的命題依然被牢牢堅守,羅爾斯概述為“諸個人的多元性和獨特性”,諾齊克概述為“我們分離存在的事實”。[1][美]邁克爾·桑德爾:《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萬俊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83頁。西方人權理論之所以執著于人權主要是個人權利,是基于這種一種思辨:人類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個人才是人類一切活動的具體載體,一切的權力、利益、財富、尊嚴、享受、壓迫、苦難最終都落實到個人;人類平等、自由、權利等概念也都必須落實到個人身上。所以,人權也要落實到個人身上,被表述為自由、自利、自主、自尊、自衛之類描述個人的詞匯。由此,形成了西方權利觀的一個基礎性的觀念:個人權利是前提性的、原初的和先在的,國家權力、國家利益、社會利益是后發的、派生的、約定的;個人權利是目的,國家權力、國家利益、社會利益是工具,后者因前者而存在,前者限定了后者的范圍和界限。簡言之,“個人擁有權利。有些事情是任何他人或團體都不能做的,做了就會侵犯到他們的權利”[2][美]約翰·凱克斯:《反對自由主義》,應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頁。。
中國憲法顯然不能接受這種個人主義的邏輯。首先,這與中國憲法賴以生存的文化傳統相悖。西方文化里的“人”,是與他人分立對抗的、外制的、索取的、利己的、與人爭斗的利益主體,是絕對的個體的人;而中國傳統文化里的“人”,則是內省的、讓與的、利他的、與人諧和的團體中的人。[3]夏勇:《人權概念起源》,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85頁。其次,這與憲法賴以產生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相悖。中國奉行的是社會主義和集體主義,“集體主義不僅是社會主義道德的基本原則,而且是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及思想文化學說的基本理論之一”[4]羅國杰:《羅國杰文集》(上卷),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105—1106頁。。集體主義強調整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強調個人對集體、社會和國家的義務感和責任心。在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發生矛盾時,要先公后私,顧全大局,反對“個人至上”“自我中心”。當然,集體主義也宣布維護個人尊嚴和正當權利,重視個人正當利益,保障個人價值實現;但更強調的是集體自身及集體中的每個成員,要不斷地為完善集體而努力,使集體公正、全面、真實地代表所有成員的利益。[5]程立濤、曾繁敏:《社群主義與集體主義之比較》,《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第16—20頁。因為“只有在集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集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4頁。。從這種邏輯出發,中國憲法堅持相信:國家、集體、個人三種利益雖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但在根本上是一致的;談人權的范圍,僅僅止步于個人權利是危險的、不科學的,就范圍而言,人權必須推及集體權利,而且集體權利處于更重要、更優先的地位。由此,中國憲法為實現集體主義原則作了不懈的努力:一是在憲法序言和總綱中要求黨和黨領導下的全體人民無私奉獻;二是在第3章中要求國家機關及其工作人員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三是在第2章中要求公民先公后私,即“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權利的時候,不得損害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和其他公民合法的自由和權利”;四是在總綱和第2章中要求全體國民顧全大局,如憲法中的征收征用條款、公共財產條款、反對浪費合理消費條款、計劃生育條款、第24條中的各種教育條款、第2章中所有的公民義務條款。
中國憲法發現了個人主義所隱含的巨大危險,對個人與社會的嚴重對立、個人積極性和社會組織性的嚴重對立充滿憂郁和警惕。也許,中國憲法發現了,以個人為中心的人權觀,存在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存在證成方法論的瑕疵、存在與歷史、現實的背離,但是中國憲法可能忽視了個人主義邏輯起點的合理性:在人權個人性的評判之下,抽象地肯定集體權利、具體淡化個人權利,頗有架空人權的意味:“如是這些概念(人類平等、自由、權利等概念)只是對人類作為整體而言,那么自由就只能是指人類在天地宇宙間的自由,平等就只能指人與其他物種的平等,權利就該是針對神權的人權,或者是人改造自然的權利了。”[2]錢滿素:《個人·社群·公正》,載劉軍寧主編《自由與社群》,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2頁。中國憲法也有可能忽視了個人主義邏輯終點的合理性:強調人權的個人性,旨在防止人權內容的泛化和沖突,特別是防止借口保護國家、民族、集體的“人權”,而忽視、犧牲、踐踏個人權利的現象出現。
(初審:劉誠)
[1] 作者鄭瓊現,男,中山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武漢大學法學博士,研究領域為憲法學、法律史學,代表作有《近代中國的憲政之癢》《中西宗教倫理的憲政意義》《近代中國憲政移植中的文化抵抗》《軍政之治與憲政之病——對孫中山憲政程序設計的反思》等,E-mail:zhengqx6770@sohu.com。
本文系司法部2012年課題“近代中國對西方憲政思想的批判和借鑒”(12SFB201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