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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熟人社會何以可能?
——兼評《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
蘇汶琪[1]
賀海仁先生在《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一書中,試圖通過對社會結構的重新注解,構建新熟人社會的概念,為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提供更充實的社會學理論基礎。其從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建立社會關系的自由、擬制的親屬路線等角度深入論證了新熟人社會的內涵及四種具體存在形態,從而達到“為非訴訟解決機制提供認識論上的切入點”及“對現代社會現實提供一種進一步的解說”的寫作目的。本文在深入分析新熟人社會形成的根本原因、基本形態、邊界和性質以及其對糾紛當事人選擇糾紛解決方式的意義后,提出形成新熟人社會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在社會變遷的背景下對安全和發展的需求;新熟人社會乃同質性與異質性兼存且異質性更為明顯的社會結構,明顯的異質性是其與傳統熟人社會的重要區別;新熟人社會乃一個不斷向外延伸的開放式社會,外部邊界的擴大化及模糊化是其與傳統熟人社會的另一重要區別;在交易成本的視角下,非訴糾紛解決機制在新熟人社會中的交易成本呈現不同的變化趨勢等觀點,從而為進一步完善其理論提供可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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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熟人社會;分工;有機團結;異質性;交易成本
與鄰居共生,而不是與“霍布斯的狼”共舞,是未來社會的常態[1]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50頁。為精煉表述,本文正文中對該書的引用,筆者將直接以括號注明。。
——賀海仁
對中國而言,“社會變遷”已成為其發展中的標簽,轉型與改革的口號也仿佛代表著一股“潮流”。這是一個價值更替、秩序重構和文明再生的過程,這是一個解構與重構的時代——各種理論及制度被重新注解,我國的糾紛解決機制亦不例外。出于社會變遷帶來的社會關系多元化、糾紛性質多樣化及糾紛數量劇增等原因,糾紛解決方式的類型、特點及相關影響因素被各家學者紛紛加以探討,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ADR)得到更多的青睞與重視,自力救濟作為公民權利的另一種實踐得以肯定和張揚。[2]關于調解、仲裁、和解及其他非訴糾紛解決方式,如各地基層法院火熱開展的大調解和訴前調解等,均有大量的介紹及分析,這方面的學術成果數量驚人。可參見范瑜《糾紛解決的理論與實踐》,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澳]娜嘉·亞歷山大:《全球調解趨勢》,王福華等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等等。探究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正當性,一個有力且關鍵的論證來自熟人社會對這種非正式制度的天然偏好和依賴。[3]美國學者埃里克森在考察了美國加州夏斯坦縣鄉村居民化解糾紛的方式后發現,“同鄰居發生的任何越界糾紛幾乎肯定是,但也僅僅是,其全面交織的持續關系中的一根線”。因此,在他看來,在熟人之間其作用的不是正式的法律制度,而是友鄰規范(norms of neighborliness)。最為典型的友鄰規范的規則是“自己活,別人也活”的規則。詳見[美]羅伯特·埃里克森《無需法律的秩序——鄰人如何解決糾紛》,蘇力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6—67頁。但同時,來自社會學的傳統分析理論卻仿佛有意無意地潑著冷水,這體現為社會學上對社會轉型方向及社會結構性質的傳統結論——熟人社會已然瓦解,現代社會正不斷從熟人社會走向陌生人社會。然則,既然熟人社會已經瓦解,我們為何還需要大力發展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在一些法社會學者看來,這無疑成為一個巨大的悖論:“一方面我們想要完善和加強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在整個糾紛解決體系中的分量和作用,另一方面卻在理論解釋的層面不斷瓦解熟人社會這個非訴訟解決機制的基礎,以致出現了南轅北轍的尷尬局面。”(頁3)
作為一名法社會學者,賀海仁先生意識到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社會學基礎與傳統社會學理論之間出現的不斷擴大的“鴻溝”——這也許是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理論先行走上重構過程而社會學相關理論還滯留不前的結果[1]當然,這種停滯不前并不絕對。社會學上對社會結構的分析,也出現了諸如“新熟人社會”“半熟人社會”等描述,但這些描述均沒能深入推動社會理論向前發展。一則,這些描述往往從社會信任角度立論,并不能回應上述這道“鴻溝”;二則,這些描述缺乏深入的論證基礎,因而未能動搖傳統的理論。參見賀雪峰《論半熟人社會》,《政治學研究》2000年第3期;李娟《新熟人社會責任倫理和文化共識》,《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李娟《新熟人社會的確認及其對和諧社會的價值——一種基于理想類型的分析》,《貴州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等等。,其在《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一書中率先對此作出回應,試圖通過對社會結構的重新注解,來打破陌生人社會統治的神話,為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提供更充實的社會學理論基礎。其從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建立社會關系的自由、擬制的親屬路線等角度深入論證被擴展的熟人社會,即“新熟人社會”的內涵,并初步描述了新熟人社會包含的四種具體形態,試圖得出我們依舊和應當生活在熟人社會的結論。閱讀該書,筆者是既欣喜又迷惑的。欣喜的是,賀先生用豐富的社會學知識,重新發現了“熟人社會”,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天下一家的新熟人社會圖景。可以說,“新熟人社會”這個概念背后的潛在意義不亞于阿倫特、哈貝馬斯等重新發現的“公共領域”;困惑的是,由理論創新帶來的這幅美好前景,盡管值得歡欣鼓舞,但它最終能走向多遠?新熟人社會的基本形態及形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這種新社會結構有著怎樣的性質?邊界在哪里?簡言之,新熟人社會何以可能?帶著這些欣喜與迷惑,筆者在本文中通過對該書相關重要內容的評析,并對新熟人社會理論作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試圖為該理論的進一步完善提供可能的方向。
“新熟人社會”的概念及其重要內容,是該書最突出的理論創新之處,也是該書的寫作目的所在。[1]“倘若新的熟人社會理論能夠為非訴訟解決機制提供認識論上的切入點,能夠對現代社會現實提供一種進一步的解說,本書的目的也就算達到了。”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序言第5頁。那么,作者為何要構建新熟人社會?何謂新熟人社會?它又是怎樣構建起來的?筆者在下文中將試圖整理出其基本脈絡。[2]當然,這種整理只代表筆者對該書的理解,并不必然與作者的實際想法完全吻合,故不論整理得當與否均由筆者自負責任。
首先,作者通過引用齊美爾關于陌生人的相關論述[3]“只要我們感到在陌生人和我們之間存在民族的或者社會的、職業的或者普遍人性的相同,陌生人對我們來說就是近的;只要這些相同超出他和我們,不僅僅約束著我們雙方,因為它們總的來說約束著很多人,那么他對我們來說就是遠的。”詳見[德]齊美爾《社會是如何成為可能的:齊美爾社會學文選》,林榮遠編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46頁。,得出陌生人是流動的、可變的,從而是可以被拉近、拉進新熟人社會的可能性。其次,作者分析了陌生人社會帶來的人與人之間冷漠、懷疑、偏見乃至敵視的種種社會問題[4]“與敵人的和解或隨意地與陌生人達成一片無論如何都是違背人的常理的舉動。也就是說,如果事先就在觀念上設置眾多的敵人或陌生人,那么,人們的確會與眾多的假想的敵人或陌生人斗爭,這不僅不會解決糾紛,反而還會成為糾紛的一個根源。因為你是敵人,我就要消滅你;因為你是陌生人,我就懷疑你或不相信你,這種主觀上的關系性質判斷增加了糾紛解決難度。”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230頁。,提出重構熟人社會,打破熟人—陌生人二元社會的必要性。作者認為,如果社會的進步是逐漸消滅熟人同時又是擴大陌生人的過程,那么,陌生人的廣泛存在既增加了社會關系的不確定性,又為未來社會徒增了無限的暗淡景象。因為從本質上說,熟人關系就是一種信任關系,是人們對安全和秩序的本能要求,相反,陌生人和陌生的環境總是充滿著不確定性。在這種陌生環境下,人們無可避免地產生對不確定性的不信任感、不安全感及恐懼感,進而不惜用敵對的態度及方式對待本可以和諧共處的“陌生人”。這也許就是作者的憂慮——“在傳統的熟人社會解體之后新的熟人社會尚沒有建立起來的過渡時期,陌生人社會的好處未得,而破壞傳統熟人社會的弊病卻已先發生”(頁84)的原因所在。接著,其通過透視現代社會中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互聯網的應用等種種社會現象,得出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從而依舊和應當生活在熟人社會的現實性。最后,其試圖通過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建立社會關系的自由、擬制的親屬路線等標準大致描述了新熟人社會的內涵及外延,作為對現代社會結構及社會關系的積極回應。
作者給新熟人社會的定義是:“相較于傳統的熟人社會而言,新的熟人社會既包含了傳統熟人社會的某些因素,通過血緣、親緣和友愛等因素建構的社會關系依然是人們極力要維護的對象,同時又通過現代社會分工的力量擴展了傳統熟人社會,這一力量也因為世界經濟一體化、網絡虛擬空間的形成得到加強并且具有了超國界的意義。”(頁3)在內涵上,作者對新熟人社會的建構標準是多樣的——其可以是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1]“無疑,這種角色的轉換,主要是因為對熟人的判斷不再以血緣,甚至不以地域為標志,而是以職業為媒介。”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127—132頁。,可以是建立社會關系的自由[2]“可以說,自由建構熟人社會乃是現代社會的一個標志。”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3頁。“擴展的熟人關系原理實質上與一種自由主義哲學的精神相契合。……建立關系的自由揭示了人是社會關系總和的觀點,它的出發點是建立社會關系的自由,因此有沒有這種自由就成為判斷傳統的熟人社會與擴展的熟人社會的標志。”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127—132頁。,可以是擬制的親屬路線[3]“就本書主題而言,當這類社會團體用家作為比擬或它們的成員以親屬身份相互稱謂的時候,至少讓一部分陌生人轉變為熟人了。”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117—118頁。“新的熟人社會遵循了這種親屬路線……即利用在家庭的親密關系中所養成的稱呼來擴大這親密關系到同胞團體之間,以達到團結的目的。”參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160頁。,也可以是某種共同信念及對某種價值的共同擁護[4]“擴展的熟人原則在總體上破除了‘圈內人’和‘圈外人’的劃分,把一種倫理性的功能共同體擴展到道德性的共同體。”為此,他引用了《新約》中善良的撒瑪利亞人的寓言來說明“鄰人”的真正連結因素是道德,而非地域。詳見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230—231頁。。在外延上,這種新熟人社會主要包括了以下四種情形。1.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庭、以情愛為中心的熟人現象,這是傳統的熟人社會的固有內涵。“在標準的參照系中,最為主要的是家庭、與我共度大部分時間的朋友、我的老師、我的工作中的上司以及我不能不經常碰面、不易向其隱瞞什么的鄰居。”(頁112)2.職業團體中的熟人現象。按照涂爾干的觀點,在現代社會,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正是使得一組“烏合之眾”能夠組成一個社會的真正力量。[1]“一組烏合之眾竟然組成了一個社會,一個雜亂無章的國家竟然要去尋找界限與限制,這在社會學看來簡直是一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二版序言,第40頁。“總而言之,分工不僅成了社會團結的主要源泉,同時也成了道德秩序的基礎。”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359頁。“如果說分工帶來了經濟收益,這當然是很可能的。但是,在任何情況下,它都超出了純粹經濟利益的范圍,構成了社會和道德秩序本身。”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24頁。在職業共同體中,由于其內在的某些共同因素的天然,如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思維方式、共同的職業行為規范、共同的性格特征,乃至共同的信仰,均使得職業內的人越加緊密地結合起來,成為一個職業共同體區別、獨立于另一職業共同體的重要表現和根本保證。[2]例如,強世功便認為,“共同的知識、共同的言語、共同的思維、共同的認同、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標、共同的風格、共同的氣質,使得我們這些受過法律教育的法律人構成了一個獨立的共同體:一個職業共同體、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信念共同體、一個精神共同體、一個相互認同的意義共同體”。當然,單純擁有共同的言語、共同的知識還是不夠的。例如,在傳統的中國社會,盡管訟師、幕友與法官或法學家有相同的法律知識,但是,“他們缺乏共同的價值、缺乏共同的思維方式、缺乏共同的精神氣質、缺乏共同的意義世界,因此,不可能構成一個獨立的法律共同體”。詳見強世功《法律共同體宣言》,《中外法學》2001年第3期。作者指出,今天一個人或許可以沒有固定的社交圈子,也可以沒有固定的工作單位,但沒有職業則會成為交往上的巨大障礙。“人們希望并且要求與有職業的人交往在某種程度上是出于安全的考慮,而這恰恰是熟人的特性所要求的。……如果不是每一種職業的內在規范制約著人們的行動,就不會產生人們之間彼此熟悉的效果。”(頁237)3.非職業團體中的熟人現象。這大體上是指一些出于興趣或其他目的而自愿加入或者自行組織的俱樂部、協會、非政府組織等,成為其中的會員、成員(membership)。在這些組織中,人們結合在一起,既不是出于親情、友情,也不是出于職業團體中的工作關系,主要因為共同的信念、信仰和目標而成為自己人、摯友或“兄弟姐妹”。4.因長期的經濟協作和利益交換而形成的熟人現象,或者說“交往共同體”的熟人現象。在社會學家看來,人類社會是一個生活共同體和交往共同體組成的社會。生活共同體以血緣、情感、愛等作為維系的法則;交往共同體以生產、交換和分配為內容,具備了交易的全部特征。傳統觀點認為,我們在熟人社會中生活,在陌生人社會中交易。[3]馬克思對此的看法是:“前一種的情況是,個個人通過某種聯系——家庭、部落甚至是土地本身等結合在一起;后一種情況的前提是,個個人互不依賴,僅僅通過交換集合在一起。”詳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3頁。但在今天,對于發展成熟的現代產業鏈而言,上游產業與下游產業的結合是長期穩定且相互緊扣的,有時上游產業甚至能直接影響、制約下游產業。[1]具體而言,這既表現為一系列的縱向價格協議,如最高/最低轉售價格等,也表現為上游產業對下游產業在原材料采購或產品銷售方面的特殊限制,如只能在某些地區進行銷售等。當然,這些限制是否已造成“縱向壟斷”需要政府干預是視情況而言的。比如關于最高/最低轉售價格的規定,美國最高法院的態度也由絕對禁止(per se unlawful)轉為用合理性原則(reasonableness)進行具體判斷。關于這種一體化力量的背后原因,作者提出,“在具有長期伙伴關系的經濟聯合體中,契約僅僅作為表象的東西出現,連接各個商業單位的不是契約,而是長期形成的關系。不是對契約的嚴格執行,而是對關系的維護成為交往順利進行的保障”[2]關于這類“契約”的本質,涂爾干也曾指出,在有機團結社會里,契約關系是最重要的社會關系形式,人與人之間依據契約來進行交往協作。但是,契約并不是因為它是雙方經過磋商談判而達成的一致意見而具有那樣一種足夠的力量來維系它的存在和它所具有的一定強制性,而是因為契約所具有的維系力量來源社會。“一切契約都假定,社會存在當事人雙方的背后,社會不僅時時刻刻準備著介入這一事務,而且能夠為契約本身贏得尊重。”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75頁。。(頁122)這種經濟聯合體是穩定的家庭式的聯合,各個環節不僅相互了解、熟悉,而且具有傳統熟人意義上的信任度。因此,可以說我們“依然不僅生活于熟人社會,而且交易于熟人社會”。(頁123)
盡管新熟人社會的構建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但深入探討下去,其論證過程是否足夠充分,邏輯是否嚴密?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作者的論證邏輯是存在問題的,這正是其分析框架的缺陷所在。正如該書寫作目的所指,作者提出新熟人社會概念,首先是“為非訴訟解決機制提供認識論上的切入點”,然后才是“對現代社會現實提供一種進一步的解說”。故若站在前一個角度出發,便難免有為論證及擴展非訴訟解決機制而擴展作為其適用的社會基礎——熟人社會——的內涵之嫌。然而,社會存在是誰為了誰?為了選擇或維護一種糾紛解決方式而去構筑一種社會結構,在邏輯上是說不過去的。這甚至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轉因倒果——社會結構本是因,這里卻成了果。不僅如此,若為擴展非訴訟解決機制而擴展傳統熟人社會內涵,作為邏輯前提的該書中的一些重要命題——如案件背后的社會結構決定糾紛解決方式的選擇,熟人社會是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存在的必要條件等,還必須得到嚴格的證明。但這些命題往往過于絕對和片面(下文將會涉及),這就使得作者的論證過程不僅存在問題,其邏輯前提也存在一定問題。換言之,作者并沒能告訴我們新熟人社會形成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此外,正如上文言及,作者對新熟人社會的構建標準是多樣的,如社會分工及職業團結、擬制的親屬路線、對共同價值的擁護等。但除此是否還包括其他標準,各種標準是怎樣適用的,該書并沒給出答案。就外延而言,新熟人社會除了書中描繪的四種形態,還有其他形態嗎?若有,具體是什么?對此,該書的論述也是不明確的。可以看出,作者試圖通過不同的標準來描繪更多的具體形態,或者說列舉更多的現實例證,以加強論證新熟人社會的現實性,但這些表面現象的疊加卻往往讓讀者產生迷惑——究竟新熟人社會是怎樣的新型社會結構?
這里,筆者試圖從人類行為的心理學分析出發,在種種新熟人社會的具體形態中抽象出一般的基本形態,從而為論證其存在的必然性提供讓人信服的答案。筆者提出,形成新熟人社會的根本原因是人們在社會變遷[1]這里的“社會變遷”乃指物質層面上的變化,并不包括社會結構的變化,后者正是本文探討的主題。的背景下對安全和發展的需求。
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近代以降社會的急劇變遷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和無法避免的潮流。至于導致社會變遷的因素,社會學者紛紛給出不同答案——馬爾薩斯提出了人口,奧格本提出了技術,韋伯提出了意識形態,穆爾提出了結構性壓力,齊美爾提出了競爭,克里斯伯格提出了沖突。然而我們應看到,社會變遷乃由許多因素所致,重要的不是孤立地賦予這些因素中任何一個過度的重要性,因為“固守一種‘熱門’理論或單一的‘原動力’,總是具有誘惑力,但對解釋廣闊的社會變遷而言,這類操練毫無意義”[2][美]史蒂文·瓦戈:《社會變遷》,王曉黎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1頁。。社會變遷帶來了社會分工的復雜化、職業的異質化、人口的城市化等一系列的重大影響。在這些急速變化的影響下,傳統鄉土社會作為典型的熟人社會已然瓦解,取而代之的卻并非“陌生人社會”如此簡單,否則我們便無法理解為什么現在的人結識的朋友往往比以前多,無法理解商業上廣泛存在的戰略聯盟和行業組織,無法理解職業群體對“同道中人”的認同感和親切感,無法理解社會群體數量的日益增多和群體規模的擴大,也無法理解人們為拉近彼此關系作出的種種努力。可以說,賀先生在該書提出“新熟人社會”這個概念,是很有洞察前見的,但新熟人社會究竟是什么呢?筆者認為,若把傳統熟人社會的基本形態看成是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以己為中心擴散開去的一波波間隔均勻的波紋,那么,新熟人社會的基本形態便是這個差序格局的變形——以己為中心形成更為緊湊的內層波紋和更為寬松且擴散的外層波紋。首先,出于對不確定性的恐懼和風險規避的安全性需求,人們會設法營造自己的親密群體,從而構成新熟人社會的差序格局的內層波紋。而由于社會變遷的速率加快,未來的社會風險增加等因素,人們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去營造更為親密的內層,這便促進了內層波紋的緊湊化。處于內層波紋的人既包括由血緣關系最為親近的那部分“家人”,也包括了愿意為自己兩肋插刀的摯友。[1]對于后者,我們常以“鐵哥們”“好兄弟”“好姐妹”等稱呼之,事實上已通過親屬關系的擬制把他們化為“家人”的一分子。這些人,是異常狀況出現時我們可以隨時求助的人,他們或作為精神支持,或作為情感慰藉,更可能提供物質或人際交往上的幫助。而出于發展的需求,人們會帶有一定目的性地選擇結識大量的朋友,這構成了新熟人社會差序格局的外層。在這個分工復雜、異質性凸顯的現代社會,人們想要取得更大的發展,不能不依賴那些與我們不同,“術業有專攻”的朋友。譬如我們經常聽到,在社會上生存,最好認識一位醫生、一名律師和一個IT從業人員,便是這個道理。這個新差序格局的內層和外層是相互制約的,這是交往時間有限性的必然結果。[2]布勞、梅休、萊維奇等人也同樣關注到了交往時間有限性的問題,如布勞在《不平等和異質性》中便提到,“與農村居民相比,城市居民在一生中用來與他人交往的時間可能要多些,因為他們周圍有很多其他人,但是他們用于與每個朋友的交往上的時間卻少些,除非那是他們的最親密的朋友,因為他們要在那么多的朋友中來分配他們的時間”。參見[美]彼特·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王春光、謝圣贊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32頁。但布勞沒能深入分析人們分配其交往時間的目的和需要,因此便無法得出親密群體和一般朋友之間的辯證關系。若我們想要發展更大的外層熟人圈,內層熟人圈的波紋數量就得減少,乃至出現“連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沒有,家人也形同陌路”的極端;若我們想營造更為親密的熟人圈子,外層熟人圈的波紋數量也得減少,于是便出現了“一心持家,竟沒有自己的人際圈子”的情形。如何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在內外層波紋之間進行分配,這取決于人們對安全和發展的不同需求程度。
自滕尼斯(Ferdinand Toennies)提出了Gemeinschaft(社群/共同體)和Gesellschaft(社會/結合體)的區分[1]具體而言,共同體立基于人類的“自然意志”,表現為親切但狹隘的生活方式,如原始的社會、家庭、宗族、宗教社區等團體組織;結合體則是由理性意志推動、有明確目的、可改變手段以適應需要的社會結構,代表人類“理性意志”的發展,它促成了西方工業化之后出現的大都市生活者,如現代政府、軍隊和企業的管理機關等。參見顧忠華《民主社會中的個人與社群》,載劉軍寧等編《自由與社群》,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01—102頁。以來,學界對同質性和異質性的關注和探討從未停息,社會學理論上后來出現的一連串著名的對立概念,如韋伯提出了“共同體關系”(Vergemeinschaftung)與“結合體關系”(Vergesellschaftung)、布萊克提出了“公社型”(Communal)與“情勢型”(Situational)、費孝通提出了“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等,這些概念的對立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同質性或異質性的性質分類上。探究社會性質時,同質性和異質性,似乎成為了無法避免的核心話題。那么,新熟人社會有著怎樣的性質呢?其建立在同質性還是異質性上?對此,作者并沒有給出答案。作者在該書中多次運用了諸如“職業共同體”“社會共同體”“道德共同體”“民族共同體”“公民社會”等詞語,似乎更強調新熟人社會作為一個擴大了的共同體的同質性。而該書的一些論述也有意無意地印證這一點,“所有的共同體,不論是倫理、職業或公民等因素,人的共同體都呈現出了家族相似性的特征,這種特征因為擬制的血緣關系而發展為一種具有共同體屬性的同胞原則”。(頁132)
與之相反,筆者認為,新熟人社會乃同質性與異質性兼存且更強調異質性的社會結構,明顯的異質性是其與傳統熟人社會的重要區別。在新熟人社會的內層熟人圈中,仍然體現了較為明顯的同質性。這是因為,除去血緣關系最為親密的親人,那些通過血緣關系的擬制拉進內層熟人圈的摯友,往往是也最可能是與自己志同道合、同聲同氣的“同一類人”。相反,外層熟人圈的次級熟人則更多地體現了異質性。且正如上文所言,異質性正是我們需要付出時間與之交往的前提和原因。在那里,人們的交往、合作將更多地建立在異質性而非同質性的基礎上。舉一例子,我和你達成這筆交易——并非出于我們共同的愛好、價值觀,或因為我們都是那些“共同體”的一員——而僅是因為我們能各取所需從而獲得合作剩余。由于外層熟人圈的熟人數量較內層多得多,故整體而言,新熟人社會的異質性更為突出。
在一定意義上,傳統的熟人社會可謂涂爾干筆下的環節社會——“我們之所以把這種社會說成是環節的,是因為它是由許多相互類似的群落重復而生的,就像一條環節蟲是由許多環節集成的一樣”[1][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137—138頁。。環節社會的社會團結來自環節內部成員的同質性,因此是一種機械團結。[2]涂爾干對機械團結的理解是,“所有社會成員的共同觀念和共同傾向在數量和強度上都超過了成員自身的觀念和傾向。社會越是能夠做到這些,它自身就越有活力……以這種方式相互凝聚的社會分子想要一致活動,就必須喪失掉自己的運動,就像無機物中的分子一樣。這就是我們把這種團結稱作機械團結的原因”。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90—92頁。而新熟人社會盡管保留了某些傳統社會的基本形態,但性質上已經更傾向于組織社會——“這些社會并不是由某些同質的和相似的要素復合而成的,它們是各種不同機構組成的系統,其中,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特殊的職能”[3][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142頁。。組織社會的社會團結來自不同組織之間互相協調、互相配合形成的有機團結,這正是勞動分工的結果。涂爾干進一步指出,正是由于前一種團結建立在個人相似性的基礎上,其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集體人格完全吸納了個人人格。故這種團結的發展與人格的發展是逆向而行的,隨著社會的發展,環節社會無可避免遭到破壞和瓦解。相反,后一種團結以個人的相互差別為基礎,其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行動范圍,都能夠自臻其境,都有自己的人格,因而顯示出強大的發展潛能。由此,他得出了如下結論:“隨著社會的發展,環節組織越來越走入窮途”,“另一方面,當環節組織日益敗落的時候,職業組織開始粉墨登場了”。[4][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147—148頁。
環節社會的瓦解是否僅出于集體人格與個人人格之間的沖突尚難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對獨立人格的推崇、對客觀差異的尊重,直接增進了人們社會交往和合作的可能性,增添了現代社會的無限活力,顯示了異質性社會的美好前景。布勞在《不平等與異質性》里關于城市化與擴大的熟人圈的關系分析中便曾指出,“社區的規模和人口密度與它的異質性有直接的相關。群際交往的可能性隨著社區規模的擴大和人口密度的增加而提高”[1][美]彼特·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第234頁。,即規模和人口密度增加異質性,異質性增加群際交往的可能性。更進一步地,“從自然鄰近提高社會交往的可能性這個定理以及人口的集中形成較大的平均鄰近”這兩個命題出發,他推演出了如下結論:“隨著人們生活的社區規模擴大,他們就越有可能建立廣泛的熟人圈。隨著人們工作地的規模擴大,他們就越有可能建立廣泛的熟人圈。隨著城市化發展,人們就越有可能建立廣泛的熟人圈。隨著社會勞動力越來越集中在大組織,人們就越有可能建立廣泛的熟人圈。”[2][美]彼特·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第231—234頁。布萊克則指出:“很可能在幾個世紀內,或遲或早,將出現一個新的社會。這將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人們專業化了,但又是可互換的;這是個游牧者的社會,人們既親密又有距離,即同質又多樣化,既是有組織的又是自治的,名譽和其他地位每天都會變化。昔日將在一定程度上回歸,但社會卻是不同的社會。它將同時是公社型和情勢型的,是一個對立統一的情勢型社會。”[3][美]唐納德·布萊克:《法律的運作行為》,唐越、蘇力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61頁。斯賓塞也斷言,歷史的發展是一個“從相對模糊、松散和同質的狀態向明確、緊湊和異質的狀態轉變的普遍過程”[4][美]科瑟:《社會學思想名家——歷史背景和社會背景下的思想》,石人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02頁。。就連強烈批判“共同體”的鮑曼,也認為一個存在差異,通過談判和調解差異建立起來的共同體是唯一可行的共同體變體[5]“我們可以說,與愛國主義信念或者民族主義信念完全相反,最有前途的團結,是一種經過努力實現和獲得的團結,而且是通過城邦中許多不同的但永遠的自主的成員,在價值、偏好、選擇的生活方式與自我認同之間的對立、爭論、談判和妥協,來每天重新實現和獲得的團結。……是一種通過談判和調解差異而不是通過否認、扼殺或窒息差異而造成的團結。我認為,這是流動現代性的狀況使它變得和諧一致、貌似真實、實際可行的團結的唯一變體(和諧共處的唯一辦法)。”參見[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第276—277頁。。
對于任何通過概念構建起來的社會結構模型,人們總會下意識地問:它的邊界在哪里?這種追問的背后,固然有著進一步清晰該概念的內涵和外延的合理訴求,但也很可能出于社會結構二分法的思維慣性——既然社會是兩分的,那么兩者之間便必定存在著用以劃分彼此的界線分明的邊界。然而,新熟人社會不是這樣的。新熟人社會乃一個不斷向外延伸的開放式社會,外部邊界的擴大化及模糊化是其與傳統熟人社會的另一重要區別。
關于邊界問題,作者在該書中并沒有直接予以探討。但他卻在認識論的層面上主張摒棄西方社會學關于“我們”和“他們”的敵我二分法,破除“熟人”和“陌生人”之間的劃分,這在其強調天下一家及“無外原則”的理念時便足以看出。的確,在局內人和局外人界線分明的場合,社會結構的兩極存在著內在的矛盾,美化內群體的普遍傾向與對外來人的畏懼和仇視同時存在。用佐克·楊的話來說就是,“使其他人妖魔化的欲望,是建立在里頭那些人本體論的不確定性的欲望這一基礎上”[1]Jock Young,The Exclusive Society,London:Sage,1999,p.165.。建立在敵我二分的認識論上的共同體,天然地帶著強烈的排除異己的暴力沖動,不惜一切劃清界限以取得內部的和平、平靜。在共同體沖突的邊緣地帶,暴力是毫不吝惜、不受約束的,或者,更切中要害地說,當共同體的邊界不存在,或是變得模糊起來時,暴力的普遍使用是劃清界限的手段和策略。[2]鮑曼在《流動的現代性》一書中,對此曾有深刻的分析:“迅速擴大的共同體,需要暴力才能產生,并且需要暴力來維持它的生存……在和平友好合作的平靜表面下,總有暴力的欲望和沖動在騷動著;這種暴力的欲望和沖動,需要被引導到這一共同體的邊界——它把這一在那里暴力得到禁止的種族的寧靜島嶼隔絕開來了——之外……和迅速擴大的社會共居性一同存在的、作為共同體積淀下來的生活方式的暴力,因而天生就是自我繁殖、自我強化的,是能使自身永久存在的。它形成了一個巴特森(Gregory Bateson)的‘裂殖生殖鏈’(schizmogenetic chains),它能夠牢固地抵制各種想要中斷它們的努力,就更不用說去徹底改變它們了。”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300—307頁。它們就像是一個置身汪洋恣肆、充滿敵意的大海中的舒適安逸的普通的、平靜小島,對島外風浪的永久警惕和隨時抗爭,成為共同體生存的必要法則——這種慘淡景象下的共同體,在鮑曼看來,已成為“流動現代性條件下的社會失序的征兆,甚至有時是這種社會失序的原因”[3]“共同體,決不是痛苦和不幸——它們是在法律意義的個體的命運,和事實意義的個體的命運,這兩種命運之間的、沒有逾越的、看來也是不可逾越的鴻溝中,產生的——療救辦法,它們反而是流動現代性條件下的社會失序的征兆,甚至有時是這種社會失序的原因。”參見[法]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第313頁。。作者看到了敵我二分的認識論的弊端,為此,他提出了天下一家及“無外原則”的理念。在關于“天下一家”的相關論述中,作者認為,中國傳統社會實際上是“九個人的社會”,這九個人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在此之外,社會沒有其他人。這九個人大體構成了“天下之人”,天下就是由這九個人組成的,因此可以說天下無外。“無外原則”便是指在這九個人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外人,故曰“天下一家”。(頁245—250)由此,作者便在某種意義上“消滅”了新熟人社會的邊界——“與鄰居共生,而不是與‘霍布斯的狼’共舞,是未來社會的常態”。(頁250)
在新熟人社會的差序格局下,無論是內層熟人圈與外層熟人圈的邊界,還是外層熟人圈與陌生人的邊界,它們的界限都是相對的和模糊的。在外層波紋以外的陌生人隨時可以根據發展需要被拉進新差序格局的外層圈子,若發現彼此志同道合,發展為內層親密群體也非奇事;而缺乏必要的聯系導致昔日好友的疏遠則體現了由近及遠的反向過程。如果我們看到現代社會生活出現的兩大趨勢——傳統親密關系的陌生化和陌生關系的親密化——這實際上是脫域(disembedded)與重新嵌入(re-embedding)的結果[1]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提出了“脫域”(disembedded)和“重新嵌入”(re-embedding)的概念。按照吉登斯的說法,這是一種對時空重新實施抽離化的機制,即把社會關系從特定場所的控制中解脫出來,并通過寬廣的時空距離而對之加以重新組合的機制。早期現代性的脫域是為了重新嵌入。脫域是社會認可的結果,而重新嵌入卻是擺在個體前面的任務。參考[美]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00年。,我們便能斷定,新熟人社會是一個不斷被打破,同時又不斷被重建的變化著的社會。事實上,差序格局本身便說明了內層熟人——外層熟人——陌生人之間乃是一個連續的譜系。這樣,我們便可以看出“新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的辯證關系,從而解答“現代社會到底是新熟人社會還是陌生人社會”這一問題——新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同樣存在,不同的答案僅在于對問題關注的角度不同而已。正如費孝通先生提到差序格局和團體格局之間的關系一樣,“這兩種格局本是社會結構的基本形式,在概念上可以分得清,在事實上常常是可以并存的,可以看得到的不過各有偏勝罷了”[2]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7頁。。
作者在該書中屢屢強調,“大量的研究表明,非訴訟解決機制恰恰是建立在熟人社會的基礎之上的,熟人社會是非訴訟解決機制存在的必要條件,在這個意義上,沒有熟人社會就沒有非訴訟解決機制”(頁3)。而提出新熟人社會這個概念,也正是為了“解釋非訴訟解決機制延續和發展的社會基礎”(頁161)。但影響糾紛解決機制選擇的因素僅是糾紛背后的社會結構嗎?若“沒有熟人社會就沒有非訴訟解決機制”是一個真命題,那么,現實生活中大量存在的陌生人之間因侵權等行為而引起的和解、調解現象又該如何解釋?
作為一名法社會學者,作者為論證需要,強調案件的社會結構對糾紛解決機制的選擇的重要影響無可厚非,但過分強調,乃至夸大熟人社會對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適用的決定作用則有失偏頗。理論的過強預設,反而導致了某些分析的單維度和偏見性。[1]這里較為明顯的例子是,作者在論述社會關系與救濟方法的關系時,引用了一個表格(表4-3),表格中橫列是三種救濟方法:忍忍算了;到司法部門告狀;暗中報復。縱列是五種社會關系:父母與丈夫;一般老百姓;執法人員;領導和老板;當地橫行霸道的人。在分析相關數據后,作者得出“在熟人社會里,自力救濟是解決糾紛的主要方法,相對而言,在陌生人社會里,公力救濟的主要方法,而在一個敵對社會中,私力救濟是主要方法”等觀點。但“忍忍算了”并不是自力救濟的全部,而且忍讓作為一種消極的自力救濟形式,與我們所要倡導的協商、調解、仲裁等積極的現代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有著較大的區別。另一方面,作者在分析“領導和老板”的社會關系時,亦忽視了這種由于職業地位差別和社會資源差別形成的單方依賴,是有別于新熟人社會中由于職業分工形成的雙方依賴的。正如布勞所言,“職業差別與地位差別及社會資源的差別相關,這使得職業中資源貧乏的人依賴于擁有大量資源的人。……單方的依賴意味著權力差別,這不可能產生社會整合和社會團結這些概念所蘊含的自愿依附”。參見[美]彼特·布勞《不平等與異質性》,第285頁。實際上,案件社會學僅關注到糾紛背后的當事人及他們之間的社會結構[2]即使是案件社會結構的各種變量之間的關系,及其組合起來對法律的影響,法社會學者也沒有給出滿意的答案。布萊克在《法律的運作行為》中,一一分析了社會生活各個變量對法律運用的影響,如法律的變化與分層成正比;法律的變化與等級成正比;法律與關系距離之間的關系呈曲線形;法律的變化與其他社會控制成反比;等等。但是,這些變量一旦結合起來,將對法律產生什么影響,布萊克并沒有進行解釋。其分析框架是法律與變量的單一結合模型,缺乏法律與各種變量結合的交叉模型。當然,其理論的重要性正在于理論自身“必要的張力”,給讀者提供思考和完善這些模型的空間。,而忽略了糾紛解決機制作為一種“制度”的本質。或者說,只注意到了人類行為的“觀念分配”因素,而忽視了其中的“物質力量分配”因素。[1]亞歷山大·溫特在研究人類合作動機時,便認為不是新現實主義或自由主義所認定的物質力量分配,而是“觀念分配”決定了人們是否合作的問題。參見[美]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轉引自賀海仁《無訟的世界:和解理性與新熟人社會》,第21頁。根據新制度經濟學及法經濟學的理論,各種糾紛解決機制作為制度本身,必然涉及交易成本的問題。某項制度的交易成本越低,當事人對其適用的愿望越大,反之亦然。因此,當事人是選擇訴訟來解決糾紛,還是放棄訴訟而選擇其他非訴訟解決機制,在很大程度上還取決于各種訴訟解決機制的交易成本。若訴訟的交易成本過高,即使是陌生人之間發生糾紛,也往往采用相對成本較低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這就是現實生活中大量存在著陌生人之間的和解、調解現象的重要原因。
交易成本,又稱交易費用。科斯提出交易成本是“通過價格機制組織生產的,最明顯的成本,就是所有發現相對價格的成本”、“市場上發生的每一筆交易的談判和簽約的費用”及利用價格機制存在的其他方面的成本。[2]R.H.Coase,The Nature of The Firm,Economica,New Series,Vol.4,No.16.(1937),pp.386—405.而威廉姆森教授則進一步把交易成本區分為搜尋成本、信息成本、議價成本、決策成本、監督交易進行的成本、違約成本。那么,若從交易成本的視角對不同社會關系的糾紛當事人適用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成本[3]這里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主要包括談判、調解、斡旋、仲裁等積極的自力救濟方式,而不包括“忍讓”這種消極的救濟方式。進行考量,將會得到怎樣的結論呢?筆者將沿著威廉姆森教授對交易成本的分類思路,試圖用法經濟學的理論去解釋熟人社會對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天然偏好的原因。[4]筆者認為,這種探討是必要且富有意義的。從理性人的假設出發,人類絕大多數的行為的確是“成本—收益”的激勵與約束下的結果。分析某一制度的交易成本的組成成分,能讓我們更了解人類的行為是怎樣做出的,從而為改變人類的行為模式、完善制度提供更為具體的指引方向。同時,用法經濟學的理論去理解、解釋其他交叉學科,如法社會學的一些重要理論/命題,也是饒有趣味的事情。在搜尋成本上,一起普通糾紛的搜尋成本為搜尋獲取交易對象,即糾紛另一方的基本信息的成本。熟人之間由于對彼此的“透視”,知根知底,這方面的成本顯然低于與陌生人的糾紛。在信息成本上,當事人必須收集足夠證據,在此過程中產生的調查取證費用、公證費用及相關的維權開支,可謂之“信息成本”。熟人之間由于存在較為密切的日常交流,人證、物證等的收集往往比陌生人容易,信息成本較低。在議價成本上,當事人在證據基礎上進行談判/討價還價,如到特定地點參加調解、仲裁或進行斡旋的成本,均屬于“議價成本”。相較而言,熟人之間在議價成本中的價格優勢十分明顯。不管是在傳統鄉土社會還是商業社會,均自生自發地發展出各自的一套較為成熟的非正式規范,體現為民間習俗、鄉規民約、社區公約、職業規范、行業慣例等。這些非正式規范由于其自生自發性/內生性,往往能得到糾紛當事人的心理認可和接受而更易加以適用。這好比哈耶克筆下關于自生自發的秩序(spontaneous order)與人工設計的組織(artificial organization)之間的區別。更重要的是,在正式規范真空/缺位的情況下,這些非正式規范便起著填補漏缺的重要作用。總之,非正式規范的易接受性和可操作性均使得熟人之間的議價成本大為降低。另一方面,由于熟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局內人視角”等因素,使彼此談判的氣氛更為溫情、和諧,合作的意愿和概率更高,合作剩余更大,這使得議價成本進一步下降。在決策成本上,某些糾紛解決機制的適用需要支付一定的“使用費”[1]一般而言,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適用是不收取費用的,如忍讓、調解等“私了”方式,但不排除某些方式仍要收取費用,如仲裁等,基于仲裁對商事糾紛適用的普遍性,筆者認為在分析中加入使用費用仍是必要的。,由于這些“使用費”與糾紛當事人之間的社會結構沒直接關系,因此熟人之間和陌生人之間的糾紛在決策成本上基本無差異。在監督成本上,由于熟人之間有著較為緊密的日常聯系,監督協議執行情況相對容易,故監督成本較低。最后,在違約成本上,由于熟人之間存在“重復博弈”等潛在自助性制裁手段[2]重復博弈的前景保證了未來有很多實行自助性制裁的機會。實際上,一個身陷持續的復合關系的人已經把自己的部分未來福利作為抵押交給了他人。,協議方的違約成本無疑更高。當然,除去威廉姆森教授指出的典型的交易成本類型,我們還應注意到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給糾紛當事人帶來的預期損失成本(失去合作可能性的損失與概率的乘積)。在這一點上,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之間的糾紛,非訴訟解決機制均可謂是預期損失成本最小的方式。(見下表)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只是對傳統社會關系進行分析的一般性結論。在新熟人社會下,熟人之間的交易成本呈現不同的變化趨勢,體現為內層熟人圈之間的交易成本的進一步下降,及外層熟人圈之間的交易成本的提高。這主要是因為兩者對熟人的“透視”程度以及重復博弈所需的相互依賴程度有著不同的發展方向,同時也是新熟人社會差序格局中內層波紋緊湊化和外層波紋擴散化的一種體現。

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對不同社會結構的糾紛當事人產生的各項成本之比較
比利時哲學家佩雷爾曼在其修辭論證理論中曾指出,根據慣性原則,論辯中唯有主張改變現狀者需要論證。符合慣性原則者,因無舉證責任而能夠較為有效地說服他人。[1]參見廖義銘《佩雷爾曼之新修辭學》,臺北:唐山出版社,1997年,第99頁。這個論斷對于處在不斷解構與建構過程的中國,尤應值得重視。否則,這個解構與建構的過程便極可能意味著解構主義者的狂歡,乃至陷入“解構什么不重要,反正必須解構;建構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建構”的怪圈。為此,筆者在本文從人類行為的心理學分析出發,著力論證了新熟人社會存在的必然性,提出形成新熟人社會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在社會變遷的背景下對安全和發展的需求。然而,新熟人社會的理論還必須回應這兩個問題:一是現代社會為什么是新熟人社會而不是陌生人社會?關于這個問題,筆者已在前文給出了答案。二是新熟人社會是否與現代社會不斷加劇的不平等現象有所出入,或至少是無視了不平等現象的過于理想的藍圖?傳統理論認為,社會變遷帶來的不僅是異質化的社會,也是更為不平等的社會。這一點筆者是十分贊成的,提出新熟人社會的概念也絕非為社會上的不平等加上一件“皇帝的新衣”進行遮丑掩飾,畢竟,“一旦這件‘皇帝的新衣’被看穿了,那么即使怎樣相信這件新衣的‘華麗’和‘精致’,怎樣歌頌其‘美好’和‘神圣’,引來的不過是更加巨大的噓聲與尷尬”[1]馮象:《木腿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35頁。。相反,筆者認為,新熟人社會的發展要求一個更為平等和流動的社會,這是因為不平等直接制約了選擇外層熟人圈的自由,在根本上與人類發展的需求背道而馳。因此,我們可以說,現在的新熟人社會還遠非一種理想模式,構建更為平等、自由、流動的新熟人社會是我們應承擔起來的艱巨而道遠的任務。當然,本文的所有觀點均是探索性而非結論性的,筆者僅希望這些探索能蘊含“必要的張力”,從而為人們思考他所切身感悟的各種問題提出更多可能的途徑。
(初審:丁建豐)
[1] 作者蘇汶琪,女,中國政法大學法和經濟學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研究領域為法和經濟學、金融法學,代表作有《受賄罪中“為他人謀取利益”要件探析》《訴前聯調機制的正當性分析——以廣東省基層法院的實踐為例》等,E-mail:493083068@qq.com。
感謝匿名審稿人提供的重要修改意見,使本文修改后主題更為突出。中山大學法學院黃建武教授也為本文提供了寶貴的修改意見,特此感謝。當然,所有文責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