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郜元寶
不必以“代”論文學
上海郜元寶
一群作家聚成社團、流派或文學現象,這在文學史上屢見不鮮。倘論年齡,卻很復雜,或較接近,如初期“創造社”;或成員龐雜,年齡差距也大,如“文學研究會”和“語絲社”;若算上后期加盟諸君子,“創造社”年齡差距也不小。現代作家聚在一起,并不純粹因為年齡,而是因為文學觀念、出道時間、出生地(如“東北作家群”)或政治立場(如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聯盟”)比較接近,總之不曾有過以年齡為依據的作家群概念。“60年代出生作家群”提出之前,當代文學的情況也是如此。再看古代文學,“建安七子”中,孔融大其他六位平均二十歲;“初唐四杰”中,駱賓王大盧照鄰十八歲,大王勃、楊炯三十一歲。這樣算起來,“80后”作家完全可以和“50后”“60后”比肩而立,但至少目前,當代中國這三代作家幾乎被弄得不像同時代人,更難以想象,他們有無可能像“建安七子”“初唐四杰”那樣,構成文學史上關系緊密的作家群落了。
這很奇怪。為什么20世紀90年代以后,“60后”作家、“70后”作家、“80后”作家、“90后”作家魚貫而出?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序》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但他所謂“代”,“朝代”之謂也,并非年齡“代際”的分野。文學貴在個性和超越性,它允許也鼓勵作家擺脫時空局限,和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乃至不同文化的人達成精神交流。年齡接近,所見所聞所思所寫更能相通,這好理解。但恰恰因為“年相若”,彼此知根知底,分化也愈激烈,文學史上這同樣司空慣見。如果僅僅因為年齡靠近,作家之間,作家批評家之間,或作家、批評家、讀者和文學贊助者之間,就“抱團取暖”,恐怕不正常,也不會長久——除非大家都一成不變,毫不發展。
年齡好比作家胎記,隨著創作個性日漸成熟,注定要被掩蓋。整天把年齡胎記露在外面以尋找文壇定位,這是文學上不成熟的標志——這當然不是暗示“80后”們要隱瞞年齡,或者立即內訌,以顯示各自的成熟。
我生于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80年代末接觸當代文學,不見一個同齡作家的影子,真是“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但并不恐慌。當時看“知青文學”“重放的鮮花”,也沒有隔膜到不可理喻。90年代初,同齡人中作家倒出了不少,但并未因此格外親近。有人說批評家最好批評同齡作家才深切有味,所見才更靠譜,對此我很懷疑。批評史上“尚友古人”或“隔代親”遠比同齡人“抱團取暖”來得普遍。劉勰《文心雕龍》從《尚書》、“詩騷”一直講到和其同時代的齊梁文人,渾然不計自己和批評對象年齡有無差距。別林斯基小果戈理兩歲,評果戈理的文章代表了他的批評高度,但二人后來還是分道揚鑣。何況果戈理之外,別林斯基也評過普希金等年長作家。杜勃羅留波夫小岡察洛夫二十四歲,并不妨礙他寫出《什么是奧波洛摩夫性格?》那樣在批評史上精光四射的名文。夏志清評年齡接近的錢鍾書、張愛玲固然最有心得,但夏濟安談得最精彩的還是相差三十五歲的魯迅。
因此我認為,不必以“代”論文學,而要具體審查同代作家相同或不同的文學品格,這樣才不會被表面的年齡所炫惑。當然也不必故意不看作家年齡,故意不看年齡關系而面臨的大致相近的精神文化問題:這同樣是被作家年齡綁架,忽視了他們的創作實際。
《名作欣賞》2014年第9期推出“80后:文學新青年”專號,此前還多次發表過“80后”個別作家的作品和評論、訪談,顯示了該刊對“80后”作家的關注和重視。突然要我對此說幾句話,卻十分為難。我怕命題作文,不知從何說起。其次很慚愧,雖然看過不少“80后”作品,但思考零散,一旦要談整體看法,就深感準備不足。無計可施,索性做點反面文章,講講我對類似“80后”作家這種以年齡為根據的也許是一時權宜的提法的困惑。
我們雖然不濟,沒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但避免掉進自己編造的年齡的神話,這還是比較容易做到的吧?
2014.11.14
作 者: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