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的草根情懷

湖南聶鑫森

齊白石的草根情懷

湖南聶鑫森

白菜為菜之王

無論南方北方，白菜皆是一種極為平民化、大眾化的蔬菜，價廉而物美。碧綠的葉子，潔白的幫子，樸樸素素的色彩，卻對比得十分醒目。古人對它有個很高的評價：大淡若味。淡淡的甜，故而你不會吃厭吃膩。除做菜肴外，因性寒，便具有藥用價值，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其頗為推崇。

因白菜與尋常百姓有著極密切的關系，又有“清白、耐寒”的外形內質，自古及今，文人和畫家喜歡攜它入畫，以寄托心志。

明萬歷后期，江蘇句容縣人氏笪繼良，就任江西鉛山縣令時，曾繪一株葉肥幫壯須茂之大白菜，并題款曰：“為民父母，不可不知此味；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然后請石匠刻于碑上，以為自誡，這便是有名的“白菜碑”。

清末大畫家吳昌碩，對白菜亦情有獨鐘。他的白菜畫得很大氣，淡墨寫幫，濃淡墨寫葉，構圖極為簡潔。他曾畫一株帶根的大白菜，配上一個帶根的紅蘿卜，題曰：“咬得菜根，定天下事何不可為?然這菜根辣處亦難咬，卻須從難咬處咬將去。”這畫與款升華出一種人生的哲理，很是振聾發聵。

丹青大師齊白石，出身于農家，曾與田壟菜圃相廝守，畫白菜及其他蔬果無不得心應手，形神俱備。他曾很自豪地說：“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之氣，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齊白石畫蔬果，不是從書上學來的，是從菜圃里學來的，不光是筆墨上的功夫，筆端還帶著一種勞動人民的感情。

齊白石畫白菜，筆力特別健壯，白菜幫畫得潔白厚重，白菜葉子都是團聚的樣子，葉與葉的交接處，或由濃淡墨相滲，或少留空白線相隔，層次分明。許多方家稱他畫的白菜，有一股剛出自泥土的精氣神。

畫好，題款亦佳，透出這位世紀老人思想的光輝，歌頌白菜平凡中的不平凡，歌頌白菜清白的品格，歌頌白菜經霜歷寒的奮斗精神。這些題款，或文，或詩，充滿生活的情趣、樸素的思辨，且錄幾段：

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

北方白菜味香殊，鄉味論甜總不如。可惜無名播天下，南方野菌勝蘑菇。

田家蔬筍好生涯，兼味盤餐自可夸。更有不勞栽種力，年年屋角紫藤花。

著名畫家、教育家張汀，在《大匠之門——齊白石》一文中說：“老人始終保持樸素的勞動人民品質，自食其力，不受環境干擾。青年時代，‘朝為工，夜習畫’時如此，到他進入士大夫之林的畫壇時也如此，及至晚年國內外已負盛名的時候還是如此。當一些所謂知音的士大夫認識他的才華之后，要引他去覲見慈禧，為宮廷服務，他按自己銘印‘獨恥事干謁’辦，謝絕了。又有人想以他自食其力得的賣畫錢為他捐一個‘縣官’，他再一次拒絕了。對上層人物的提拔，他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食‘民膏’。這在舊社會也是極難能可貴的。”

齊白石筆下的白菜，正是他人品、氣度、情感的顯現。白石弟子李苦禪，起于貧寒，其人品、畫品深受其師的影響，他也常將白菜入畫。他畫的白菜與其師有所不同，菜幫子圓中有方，葉片只是淡淡幾小團，顯得鐵骨錚錚，有金石氣。他曾畫一株白菜、兩只柿子，全用水墨，不著他色。題曰：“世世清白圖。先師白石翁曾畫三世清白圖，余亦擬之。八二叟苦禪題記之。”從中可看出他對老師的崇仰之情，以及自勉自勵之風范。

白菜，清清白白的菜。做人，豈可不清清白白乎?

牛角掛書牛背睡

在老一輩的畫家中，李可染是我十分欽服的一位，他的人品、畫品皆為世人所重。他的畫齋叫“師牛堂”，其實他就是那吃苦耐勞、堅忍不拔、樂于助人、甘守淡泊的老牛!在他漫長的藝術生涯中，他師牛、畫牛，為人民大眾奉獻了無數的精品佳作。

李可染的老師齊白石，因出身于農家，家境貧寒，自小就參與農事、家事的勞作，砍柴、牧牛、扶犁、掌耙。他對牛感情尤深，一生中以詩與畫謳歌、描繪牛，既是對往昔農家生活的重溫，也是他自我人格的體現。

牛，自古及今，一直為我國人民所喜愛。考古學家論證，人類養牛可能在新石器時代便已開始，至今已逾萬年，牛對農耕文化的發展起過重大的作用。牛還與許多政治、軍事事件，以及名人名流，產生了密切的聯系。

在我國，古代諸侯歃血為盟，割牛耳取血，盛牛耳于珠盤，由主盟者執盤，故稱主盟者為“執牛耳”。《左傳·哀公十七年》說：“諸侯盟，誰執牛耳?”以后人們便把“執牛耳”引申為在某一方面居領導地位。

牛還被用于戰爭，如史冊所記之“火牛陣”。公元前279年，燕惠王即位，齊將田單派人向燕軍詐降，又用千余頭牛，角上縛兵刃，尾上縛葦灌油，夜間以火點燃，火牛前沖，其后是五千勇士，大敗燕軍。其后，田單陸續收復七十余座城。

老子騎青牛的傳說，古籍中多處記載。魯迅曾寫了一篇歷史小說《出關》。

在齊白石的許多畫冊中，以牛為題材的畫格外引人注目。如《一犁春雨》，是個斗方，下端是風搖楊柳，整個畫面由一塊塊的水田構成，在遠處的一塊水田里，一個農夫身披蓑衣，揚鞭叱牛犁田，人和牛都很小，更襯出雨中天地的開闊。還有斗方《牧童歸去紙鳶低》，一牧童倒騎在水中的牛背上，用長長的線放風箏。九十二歲時畫的《春耕圖》，遠景是小山、樹林、短橋，近景是穿蓑戴笠的農夫，趕牛耙田。

齊白石不但喜歡畫牛的側面、正面，還喜歡畫牛的背面。大筆蘸濃、淡墨，只用一筆旋轉涂出牛肥碩的臀部，中間稍留白，畫一條往下垂的尾巴，再補上牛的兩只后蹄及前面的兩只角（牛頭被身子遮住，故不畫），筆墨極為簡潔。

齊白石曾為自己刻過一個印章，印文為“佩鈴人”。在《白石老人自述》中，記載著這樣一個故事：齊白石十一歲時，家里讓他帶著二弟上山，一邊砍柴，一邊牧牛。家里還買了一個小銅鈴，用紅頭繩系在他的脖子上。到傍晚，家人聽到鈴聲由遠而近，就知道他們回來了。

齊白石在晚年憶及此事時，寫了一首詩：“星塘一帶杏花風，黃犢出欄西復東。身上鈴聲慈母意，如今亦作聽鈴翁。”在另一首《憶兒時事》中，也寫到“佩鈴”，詩云：“桃花灼灼草青青，樂事如今憶佩鈴。牛角掛書牛背睡，八哥不欲喚儂醒。”

齊白石上山放牛、砍柴、拾糞，還要兼及照顧弟弟和讀書。“我上山雖仍帶了書去，總把書掛在牛犄角上，等撿足了糞，和滿滿地砍足了一擔柴之后，再取下書來讀。”（《白石老人自述》）到黃昏歸家時，騎牛吹笛，走在夕光和紫藤花的清香里，心情非常快活。他在《畫藤花》一詩中寫道：“兒時牛背笛，歸去開斜陽。三里壕邊路，藤花噴異香。”

著名詩人艾青曾寫《憶白石老人》一文，其中寫到齊白石與“牛”相關的兩件事。其一，是李可染拜齊為師后，亦苦下功夫畫牛，“李有一張畫，一頭躺著的水牛，牛背脊梁骨用一筆下來，氣勢很好，一個小孩子赤著背，手持鳥籠，籠中小鳥在叫，牛轉過頭來聽叫聲……白石老人看了這畫，題了字：‘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間以后繼起高手。八十七歲白石丁亥。’印章‘白石題跋’”。可看出齊白石對后學不遺余力的提攜和鼓勵。其二，是艾青在齊白石“看門的太監那兒，買了一張小橫幅的字，寫著：‘家山杏子塢，閑行日將夕。忽忘還家路，依著牛蹄跡。’印章‘阿芝’，另一印‘吾年八十七矣’。我特別喜歡他的詩，生活氣息濃，有一種樸素的美”。

齊白石喜歡畫牛、詠牛，體現出他一以貫之的平民思想、草根情懷，何其可貴。

農家物器畫來親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進入老境的齊白石，突發奇想，揮毫畫了不少以農具、家器、文房用物為主體的畫，讓人耳目一新。他在《柴爬》一畫上，題款為：“余欲大翻陳案，將少小時所用過之物器一一畫之。權時畫此柴爬第二幅。白石并記。”柴爬，又稱柴耙，竹制，一長柄加五或七支爬爪，專用來在野外耙攏枯枝干草以做燒用。

李蒲星在《齊白石與文人畫》一文中說：“齊白石一生作畫數以幾萬計，有人統計過他常畫的題材有二百七十余種，當中也有梅蘭竹菊荷之類文人畫傳統題材，但絕大部分卻是非文人人格化的題材。很多題材直接源于畫家的農民經歷和農村生活經驗……”

他畫的家用類的，有油燈、竹籃、竹篩、瓦灶、蒲扇、火鉗、酒壇、茶壺、碗、碟、瓶；兒童玩具類的，有釣竿、不倒翁、鞭炮、鳥籠、蟋蟀盆；農具類的，有鋤頭、箢箕、柴爬、犁等。

他還喜歡在畫上題以詩文，寄托他的童趣與思鄉之情，歌頌勞動可敬的平民思想。他的《得小竹可作釣竿》一詩云：“苦思把釣小池塘，無角殘書撒手忙。竿影不教長五尺，恐驚七十二鴛鴦。”

油燈在舊時代的農家，是常見的照明器具，齊白石畫過許多幅油燈圖，或只畫油燈，或在油燈邊分別配上書本、燈蛾、老鼠。他畫油燈的筆墨極為簡潔，以濃墨一筆畫出燈柱，再一筆畫出柱上的手柄，又是一筆畫出圓形的底盤，然后在柱頂端一筆畫出燈托；以淡墨畫托上盛油的小鍋及鍋中的燈草；鍋中之油涂以藤黃，再以濃淡紅畫燈焰。

1949年，齊白石畫長條幅《農具》，上部是一只濃淡墨畫的竹箢箕，正面立著，細篾條編的箢幫、箢腹清晰不亂；中下部畫一把鋤頭，淡干墨一筆而下畫出長長的木柄，體現柄上長年汗浸后的光澤，木柄插入以濃墨所畫的鋤后端的圓孔中，鋤口以淡墨勾出，鋤板襯幾筆淡墨，以表現鋤刃的鋒利。題款為：“己丑八十九歲，杏子塢老民一揮。”

1945年，老人在另一幅表現挖筍歸來的畫中，以一把鐵鋤為主體，墨寫的鋤板上沾一些赭石點成的泥，再配以冬筍。

齊白石的《柴爬》，以干濃墨寫細長的爬柄，再畫七支爬齒，爬齒的上端以淡墨畫密織的細篾，表現爬柄爬齒緊緊相扣的狀態。柴爬的左側為一單行款，右側是老人補題的四行長款：“似爪不似龍與鷹，搜枯爬爛七錢輕（此句后加小字注：余小時買柴爬于東鄰，七齒者需錢七文）。入山不取絲毫碧，過草如梳鬢發青。遍地松針衡岳路，半林楓葉麓山亭。兒童相見常嬉戲，并欲爭騎竹馬行。三百石印富翁又題新句五十六字。”

馮湘一在《齊白石繪畫中的美》一文中說：“齊白石本身的精神狀態，絕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與畫蝦、畫魚、畫小雞一樣，畫面貫穿著生命之歌。它們像籬笆、稻束、柴爬一樣，使人們聯想到齊白石認為應該那樣生活。”

作 者：聶鑫森，作家，畫家，著有長篇小說《夫人黨》《浪漫人生》，詩歌集《地面與地底的開拓》《他們脖子上掛著鑰匙》，散文隨筆集《旅游最佳選擇》《收藏世界的誘惑》等。寫作之外，四十多年來，專心研習大寫意花鳥畫，曾在多家報紙、雜志刊發國畫作品，并多次應邀為刊物和書籍插圖。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