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杜昆
學術制度與學術發展
河南杜昆
學術關系著國家和民族的發展大計,學術也是一個時代良心的體現,然而,近年來學術違規、學術泡沫、學術腐敗、學術道德失范、學風不正等問題不時受到輿論界和學術界的關注,從披露的情況來看,學術危機已經成為令人觸目驚心的存在,這嚴重損害了學術的尊嚴并阻礙了學術的發展。學術危機當然與學術主體即學者的道德良知、逐漸功利化的社會環境密切相關,但其根本原因是現行學術制度未能與時俱進,存在種種缺漏、弊端甚至異化現象。構建并完善科學合理的現代學術制度已經是人心所向,但現行學術體制的改革至今依然形勢嚴峻,其主要原因在于體制改革不但是復雜繁難的,而且必定會觸動既得和將得利益群體的蛋糕,并挑戰現行學術觀念與管理系統。
學術制度是圍繞學術活動而構建的旨在保障和推進學術的行為規范和準則,包括激勵、約束、懲戒、評價、晉職、管理等機制。我們期待學者能夠自律、自重,能夠自覺踐行學術規范和準則,能夠維護學術的尊嚴,追求真知和創新,以學術為志業,以有益于人類進步為榮。但是學者也是人,也有維持生存和發展的需求,亦有追求名利和權力等的私欲,以及懶惰、貪婪、嫉妒等人性弱點。所以,構建科學合理的現代學術制度,對于激發學者的科研積極性、克服人性弱點、整合學術資源、促進學術的發展乃至繁榮是非常必要的。學術制度的工具性和強制性使學術活動便于開展和管理,同時,學術制度也存在著時效問題和優劣之分。落后的、低劣的學術制度應該為當今的學術危機承擔主要責任。從清華大學的陳丹青辭職和上海交大的講師晏才宏病逝所引發的媒體熱評,到此起彼伏的造假腐敗和學術泡沫,再到發人深省的著名的“錢學森之問”,無不說明我國現行的學術體制已經成為制約我國人才成長、學術發展的瓶頸,存在不容忽視的問題。
首先,過度量化的學術評價制度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學術量化評價是我國近二十年來最主要的評價方法,在各學術單位得到普遍采納和運用,也是學術制度弊端受到批判的焦點。如今,學術成果的量化評價已經成為判定教師的學術能力、績效和晉升資格的主要依據,以及衡量高校學術的發展、貢獻和學科建設的重要標準,是學術管理部門劃撥經費、評審課題、選拔人才、做出決策的重要參考。量化評價的合理性和意義是無法否定的,考察教師科研成果的數量是必要的,因為這有助于激活教師的學術潛力,以科研促動教學,而且成果數量與學術水平和貢獻之間確實存在很大關聯;另外,教師追求學術優勢、榮譽和待遇是他們競相增加成果數量的內在動力,學術量化評價顯然比領導意志決定一切要進步得多。然而,過度、片面的量化評價已經暴露出了許多弊端和危害,幾乎成為懸掛在學人頭頂的“達摩克斯之劍”。這種評價機制致使教師重量輕質,追求短平快的學術成果而難以寧靜致遠,最快最多地發表論文以博得聲譽、換取報酬已經導致了一系列的學術泡沫和學術失范;它冷卻了教師的教學熱情而耽誤培養學生,導致教學質量下降、師生關系緊張;它抑制了教師的多元個性而傷害人才的成長和身心健康,教學型的教師在同行中地位很低,多數人被硬性的科研工作量搞得疲憊不堪;它加劇了學術管理的行政化、科層化,學術管理部門過度追求科研產量和效益,管理方式簡單粗放,缺乏制度的創新和改革以及應變能力,忽視了不同學科的學術發展規律,等等。總之,學術評價制度的過度量化在相當程度上戕害學人身心、禍害教書育人事業,這違背了制度設置的初衷,對學術的創新和提升、人才的儲備和培養帶來了不良后果。
其次,過于行政化的學術管理機制妨礙學術獨立。由于學在官府的傳統,目前我國高校基本上都屬于公辦性質,民辦院校實力很弱,國家占據學術資源的壟斷地位,民間學術資源很難得到社會承認。國家在學術資源分配中擔任主導角色,頒布了一系列的學術規則和制度,盡可能地為學術活動提供程序正義,這在某種程度上保證了學術資源的有效集中和整合,保障了學術活動的有序進行和良性競爭。然而,程序正義并不意味著結果正義,由于行政管理部門絕對主宰著學術資源的分配,學術管理很難平衡效率和公平之間的矛盾。中國是個人情社會,剛性的制度最終還是依靠人來實施,善于投機鉆營和牟取私利的人總是會從中找到可乘之機。比如,為了獲批國家、省部級等科研項目(另有各種基地、中心、精品課程、特色專業),許多高校和教師不得不竭盡心力地搞外交,熱衷公關;而掌握評審大權的人或假公濟私、輪流坐莊,或相互照顧、共享資源。這些情況不僅極大地浪費了學者的精力和才情,嚴重損害了學者、學術的尊嚴,而且造成了學術資源過于集中在名校和名人身上,挫傷了許多普通學者的積極性,學術上的“馬太效應”以及“學閥”“學霸”都由此形成。杰克·奈特指出利益分配在社會制度的建構和變遷中的重要性:“社會制度的最佳解釋依據的是利益分配的結果。”①學術制度同樣是學術管理部門在各學術單位、從業人員之間分配利益、協調沖突的結果。利用手中的權力謀求私利,以獲得更多的學術資源、更大的學術權力、更高的學術榮譽,這就是學術腐敗的典型特征。可以說,正是學術管理的過于行政化、官僚化,為滋生學術腐敗、學風敗壞提供了溫床,同時,學術資源過度依賴行政部門削弱了學術自主性,學術的獨立和自由必然受到影響及約束。
再次,一些學術制度的設置違背了實際和人性。現實的人性是制度公正的出發點,“制度作為約束人行為,協調人與人矛盾的外在規范,必須從現實的人性出發進行考慮,方能具有合理性和強大的生命力”②。學術管理部門在構建學術制度時,需要建立在真實的人性假設上,需要堅持一切從實際出發,這樣設計出來的學術制度才不至于顯得空泛抽象、脫離實際。而我國現行的某些學術體制卻建立在錯位的人性假設上,或者罔顧現實追求學術大躍進。比如,一些地方院校模仿重點大學把自身定位在教學科研型大學,卻不顧實際盲目追趕科研目標,忽視自己的特色和優勢。又如,在科研經費的使用和管理上,全都要求教師用各種與科研活動相關的發票、票據來報銷,明文規定用以購買生活用品的費用不能報銷。這種管理體制看似合理,但顯然假設學者從事科研活動是大公無私、為國為民的,否定了“私欲公益”的可能性,否定了按勞取酬的合理性。實際上,學者在學術活動中謀道亦謀生,從事學術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一種職業選擇。試想,學術活動如果不能給個人帶來經濟利益,會調動人們做論文、跑項目的積極性嗎?經費管理制度不能正視學者“私欲”的合理性,使得人們不敢正當地追求自身的經濟利益,因而讓廣大學者不得不虛開發票、虛報賬目。制度逼人公然弄虛作假,這與“皇帝的新衣”有何不同?因而經費管理制度要合乎情理,剛性與人性相結合,應當承認和體現個人勞動價值。再如,教師在晉職過程中由于受到編制的限制,即使符合條件也要四處請客送禮以爭搶名額,同事之間陷入惡性競爭和內耗,以致優秀人才外流;甚至不同學科的人相互投票,行政領導皆以當教授為目標,晉升程序受人情關系左右。這種晉升制度嚴重背離了廣大學者的意志與學術發展的需要,導致不正之風加劇,教授身份貶值。“與中國明顯不同的是,在美國大學,職稱的晉升從無‘名額’之說,凡符合要求并通過正常評審程序者,都可得到晉升。在這種制度下,晉升實質是與既定標準的衡量,而非同事間的競爭。”③我國現行的晉升程序和執行過程,還須進一步改革、完善,以保障制度正義的實現與優秀人才脫穎而出。
學術界的失范、腐敗和異化等現象已經引起不少學人和媒體的關注,然而,諸多批判、反思、建議和呼吁還是未能有效改善學術環境、扭轉學術危機。問題和弊端已經積重難返,學人的聲音和力量顯得非常零散而單薄,學術生態依然按照慣性繼續惡化,中國學術在國際上聲譽欠佳、缺乏核心競爭力,這讓具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學者憂心忡忡,同時感到學術體制改革的復雜和艱難。
人們往往把化解學術危機的希望寄托在學者的道德自律上,確實,學者如果能夠潔身自好、誠信正直,在學術活動中能夠堅守法律和道德底線,當然有助于遏制學風不正和學術腐敗。但是,并不是每一個學者都能做到道德自律,當弄虛作假、以權謀私能夠獲得名利而被查處的風險和代價很小時,道德就如同擺設;同時應該看到,在學而優則仕的社會中,不少原本品學優良的學者后來也逐漸變成官僚或學閥。學者的道德失范、精神失落、人格缺陷是產生學術危機的內在原因,但僅僅提倡學者應該遵守學術道德、學術誠信是遠遠不夠的,依靠道德自律并不具備操作性,容易流于空談。化解學術危機從根本上來看必須依靠制度他律,即依靠學術體制的改革和創新。
值得強調的是,學術制度的革新并不只是制度和技術層面上的問題。首先要正本清源,思考“學術”的定義與“學者”的范疇:學術是什么?學者是什么?不弄清這兩個問題,學者在現行評價體制的左右下仍會變成“學閥”或“學奴”。④如今我們通常把“學術”等同于“研究”,卻鮮有人對此做過深刻反思。學術等同于研究,研究等同于文章著作,現實中這種學術概念意味著只承認知識的發現,而知識的傳播與應用被排斥在外。這種狹隘的學術觀和相關學術體制必然導致教師重研究輕教學、重量輕質,使得學術制度遠離其設計初衷,成為阻礙教學質量及學術發展的“鐵籠”。
“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美國高教界對美國高校中存在的學術評價日益窄化和教師獎勵制度越來越片面的傾向進行了深刻反思。尤其是博耶在20世紀90年代初發表的兩篇文獻,提出了包括發現的學術、綜合的學術、應用的學術和教學的學術四種形式在內的新學術觀……博耶的新學術觀拓展了學術概念的內涵,涵蓋了現代大學日益豐富的使命。”④博耶的學術觀念值得借鑒,面對國內的學術危機,就事論事、頭痛醫頭的思維和方法是治標不治本的,我們同樣需要反思學術概念,這樣才能為探討學者身份、構建學術制度奠定基礎。學術活動主要是指知識的生產、傳播與應用,因而,在評價學術主體時就不應該僅僅考察知識的生產——論著,而應該全面考察學者的德能勤績,考察知識的傳播與應用的過程和效果,注重學生尤其是同行的評價。
嚴謹的同行評議制度被視為學術共同體的“黃金準則”,而所謂學術共同體通常是指從事學術活動的學者根據他們公認的價值觀念、行為規范而結成的有形或無形的學術組織和團體,是開展同行評議的基礎。在歐美發達國家,學術共同體具有強大的學術權力,是減緩國家權力直接干預學術活動的行業組織,是學術自主和自由的保障,是學術資源多元化的重要渠道。學術共同體的學術性和自治性可以使學術評審堅持學術標準而不受制于政治、經濟、宗教等外在力量,可以盡可能地把制度理性帶來的異化降低到最小程度,可以盡可能地保障學術活動,比如評審、選聘、晉升等的公平、公開與公正。但在我國,真正的學術共同體并未培育成型,各級學會、協會等學術組織掛靠在各種國家機構和學術單位,權力小,資源少,獨立性、自主性不強,公信力、發展力匱乏。各高校的學術委員會幾成干部委員會,僅在職稱評審時發揮投票表決的作用,在宣傳學術法規、監管學術不端、懲治學術腐敗等方面無甚作為。因而,現有的同行評議制度未能有效地開展,未能彌補目前盛行的量化評價制度的弊端,未能糾正學術管理的過于行政化。
雖然高校去行政化的改革呼聲不絕于耳,但在目前條件下,讓政府完全退出學術管理是不現實的,讓量化評價機制完全退出體制也是不可能的,化解學術危機應當在尊重學術規律的前提下,調整政府與學校的垂直管理關系,糾正單一的量化評價制度。我認為,相比具有強烈權力色彩的學術委員會,同行評議制度才是構建、完善現代學術制度的中心任務,所以,培育具有專業素養和學術道德的學術共同體就顯得迫在眉睫。培育機制健全、公正有效的學術共同體需要廣大學人具備獨立意志、批判精神與合作精神,自治自律,建立并維護學術秩序,自覺揭露和抵制各種學術不端行為。不然,學術共同體就易成為學術特殊利益者的共同體,以此來看,體制監管和道德自律還是需要相互補充和配合。
學術制度的改革和建設不可能一蹴而就,讓現行學術制度迅速去行政化,讓過度量化的評價體制來場華麗轉身都是難以實現的,但這不能成為學術制度故步自封、繼續禍國殃民的理由。科學合理的現代學術制度建設應該與時俱進、以人為本,制度應該是人才培養和成功的保障,而不是障礙和瓶頸。面對學界內外風起云涌的質疑和聲討,學術制度的改良和強化已經刻不容緩,構建科學、民主、公正的學術運行機制是民心所向和學術命運之關鍵。
①杰克·奈特:《制度與社會沖突》,周偉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9頁。
②宋增偉:《制度公正與人性完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4頁。
③王迪:《學術環境與學術發展:再談中國問題與西方經驗》,《開放時代》2002年第2期。
④王希:《從制度和技術層面改進學術評價——兼談美國的學術評價狀況》,《社會科學論壇》2009年第4期。
④顧建民、董小燕:《美國高校的學術反思與學術評價》,《高等教育研究》2002年第2期。
作 者:杜昆,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2014CWX019),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