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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的骨頭(節選)

2014-01-29 04:38:37詹谷豐
名作欣賞 2014年34期

/ 詹谷豐

書生的骨頭(節選)

/ 詹谷豐

學貫中西的安徽人劉文典在1928年11月29日下午頂撞蔣介石的時候,他從肺腑里發出了無法按捺的憤怒。在他的眼睛里,蔣介石只是一個不懂教育的軍閥,他的國民政府主席和陸海空三軍司令的領袖權威在安徽大學的校園里并不是一張自由的通行證。大學不是衙門,演講可以、訓話不行的軟性盾牌極大地傷害了一個國家領袖的自尊心,因此,那天下午見面的時候,蔣主席就給了劉文典代理校長一個下馬威。

“你就是劉文典嗎?”看到禮帽長衫毫無懼色昂首闊步走進來的書生,蔣介石明知故問,心中隱忍的怒氣一下就點燃了。

蔣介石安坐在椅子上沒有欠身,他的傲慢失禮瞬間就激怒了劉文典。

“本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長輩的稱呼,不是隨便誰都可以直呼的!”

從未遭過如此頂撞的蔣介石顯然缺少應對不利局面的準備,他惱怒地拍擊桌子,吼道:“你這個學霸!”

劉文典沒有被對方的威怒嚇倒,他憤怒地回擊道:“如果你說我是學霸,那你就是軍閥!”

有關一個書生頂撞國家最高領袖的描述,坊間有多個不同的版本。有一種說法,蔣介石氣急之下,打了劉文典幾個耳光。而劉文典則飛起一腳,踢中了蔣介石的要害。這個說法強調了事件的戲劇性,最為人津津樂道。所有的版本雖有情節和場景的差異,但一介文弱書生無視國家元首的尊嚴和權威,維護大學教育的規律,堅守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卻是共同的本質。所以這個事件成為了民國歷史上知識分子傲骨的一個經典。

這個時候的劉文典,還沒有與日后成為他終生偶像的清華國學院導師陳寅恪教授結緣,但是,他已經用獨特的個性把自己獨立和自由的傲骨放置在中國學術祭壇的最高點上了,他不怕以流血甚至犧牲來維護大學的尊嚴和獨立。

怒不可遏的蔣介石當即下令扣押了劉文典。即使劉文典身陷囹圄,安徽大學學生和市民游行示威,要求保障人權,立即釋放劉文典的口號浪潮般地傳到了耳里,蔣介石仍然憤怒不已。當過黃埔軍校校長的蔣介石說:“我也辦過教育,我的學生有十幾萬人。如果有一個劉叔雅這樣的人,我會下令就地槍決!”

“槍決”,這個讓人心驚膽戰的極端詞語,如今是和司法、審判緊密相連的一個因果,但是,在一個尸橫遍野、戰爭頻繁的亂世中,尤其是在軍人執掌政權決定個人命運的特定歷史時期,一個書生的生命猶如地上的一只螞蟻,任何一只腳掌都可以將他碾得粉身碎骨。

在蔣介石的命令下,安慶市公安局長王紹曾帶人押走了膽大包天的劉文典,將他關在省政府的“后樂軒”里。八十多年后,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劉文典當時的心情,也無法從當時的新聞中尋找到記錄當事人內心活動的任何蛛絲馬跡,只是聽到過化險為夷之后,劉文典同他的好友馮友蘭回憶當年的一段話。劉文典說,當失去自由的一刻,他就做好了殺身成仁的心理準備。

用個人的生命換取人類社會的理想,它讓我們看到了文字背后的鮮血,這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一種悲壯的情懷。因此,當“殺身成仁”四個字出現在1928年的報刊上時,半個多世紀之后的我們還依稀遙望得到被囚禁在斗室中的劉文典的怒容,他那多天沒有修剪的黑髭荊棘一般地豎立起來,這是一種不屈的自然反應。劉文典絲毫沒有動搖拒絕蔣介石訓話的決心,在一個獨立和自由的大學校園里,演講是一種學術方式,是文人的說教,訓話卻是一種強制手段,是軍人的命令。劉文典非常明白演講和訓話的本質區別,所以,他用演講這個溫和的動詞徹底激起了蔣介石的憤怒。抗日戰爭期間,蔣介石在黃埔軍校學生畢業典禮上訓話,他的直白讓每一個受訓的人終生難忘。“你們趕快地去死,你們死了,你們的靈魂見了先總理,一定會得到極大的安慰。你們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們的子女,就是我的子女。”

頂撞蔣介石事件并沒有因劉文典失去自由而平息,書生的憤怒在報紙上持續發酵。蔡元培致電蔣介石質問:“文人學士,理當優待。今先生拘叔雅,敢問何由?”胡適更是在《新月》雜志發表文章:“安徽大學一個學長,因為語言上頂撞了蔣主席,遂被拘禁了多少天。他的家人朋友只能到處奔走求情,絕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蔣主席。只能求情而不能控訴,這是人治,不是法治。”

在下令釋放劉文典的時候,蔣介石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尷尬。一個星期的時間,國家領袖就收回了自己的成命。更令人難以理解的是,劉文典不肯被釋放,他要蔣介石還他一個清白。劉文典說:“我劉文典豈是說關就關,說放就放的?”

書生意氣,是要靠骨頭來支撐的!

一個渾身傲骨、目無權力的書生,他的內心卻是柔軟的,他的心中有無法動搖的偶像。

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合大學的課堂上,劉文典不止一次地豎起大拇指,說這是陳先生,然后又翹起小指頭,對向自己,說這是劉某人。

劉文典說的陳先生,即是因頂撞蔣介石被迫離開安徽大學來到清華園任教之后認識的陳寅恪教授。如果不是這次驚險的遭遇,劉文典也許將會失去同陳寅恪結緣的機會。

岳南先生所著《陳寅恪與傅斯年》一書中有與此相關的記載:“劉氏出獄后,根據蔣介石‘必須滾出安徽’的釋放條件,受羅家倫之聘來到清華出任國文系主任,成了陳寅恪的同事兼上司,也成為在國學領域唯一可與陳寅恪過招并有一拼的重量級大師。盡管如此,劉文典對陳寅恪卻極為尊崇,不敢有半點造次,公然坦承自己的學問不及陳氏之萬一,并多次向他的學生們云:自己對陳氏的人格學問不是十分敬佩,而是‘十二萬分的敬佩’。”

如果不是碰到陳寅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劉文典絕對就會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當他后來在西南聯大得知學校要晉升新文學作家沈從文為副教授時,頓時勃然大怒,破口大罵:“在西南聯大,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可我不會給沈從文四毛錢!如果沈從文都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我不成了太上教授?”(易社強:《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

在一個講究學歷、學位、著作,論資排輩的大學里,只讀過小學的年輕小說家當然沒有同劉文典爭辯的資本,沈從文的沉默和回避也許就是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了。沈從文不可能不知道劉文典在安徽大學校園里頂撞國家最高領袖的出格行為,因此,一個弱勢的大學教師顯然是無法抵擋劉文典的鋒芒了。

在許多次斗爭中,劉文典總是勝利的一方。面對沈從文的落荒而逃,劉文典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清華園中和以后西南聯大時期的劉文典,對陳寅恪的敬佩不僅僅來自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淵博學識,陳寅恪獨立和自由的人格魅力,更是令劉文典五體投地的根源。

1937年9月,日軍侵入北平。為了保持自己的名節和抗議外族的侵略,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絕食絕藥,用生命張揚了一個中國人的骨氣。這個瘦骨嶙峋的同光體詩歌領袖,讓他的后人深刻而疼痛地體驗了民族的危亡之痛和生命死亡的意義。劉文典在陳三立用生命之火熄滅宣示骨氣的莊嚴儀式中感受到了唇亡齒寒,聯想到十年前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的王國維投昆明湖自盡,陳寅恪應研究院同仁推舉為死者撰寫的碑文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閃光名言,劉文典瞬間就聽到了骨頭撞擊時的鏜鞳之聲。

因為當眾頂撞自己,蔣介石下令逮捕劉文典并指示槍斃的時候,沒有誰真的會認為劉文典小命休矣。蔣介石的一時之氣,為他帶來了持久的負面影響。從蔡元培、蔣夢麟、胡適等學界名流的表態中,蔣介石作為黨國領袖的形象顯然遭到了損害。

數十年過去,后人從蔣介石的日記中看到了他的反省和自責,他對自己暴躁的脾氣屢有檢討,但是,一個掌握著國家政黨和軍隊大權的獨裁者是不可能通過自我反思脫胎換骨的。

文人與軍人,對待相同的一件事情,自會有文化和人格上的巨大差異。劉文典終生都沒有忘記同蔣介石那次劍拔弩張的沖突,但是,對代表著國家和軍隊的最高領袖,他總是堅持一種客觀、公正的評價。一介書生的心中,總是有骨氣構筑的人格標準。

1931年,清華園里的劉文典接到了主政廣東的“南天王”陳濟棠的熱情邀請,約他到廣東小住休息。劉文典當然知道陳濟棠是擁兵自重、獨霸一方的軍閥,但是治理南粵時熱衷教育、善待知識分子的口碑卻讓劉文典產生了許多好感。劉文典心情大好,偕同夫人張秋華興致勃勃地來到廣州,住進了陳濟棠精心安排在小島上的一幢別墅,每天在專人伺候的吃喝游玩中流連。一段時間之后,劉文典知道了陳濟棠邀請他的目的是反蔣。劉文典當即拒絕了陳濟棠的豐厚回報和官職利祿的許諾,他公開表示,蔣介石曾經是他的私敵,但日本侵略軍是全體中國人目前的公敵。

陳濟棠對劉文典的了解是符合情理和邏輯的。劉文典從內心厭惡蔣介石,但是,在“九一八”的槍聲驚醒了酣睡中的中國人,侵略軍的鐵蹄踐踏了東北國土,中國軍隊放棄抵抗的殘酷現實面前,劉文典已經沒有了私怨。陳濟棠錯誤判斷了一個書生在國家危亡面前的價值選擇,他對劉文典的了解實在太膚淺,他以為在他反對蔣介石的棋盤上,劉文典可以勝任一只勇往直前的卒子,卻不料劉文典是一個清醒的愛國主義者。

回京之后,劉文典毫不掩飾對陳濟棠的失望,他說:“正當山河破碎、國難深重之時,理應團結抗日,怎么能置大敵當前于不顧,搞什么軍閥混戰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劉文典的表述徹底擰去了掩藏隱飾的水分,每一個文字中只剩下了堅硬的骨頭。劉文典之后的言行和作為,更是成為他這段話的有力注釋。

劉文典多次遠渡扶桑,對于日本這個國家的現實和文化有非常深刻的了解和洞察。他認為:“日本這個國家和世界的其他各國迥然不同,在明治維新以前固然是大將軍秉政,就是維新以后也還是軍閥總攬一切軍政的大權。”他斷言,日本的國策就是軍閥,軍事侵略是日本的必然選擇。

書生的睿智是一種文化的審時度勢。劉文典知道,在一個經濟落后、軍閥混戰的時代,國人對日本的侵略野心缺乏洞察和審視,對亡國的危險麻木到了骨髓。在許多個不眠長夜之后,劉文典找到了一個文弱書生抵抗外族侵略的最佳選擇。

在許多人的疑惑和誤解之中,劉文典開始翻譯日本陸軍大臣荒木貞夫的《告全日本國民書》,劉文典夜以繼日,他熬紅了的雙眼,透過近視鏡片,洞穿了日本的侵華野心。劉文典在譯者自序中說:“自從沈陽的事變發生以來,當局和民眾把日本誤認為一個歐美式的現代國家,以致應付無方,把國事敗壞到今天這樣,推原禍始,全是由于對日本的認識錯誤。然而從今天起痛自悔悟,也還不算過遲,所以我以一個學問知識思想都落伍的人,凜于‘僑將壓焉’之懼,把那些支離破碎的線裝書暫且束之高閣,來翻譯荒木貞夫的這部書。無論大家怎樣的不了解日本,不肯了解日本,我總要盡我的微力。”

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劉文典,目光穿透了未來的時間。幾年之后,日本侵略軍全面侵華,北平淪陷,沒有來得及轉移的劉文典身陷日軍恐怖之下。留學日本的經歷和精通日語的特長讓劉文典擔心和憂慮,果然,已經變節成為了漢奸的周作人找上門來,三番五次勸說劉文典為日軍服務。劉文典終于惱怒了,他義正詞嚴回絕說:“國家民族是大節,馬虎不得,讀書人要懂得愛惜自己的羽毛!”

日本人沒有料到劉文典是一個與周作人迥異的人,侵略者也不相信一個書生的骨頭比刺刀更硬。日本人派出了憲兵隊,兇神惡煞闖入劉文典住宅,將劉文典珍藏的名人字畫、珍貴典籍和私人信件一搶而空。劉文典身穿袈裟,毫無懼色,怒目而視。面對日本人的問話,劉文典不發一言。日本人走了,劉文典才用中國話表達一個書生的憤怒:“國難臨頭,我以發夷聲為恥!”

劉文典知道,晚清同光體詩歌領袖,他十二萬佩服的教授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老人,幾乎是與此同時,遭到了與他相同的利誘和威逼。陳三立老人怒罵上門游說他出任偽職的人,毅然絕食,用生命宣示了不同侵略者合作的信念和骨氣。

逃離北平,輾轉萬里之后,劉文典同陳寅恪在云南蒙自重逢。在西南聯大簡陋的校園里,兩個惺惺相惜的朋友百感交集。在日本侵略者的惡行面前,兩個學術巨人失去了許多許多。陳寅恪先生,更是失去了父親的生命。但是,他們保存了中國人的骨氣,他們骨頭里的鈣質,任何時候,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流失!

這是1938年5月的云南,西南聯大文法學院設在滇南重鎮蒙自。光緒十三年(1887),蒙自被辟為商埠,設有海關、法國銀行、法國領事館,風光一時。劉文典、陳寅恪任教西南聯大時,蒙自經濟已經凋敝。根據學校安排,劉文典住進了已經歇業的歌臚士洋行。與劉文典同住一起的還有聞一多、陳寅恪、陳岱孫、陳序經等十幾個人。

劉文典沒有想到,與他同住一個屋檐下的聞一多教授,五年后竟不顧多方勸阻,絲毫不留情面地用一紙文書,解聘了恃才傲物的自己。

聞一多以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的身份堅決辭退劉文典,不僅讓時人震驚,而且成為了西南聯大校史上的一個事件。其中原因,并非坊間流傳為金錢失節這么簡單。

劉文典的“二云居士”外號,是他除了當面頂撞蔣介石之外的知名因素之一。因為喜歡云南火腿和云南煙土,劉文典一直遭人詬病,被認為頹廢萎靡。喜歡云南火腿是人的正常飲食嗜好,無可非議,但留戀鴉片毒品,卻是為人不恥的惡習。沒有人會由于劉文典因喪子之痛悲傷過度,家人用鴉片助他消除痛苦而有所理解和同情。“二云居士”這個帶有明顯貶義的稱號無異于黥在劉文典臉上的標志,讓他的形象像暮色一樣黯淡。

聞一多堅辭劉文典,始終同一個磨黑的地名有關。

上個世紀40年代的云南,由于戰亂,物價飛漲,貨幣貶值,西南聯大教授們的生活,已經陷入到了入不敷出典當度日的窘迫狀態,許多時候連基本的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

語言學家王力教授經常去出納組打聽什么時候發薪水,如果領了薪水,即召開家庭會議討論如何開支度日。王力的孩子目睹父母為一日三餐發愁,便表示不再用功讀書。西南聯大教授們的孩子只恨自己不生于街頭小販之家。西南聯大三常委之一的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一個月的薪水只夠維持全家半月開支,餐桌上經常見不到任何菜肴,偶爾吃上菠菜豆腐湯,全家便像過年一樣高興。

在1942年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三十一年度教員名冊》中,后人看到了國文系教授劉文典的月薪,四百七十元,這是中文系教授的最高水平。劉文典的月薪水平同系主任羅常培以及教授羅庸、楊振聲、朱自清、聞一多相同,比唐蘭、浦江清、王力等教授高出許多。即使這樣,劉文典的月薪也無法在飛漲的物價面前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劉文典夫人張秋華典當了娘家陪嫁的首飾和過去購買的貂皮大衣,也無法維持長久,依然陷入困境當中。

西南聯大教授養豬賣菜,已是見怪不怪。即使是以因錢失節的理由堅辭劉文典的聞一多教授,也未必生活得滋潤,一樣斯文掃地。1943年,梅貽琦、馮友蘭、朱自清、潘光旦、蔣夢麟、楊振聲、羅常培、陳雪屏、熊慶來、姜寅清、唐蘭、沈從文等十二位教授聯名撰寫《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為聞一多招攬生意:“牙章每字一千元,石章每字六百元,邊款每五字作一字計算,潤資先惠,七日取件。”以致陳寅恪作詩云:“日食萬錢難下箸,月支雙俸尚憂貧。”

這個時候,普洱磨黑的大鹽商張孟希派人送來書信,邀請劉文典去磨黑幫忙,一是為他已去世的母親作一墓志銘,二是為有“瘴氣”之惡名的普洱撰一游記正名。張孟希是云南聞名的富商,為人慷慨,為劉文典開出重金回報,許諾在磨黑期間,供應他所需要的煙土和全家三口人的生活費用,待回昆明時再送他五十兩煙土作為謝禮。

章玉政先生在《狂人劉文典》一書中解釋了劉文典磨黑之行的原因:“寫駢文是劉文典的拿手好戲,在云南期間,他曾多次應邀為他人先祖、當地名人、著名建筑撰寫碑記或銘文,文采飛揚,深得大名。這也是艱難時期劉文典‘為稻粱謀’的一個重要途徑。至于第二點,正好符合劉文典一直的學術主張,他曾多次提出唐朝人、宋朝人對瘴氣毒害的描寫過于夸張,‘實開發西南之大阻力,深愿辭而辟之’。于是,雙方一拍即合。”

劉文典就這樣踏上了前往普洱的漫長旅途。千里之外的磨黑,隱藏在哀牢山和無量山的結合處,沒有公路通行,除了馬幫的鈴聲,只有崎嶇曲折的山水,此時卻為劉文典展示了一幅衣食無憂的美好畫圖。

劉文典在磨黑的日子過得愜意悠閑,他在鴉片的吞云吐霧和飄飄欲仙中,慢慢淡忘了昆明的艱苦歲月。但就在此時,一封從昆明寄來的信件中斷了他的景致。

劉文典離開昆明不久,西南聯大開始按照慣例給教師頒發下半年的聘書。清華大學有關部門的聘書也插上了翅膀,飛越千山萬水到達了磨黑。

由于劉文典臨行前只向西南聯大中文系主任羅常培請假,并未告知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聞一多,致使系里的課程受到了一些影響。清華大學未跟他溝通徑直給劉文典寄去了聘書,使早已滿腹埋怨的聞一多火上澆油,他堅決反對續聘劉文典,并要求學校立即停發劉文典的薪水。

劉文典的心情立刻如同經霜的秋葉。但是,他也沒有把事情的結果想象得無可挽回,因為磨黑之行前,他已經向西南聯大中文系主任羅常培請過假,羅常培在請示蔣夢麟之后,囑咐劉文典安排好教學。然而,劉文典的希望在聞一多的來信中破滅了。聞一多信中的每一個漢字都充滿了怒氣,他表示,即使收到了聘書,也必須退還。聞一多用揶揄之言潑了劉文典一盆冰水:“昆明物價漲數十倍,切不可再回學校,度為磨黑鹽井人可也!”

聞一多的寥寥文字,如同銅墻鐵壁,最終堵死了劉文典回歸清華的道路。從1929年2月被羅加倫引如今的十四年光陰,劉文典見證了這所大學的成他無法理解聞一多為何如此絕情。

劉文典的清華同學王力教授的回憶,是后人窺視恩怨隱秘的一個管道。“系里一位老教授應滇南司的邀請為他作壽文,一去半年不返校。聞先生他解聘了。我們幾個同事去見聞先生,替那位老講情。我們說這位老教授于北京淪陷后隨校南遷,還是愛國的。聞先生發怒說:‘難道不當漢奸就可以擅離職守,不負教學責任嗎?’他終于把那位教授解聘了。”

聞一多解聘劉文典,當然有他的理由。但是,當我們回過頭來,設身處地想想,在當時基本生活難以為繼的情況下,聞一多自己也刻印賣錢,連他兒子聞立鶴也質疑他“發國難財”,劉文典給鹽商的先人寫墓志銘,賺點生活費,也未必就有損人格,更無關失節。

讀王力先生這段回憶,我恍惚看到了聞一多教授怒發沖冠的神情。西南聯大時期知識分子的節操和人格,化為了劉聞矛盾的一個縮影。如果聞一多教授生在當代,不知他會對數十年來知識分子用報告文學獻媚討好權力和金錢的丑行甚至男性寫作者求富婆包養的劣跡會作何感想。

磨黑事件最終以劉文典離開清華,被云南大學文史系聘為教授結束。在這個令劉文典傷心的過程中,陳寅恪教授給云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寫信推薦。而云南大學,則把劉文典視為特殊人才,給了他比云南大學校長、著名數學家熊慶來更高薪金的待遇。

磨黑事件中我們看到的聞一多是他堅持、倔犟和原則的一面,而他的氣節和視死如歸的一面,六年之后才讓我們完整地看到和敬佩。由于對國家政治腐敗和社會不公的憤怒,他直率地批判社會現實,并義無反顧地參加反對國民黨政權的活動。1946年7月15日,在昆明紀念遭國民黨特務暗殺的李公樸大會上,聞一多慷慨陳詞:“我們不怕死,我們隨時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五個小時之后,聞一多也倒在了國民黨特務暗殺的血泊中。他的骨頭,在卑鄙的槍聲中無比堅硬!

最堅硬的物質,往往被最柔軟的東西包裹。人體中最正直的骨頭,無一不處于皮膚和肌肉的遮蔽和掩藏中,藏在柔軟深處的骨頭,往往在特殊的場合下堅挺,閃爍它的硬度和光芒。

1940年3月3日,彈丸之地香港,見證了“五四元老”“中國新文化運動之父”“學界泰斗”蔡元培先生的猝死。在抗日戰爭最困難的時候,國共兩黨共同表示了對這位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杰出學人的哀悼和痛惜。

中國學術的大樹倒下了,但一個民族的學術長河卻不能斷流。3月中旬,經國民政府批準,作為全國最高學術評審機構的評議會按照章程規定,召集分散在全國各地的評議員赴重慶開會,選舉新一屆院長。

接到通知的陳寅恪教授從昆明來到了陪都。這個終生厭惡政治的書生毫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他公開表示:“本人不遠千里來重慶,只為了投胡適一票。”陳寅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中研院院長選舉的明爭暗斗已經像風暴來臨之時的大海,波浪洶涌,驚濤裂岸。

除了陳寅恪主張的胡適外,西南聯大常委、北大校長蔣夢麟,評議會秘書長翁文灝,前中研院總干事朱家驊,教育部長王世杰和中研院總干事任鴻雋等海歸大腕,都是呼聲甚高的人物。評議員們的心里,都在暗中比較權衡,挑選自己心儀的對象。

枝節橫生于權力的出現。3月16日,中央研究院評議會秘書長翁文灝突然接到了蔣介石侍從室二處主任陳布雷的信函,蔣委員長表示“盼以顧孟余為中研院院長”。最高領導人的手令火藥一般引爆了學者們心中的憤怒,向有“大炮”之稱的傅斯年強按怒火說:“我個人覺得孟余不錯,但除非北大出身或任教者,教界多不識他,恐怕舉不出來。”蔣委員長的手令是陳寅恪最不能接受的政治強權,陳寅恪認為這樣的干預不僅違反了中研院的選舉條例,更是對自己一貫主張和宣示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侮辱,他明確表示:“要把孟余選出,適之也必須選出,給他們看看!”陳寅恪還在翁文灝、任鴻雋的宴席上大談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并堅持中研院院長必須在外國學界有相當聲望,如學院之外國會員者。陳寅恪在憤怒中對傅斯年說:“我們總不能單舉幾個蔣先生的秘書吧!”

第二天晚上,評議會集體宴會,陳寅恪沒有料到,國家的最高領袖來到了現場并和書生們坐在一起。蔣介石和藹的笑容和故作輕松的談吐,依然沒有消除幾天前寫條子干涉選舉在陳寅恪心中留下的不滿。

宴會之后,陳寅恪當即作詩一首。在這首題為“重慶春暮夜宴歸有作”的詩中,他用輕薄的語言嘲諷了第一次相見的領袖:

頗恨平生未蜀游,無端乘興到渝州。

千里故壘英雄盡,萬里長江日夜流。

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

行都燈火春寒夕,一夢迷離更白頭。

這樣明目張膽對領袖不恭的詩,陳寅恪當然不會送給蔣介石,他只是抄了一份贈給了他的好友西南聯大教授吳宓。吳宓是陳寅恪終生的好友,他與陳寅恪心心相印。吳宓會心一笑,將詩收入了《吳宓詩集續集》中,并在附注中記載:“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會議,寓俞大維妹丈宅。已而蔣公宴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有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

陳寅恪的詩,其實就是一種表態,一種在是非曲直面前的選擇。陳寅恪此刻的態度,為他十三年后拒絕權力誘惑北上的科學院事件埋下了伏筆。一根正直的藤,結不出兩種果實!

陳寅恪詩作墨跡未干,中央研究院評議會就于第二天在重慶的蒙蒙細雨中開幕。三十位評議員采用無記名方式投票,結果大出權力意料,翁文灝、朱家驊各得二十四票,胡適二十票,李四光六票,王世杰和任鴻雋各四票,蔣介石下手令推薦的顧孟余僅得一票。按照選舉條例,評議員將得票最多的翁文灝、朱家驊、胡適三人名單呈報國民政府審批。

七十多年后,我們依然能夠想象得出第二天向蔣介石匯報選舉結果的王世杰忐忑不安的心情和緊張局促的神態,甚至還可以聯想得到1928年蔣介石在安徽大學校園責罵劉文典時的憤怒表情。然而,我們沒有料到的是,蔣介石只是笑了一下,眉宇間沒有烏云,臉色依然晴朗。他平靜地說:“他們既然要適之,就打電話叫他回來罷。”

中央研究院院長選舉最后以胡適在中國駐美大使任上責任重大不宜回國任職為由,最后由蔣介石指定朱家驊為代理院長而告終。以陳寅恪為代表的書生們,不畏權勢,張揚自由和民主,成為了唯一的贏家,在中華民國歷史上和學術史上留下了讓后人樂道的經典。

十八年之后,劉文典同蔣介石的恩怨依然未斷。劉文典和蔣介石的關系不是平行的火車軌道,它們在蔣介石六十大壽的時候毫無征兆地交集了。

抗戰前夕,劉文典曾參加過一次西北考察,目睹了兵營將士的生活現狀和精神狀態。回來后,他給胡適寫了一封信,真誠地流露了西北考察的感受和心情。劉文典說:“弟素來輕視軍政長官,認為將帥都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戰,專以克扣軍餉,搜刮民財為事的;文官都是侵盜國帑,詐害百姓為業的,要想中國強盛,非先把這班人鏟除干凈不可。這回在晉、綏境內留心觀察,和軍政當局晤談,才知道邊疆上的將士多半是忠勇奮發,文官也很埋頭苦干的。別省雖不知道是怎樣,晉、綏的將士官吏那種吃苦拼命的精神,真值得我們崇敬,如弟之躲在后方享福,真要慚愧死了。”

這段發自內心的認識和感受,為后來劉文典為蔣介石歌功頌德做了必不可少的鋪墊。

云南省政府主席、云南省保安司令兼軍事倡議院上將院長盧漢想在蔣介石六十大壽的時候獻上一片心意,但在禮物的選擇上絞盡腦汁,費盡心機,仍然找不到恰當的表達方式。后來盧漢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被人稱為國寶的劉文典教授。如果能請劉文典為壽星寫一篇文辭華麗的祝壽駢文,當會讓蔣介石歡喜萬分,這樣的禮物,勝過真金白銀千萬倍。

在云南,在中國文人中,劉文典寫賦的名聲就是豎在人們面前的口碑。許多人都以求得他為先人撰寫墓志銘感到有身份有光彩。劉文典的朋友吳宓教授,就在他的日記中多次記載別人求他做中間人,求劉文典的墓志壽文。那些求取的背后,都有重金的許諾,有的人甚至出價一篇三十萬元,其價高至讓人不敢想象。

想法雖好,但盧漢主席卻有許多顧慮和擔心。盧漢知道1928年劉文典同蔣介石的沖突,并且了解一個正直書生對權勢、暴力的怨恨和對蔣介石的鄙視。盧漢想,上門向劉文典求祝壽文,不僅達不到目的,很可能還會遭到劉文典的嘲諷,自討沒趣。

但是盧漢向蔣介石祝壽心切,而且也確實想不到比劉文典的祝壽駢文更好的禮物。思之再三,盧漢冒著碰壁的難堪,準備了豐厚的禮物,托省政府秘書長朱麗東和與劉文典私交甚好的安徽同鄉李廣平登門拜訪。

大大出乎盧漢意料的是,劉文典竟然滿口答應了為蔣介石撰寫祝壽文的要求。大權在握的盧漢一時覺得很有面子,他左思右想,不解劉文典為何突然就忘了同蔣介石的恩怨與仇恨。

才過去幾天,盧漢就拿到了劉文典的文章。盧漢讀后,覺得字字珠璣,汪洋恣肆,蔣介石的一生功績和光榮,讓那些精彩華美的文字徹底照亮。祝壽駢文之好,超出了他的想象和預料。盧漢大喜過望,立即請了云南最好的書法家翰墨書寫,精心裝裱,作為別出心裁的厚禮送往南京。

由于時光久遠,我們已經無法看到那幅體現藝術匠心的藝術品,也難以讀到劉文典的溢美文字,但是,蔣介石看了之后掩飾不住興奮,將其掛在顯要位置的舉動說明了這件禮物從內容到形式的完美。

新中國成立之后,為蔣介石作祝壽文歌功頌德成了劉文典有罪的證明。在那個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掩蓋和洗刷舊社會痕跡的特殊時代,劉文典絲毫沒有否定他曾經的作為。他毫無隱瞞地對兒子劉平章承認寫過祝壽文,他說,1928年自己同蔣介石的矛盾沖突,是因為看不慣蔣介石在處理學潮時的蠻橫與武斷。而抗日戰爭的勝利,蔣介石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在國家與民族的大是大非面前,個人的恩怨是無關緊要的。他之所以寫祝壽駢文,絕不僅僅是為了盧漢支付的豐厚潤筆。

劉文典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為蔣介石寫祝壽駢文,是他骨頭另一種形式的正直和堅硬。和1943年不同的是,此時的劉文典已經不須為稻粱謀了,這讓他的骨骼有了更多的鈣質。

作 者:詹谷豐,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蒼山無盡》《1823,道光年間的東莞》,散文集《天堂的入口》,長篇人物傳記《喋血淞滬——蔣光鼐將軍傳》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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