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聶爾
知識人的國家功用
——由詹谷豐《書生的骨頭》說開去
山西聶爾
中國古代叫作士,現代叫作知識分子,日常用語中稱為書生、讀書人、文人的那個階層或群體,究竟應該包括哪些人,學術上有著各種不同的界定,但大體上來說,人們無須在概念或名稱上過于追究,憑著各自的常識和直覺,還是可以認出這種人的。比如《書生的骨頭》一文中介紹的這位劉文典先生,即使我們讀此文之前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但看了這里對于他的粗略描述,我們即可立即認定劉文典是一個知識人,是一個曾經很重要的人物,只是時代的變遷使這名字不為今天的我們所知,或知之不詳。
是的,我在這里用“知識人”一詞替換了其他的稱謂。這是因為“士”作為古代的一個稱謂并不與現代的“知識分子”概念完全重疊,而“知識分子”一詞又在歷年的使用中發生了內涵和色彩上的較大變異,仿佛它總會令人聯想到意識形態的語言環境,因此而成為了一個有點尷尬、面目多樣、多頭神怪一般的角色,而“書生”和“讀書人”這樣的稱謂又顯示不出這一群體的頗為積極主動并極其重要的歷史的、社會的和國家性的功用,“文人”一詞的含義則因太過廣大而流于浮泛。因此換為“知識人”這一較為中性的稱謂,有助于在現有社會條件下對這一群體取得相對客觀的新的認知。
首先,現代民族國家本為知識人所締造。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等領袖人物原是知識人,他們在國家轉型、民族獨立、現代國家制度構建的活動中發揮了核心作用之后,轉而成為了國家、民族的代表和象征性形象。他們是知識人在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中最為顯見的歷史功用的證明。列寧、托洛茨基、卡斯特羅等其他國家的左派知識人在他們的國家、民族中也發揮了同樣的作用,實際上這是19世紀至20世紀的一個世界現象,不獨中國如此。需要注意的是,領袖人物的政治“成功”使得他們從知識人群體中超拔出來,成為國家的代表之后,作為全新的國家權威駕臨于全社會,從而成為他們原先所屬的知識人階層的最可畏懼或尊崇的國家象征。這是現代民族國家中知識(人)與權力之間的轉換、蛻變的一個概略的關系史。
然后,原本的知識人成為國家和民族領袖,他的“理想主義”將對本民族的發展道路和生存方式產生重大的乃至是決定性的影響和后果。這是知識(人)與國家權力之間的又一層關系。如果說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只是一個政黨的政治綱領和他們心目中未來國家的一張藍圖,而僅這張藍圖就已經揭開了國家現代化演進的序幕,那么蔣介石在其后的長期執政過程中,試圖將自己的思想、理念加于全社會,則是一個“領袖”對一個民族的社會、歷史所產生的絕大影響。例如由蔣親自發起的長達十五年的“新生活運動”就是一場近乎全面、已經落為實踐的社會改造運動,雖然這場運動因其軍事失敗而未能進行到底。自1934年開始延續至1949年間的“新生活運動”并非徒有虛名,它是蔣介石及其幕僚企圖以某種思想意識來統馭全社會,在時間和規模上都堪稱龐大的一場社會改造和社會控制的實驗,也是中國現代歷史上最早的“統一思想”的社會嘗試。試圖以正確而又高尚的“思想”來滲透和統馭社會,并以此規劃全體社會成員的行為,這樣一種極權主義的思想意識的起源,是和知識的權力以及權力的知識都有關的。極權主義是這樣的:一個絕對集中、無所不能、由警察和特務形影相隨的權力,通體流淌著某種思想的汁液,進入并控制住了社會的任何一個角落。它的另一個理想的條件,是得有一位無可替代的魅力領袖,即所謂的卡里斯馬型人物,作為權力及其思想的有形象征,親切而又威嚴地植入到了全體民眾的頭腦中,使得他們成為自愿服從的信眾。這就是抗日戰爭勝利前后的蔣介石。
這也是為什么1928年的劉文典可以面對手上滴著清共鮮血、鎮壓學生的蔣介石,以戲劇性的方式進行抗議,而1945年的劉文典對同一個蔣介石卻奉上了文字的禮贊。此時的蔣介石因為抗日戰爭的甫獲勝利而散發著光輝,得到了愛戴,非常接近于一個親切而又威嚴的卡里斯馬。劉文典也是同一個劉文典,他的骨頭并沒有變,他只是被炫目的卡里斯馬迷惑住了。
我們當然還需要認清知識人在現代社會所扮演的抗議者、批判者角色,這實際上是知識人所應當扮演的唯一重要的角色。這里所說的知識人是把已經被國家權力或機構的權力整合和收編了的知識人除外的。他們的典型形象是法國的薩特和英國的羅素之流,1928年拒絕蔣介石在大學里訓話的劉文典也屬此類。劉文典的強烈個性使他成為不易被規訓和馴化者,他因此得以保住了他的自由。自由、獨立、理性和理想主義,這是知識人的現代屬性。光有學問和骨頭還是不夠的。桀驁不馴只是個性而已,還不是“獨立之精神”,盡管它可能成為“獨立之精神”的個人化保障。貴族化的清高自守甚至等級主義,比如劉文典對教授等級的劃分,還有他對新文學的輕視,亦不能等同于“自由之思想”?!白杂芍枷搿笔侵R人在世俗社會無可仰望之下的一道自我屏障?!白杂芍枷搿辈⒉蝗蛔杂桑@里的自由所意指的一方面是對真理的自由裁量權,另一方面更多含有知識人本身持續不斷進行的自我身份確證,亦即不自由的確證。學問愈大,則愈達自由之境,這是劉文典、陳寅恪一流有著古典余緒的知識人的信仰所在。這樣的有關自由的信仰,是在象牙塔的尖頂上談自由,最終只能碰碎在更為“自由”的社會實踐之上。現代知識人的自由獨立的表現,應該不僅有個人的信守,而且要有公開的發言,不僅抗議,而且介入,不僅有信念,而且要在歷史的關鍵時間對其信念不懼失敗地加以檢驗。知識人是攜帶信念,在大地上奔走的形象。我以為,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中,鄉村建設時期的梁漱溟庶幾近乎這樣的一種形象。
接下來的問題則是,對于知識人的理想主義,誰能保證它是善的?誰又能保證,即使他的理想主義是善的,那個善的理想最終會通向一個善的社會結果?比如蔣介石的“新生活運動”,它的“禮義廉恥”之四維,和它的“生活藝術化、生活生產化、生活軍事化”之三化,其意在為了民族的自保而進行一種文明的競爭,而且是在虎狼環伺并隨后真的狼來了的戰爭環境之下,很多人在當時承認了這一運動的時代合理性,但現在看來,人為地改變一種文明的方向,功利地對人之心性進行改造,把整個社會作為一種理念的試驗場,億萬萬生靈成了試驗品,其中的歷史理性真的是經得起檢驗的嗎?歷史的事實則是,隨著蔣介石的戰敗,這個民族瞬間拐上了又一條全新的歷史航道,于是先前的試驗也就被無情地作廢了,而它的存廢之理既已經不必去評說,又或者那究竟成為一種歷史的積淀沒有都未可知。
而蕩漾于同一條歷史之河的知識人如劉文典、陳寅恪者,曾經對至高的權勢說過真話,對企圖撥轉民族航程的巨大勢力表達過自己的思想,他們從淵深似海中探出頭來照拂紅塵,為民族的神話和普世的真理顛躓于激昂和困頓中的形象,于今仍浮隱于民族、歷史和人心的大河而尚未遠逝。愿他們的形象永不消逝,因為面對這樣的歷史鏡鑒,才更能知曉、校正和深思今日知識人的作為,以及他們所應處的位置。
2014年11月3日
作 者:聶爾,作家,著有散文集《隱居者的收藏》《最后一班地鐵》《路上的春天》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