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雅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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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_ 韓雅暉

1
事情的發生源于一只壁虎。
夏末秋初的夕陽艷極了,它倚向誰,誰就嫵媚起來……除了壁虎。曉羽站在書桌前,靜靜地與它對峙。找人求助吧!找誰呢?曉羽的腦袋里立刻跳出海峰的名字。
通過電話后,曉羽足足等了一刻鐘才聽到敲門聲。海峰進門后忙不迭地解釋,因為一時找不到人看店,所以耽擱了。然后,他饒有興致地端詳起曉羽的屋子,贊嘆道:“布置得挺溫馨啊,自己設計的?”曉羽無語,默默地伸出食指,將海峰的視線引向斜上方的壁虎。海峰恍然醒悟,立刻殺氣騰騰。
事畢,曉羽邀請海峰喝茶,用的是飯碗,因為海峰打破了她唯一的待客用的茶杯。曉羽問海峰:“你以前是不是在城管或是拆遷隊干過?”海峰看看眼前的狼藉,解釋道,自己一直在殺生和放生之間猶豫,所以出手沒有準頭。
第二天課后,海峰找到曉羽,送給她一只漂亮的茶杯,說是連夜跑了半個城買的。讓人家出工出力還破費,曉羽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在學生餐廳的小灶請他吃午飯。
曉羽和海峰都是從外地考進這所大學讀心理學在職研究生的。班里的學生不多,基本都是本地的,只有他倆是辭職后考研。學校不提供住宿,他們只能在附近的小區租房住。海峰除了周末上課外,平時在小區里的一家便利店打零工。而曉羽有家人資助,生活比較寬裕。兩人離得近,又同是身在異鄉,關系自然比別的同學更親密些。
午飯后閑聊,海峰問曉羽愿不愿意加入自己的課題研究,是關于網癮患者的心理分析,工作比較辛苦,要每周跑網吧或網癮治療所做訪談。曉羽平時對學業不甚積極,礙于情面勉強應允了。然而真正參與之后,她發現這工作其實并不辛苦,很多采訪地點依山傍水,工作之余可以順便踏秋問景,頗為宜人。后來,兩人干脆背上茶水和書,在那些遠離喧囂的湖邊,或是閑聽鳥鳴的山間讀書論道,海峰稱之為“野談”。于是,兩人談論的話題很快就從心理學“野”成了趣聞軼事。海峰本科的專業是歷史,對于歷朝歷代的野史如數家珍;而曉羽大學的專業是中文,所以總能挑出海峰故事里不合情理的內容,并指責他胡編亂造。在多次無法自圓其說后,海峰終于被激怒,轉而從心理學角度抨擊曉羽患有強迫性神經癥。曉羽反唇相譏,說海峰這種狀態屬于典型的兒童情緒障礙。兩人的“野談”繞了一個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嚴肅的專業辯論,也算是不負導師們的悉心培育。
秋末的一個下午,曉羽到海峰店里買東西,在海峰的盛情邀請下參觀了他依據消費心理學陳列的貨架。曉羽在角落里發現了滿滿一箱茶杯,與海峰送給她的那只一模一樣,是店里促銷用的贈品。
“跑了半個城,還是自家店里的東西好,是吧?”曉羽打趣道。
海峰突遭重創,窘得一塌糊涂,喃喃道:“大意了,大意了。”
“無所謂。”曉羽拍拍海峰,安慰道,“禮輕情意重,贈品就贈品,反正也是你用……”曉羽頓住,感覺這話有點曖昧,一時沉默。
曉羽的話并沒說錯,海峰出入曉羽家的次數的確越來越多了。起初是曉羽的電腦中了病毒,讓海峰幫忙殺毒,可沒過幾天又中招,只得再修。來來去去一直修不好,曉羽怪海峰學藝不精,海峰懷疑曉羽經常看不安全的網站。不過斗嘴歸斗嘴,曉羽待客還是很熱情的,有時請他喝下午茶,有時直接留他吃飯。時逢入冬,店里進了一批火鍋底料,再登門時,海峰總會客氣地拎上一袋權作小禮。于是,曉羽留他吃飯時做的便是香氣四溢的火鍋。
在北方寒冷的冬季,圍爐夜話是件愜意的事。談談過去,談談理想。對于未來,海峰始終是信心滿滿、意氣風發的。他計劃畢業后走遍國內各大心理診所,扎根一線。
“就是增長經驗,懂嗎?5年以后,我要成為國內最頂尖的心理師。”
“然后呢?”
“然后開自己的心理診所,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海之羽’心理健康中心。”海峰頓了頓,補充道,“‘羽’是‘曉羽’的‘羽’。”
“怎么還有我?”
“因為我們是搭檔啊!”海峰熱切地注視著曉羽。
曉羽和他對視了一會兒,默默地把目光移開了。
2
當晚,曉羽失眠了。
海峰身上那種澎湃的激情讓曉羽感到恍惚,她追憶起自己的大學時代,那種對友誼、愛情以及未來的向往是多么單純又無所畏懼。然而,經歷了短短幾年殘酷的職場生涯,一切仿佛都被改變了。現在的她,面對社會,面對未來的壓力,更多的是感到恐懼。
前些天媽媽又打來電話,追問她對上一個相親對象的意見。
“人家一直在等你,對你很滿意,你先交往著看看吧。
“高干子弟,有車有房。
“等你畢業,能把你安排到機關。咱們這種小地方,上哪兒找這樣的條件去?”
為什么這些曾經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條件”,如今卻漸漸變成了誘惑呢?從了吧,去過安逸穩定的生活吧。可為什么又心有不甘呢?
曉羽突然想起海峰對那些網癮患者的評判:網絡是他們心靈上背負的殼,想擺脫,更想依賴,這種矛盾才是真正的病。
寒假,曉羽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了。海峰去送她,走的那天預報要下雪,天氣很陰沉。兩人一路無話,都有些心事重重。到車站時間尚早,海峰提議去附近吃碗面,暖和一下。坐在面館里,海峰突然談起了戀愛心理學。他說:“其實戀愛中的人很可憐,因為他們在心理上要經歷各種刺激——嫉妒、猜疑、憂患、大喜、大悲。不過,比他們更可憐的是單相思的人,因為除了這些,他們還要挑戰自己的智力。”
“什么意思?”曉羽不解。
“要想盡辦法,制造各種機會和喜歡的人接觸唄。”
“這個,有那么費腦子嗎?”
“當然!比如說,每周要挑出周邊風景宜人的網吧和診所,容易嗎?”海峰突然說道。
曉羽又一次面對著海峰熱切的目光。然而,這次她直接選擇了躲閃,然后輕輕地說:“車快開了,我們走吧。”
海峰的目光暗淡了。
3
送曉羽上了車,海峰默然地站在車窗外。他從羽絨服口袋里掏出一只杯子遞給曉羽。那杯子晶瑩剔透,杯壁上的圖案是一根金色的、飛揚的羽毛。
“送給你,這次真的是我買的。”海峰說。
“跑了半個城?”曉羽問。
兩人相視而笑,但笑容都有些落寞。
“保重。明年見。”
車開動了,曉羽看著海峰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突然感到一種透不過氣的煩悶,仿佛整個世界突然被抽去了全部的新鮮空氣,仿佛自己再沒有那種深吸一口氣,就可以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機會了。
曉羽撫摸著杯子,手指用力按在金色的羽毛上,讓那些細小的顆粒一陣陣刺痛自己。她掏出手機,選中海峰的名字,寫下一條短信:“其實,那些電腦病毒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她的手指懸在“發送”鍵上,遲遲沒有落下。小小的光標一下一下地閃動著,仿佛是心跳。曉羽望向窗外,太陽似乎正在奮力掙扎,要沖破云霧的包裹。
今天,會晴嗎?
圖/是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