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安祖花開
難民阿里
文 _ 安祖花開

我和阿里已經一起工作了快兩個月,但我從來沒有見他笑過。這個身高不到1.6米的小個子阿富汗男人,總是一副眉頭緊鎖、嚴肅認真的刻板表情,我和同事瑪麗莎對老板克里斯蒂先生請這樣一個年過40歲才剛剛拿到本科文憑的人來做自己的助教困惑不已。
阿里本人似乎也總是與澳洲文化格格不入。比如說,來澳洲10年,我早已習慣了對不論什么樣的人一律直呼其名,可阿里不是,每次我們一起開會,阿里總是畢恭畢敬地稱呼克里斯蒂先生為艾克博士,艾克是克里斯蒂的姓。為此,克里斯蒂很苦惱,他小心翼翼地跟阿里說,不用稱呼他博士,直接叫名字就行。可是阿里說在他的文化中,對別人直呼其名是大不敬的行為,他實在是叫不出口。克里斯蒂沒有辦法,只能隨他去。這就給了瑪麗莎和我惡搞的機會,每次開會,瑪麗莎就會一本正經地一口一個“艾克博士”,搞得大家都會笑場。好在克里斯蒂非常隨和,每次都是任由我們胡鬧一會兒才正式開會。對于我和瑪麗莎的調侃,阿里沒有任何反應,他幾乎不和我們說話,因為在他的文化里男女授受不親。不得不跟我們交流工作的時候,阿里的目光也是穿過我們望著遠方,好像我們不存在一樣。
對于阿里的這種做法其實我能理解,這和我們中國人差不多,總是要在對方的姓后面加一個特定稱謂來代替名字,這個特定稱謂一般是身份的象征,比如官銜、職稱、財富等。
盡管我能夠理解阿里,但是阿里奇怪的行為舉止仍然是我和瑪麗莎的談資。瑪麗莎曾經很認真地跟我說:“我跟你打賭,阿里一定是個難民。”
阿里到底是不是難民?這個秘密最終還是被我揭開了。
那一天,又是開會。我比平常早到了20分鐘,剛好碰到了一貫提前到的阿里。會議室里只有“授受不親”的一男一女,為了緩解尷尬的局面,我出于女人本能的好奇問了一句:“阿里,能跟我說說你是怎么來澳洲的嗎?”
阿里抬起頭,還是那副五官凝結的表情和穿透我身體的眼神。他說:“我是以難民身份來澳洲的。”大概是看到了我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的那種猜中謎底的表情,阿里又補充了一句:“難民,我已經當了快30年了。”
什么?30年的難民身份!我有點被鎮住了。阿里開始不緊不慢地和我說起他過往的經歷。
阿里十幾歲的時候,因為阿富汗戰亂逃到了巴基斯坦。他在那里過了一段相對安穩的日子,甚至考上了巴基斯坦的大學,學醫學。可是學業還沒有結束,阿里就因為局勢動蕩離開巴基斯坦回到了阿富汗。沒有畢業的阿里不能行醫,生活很困頓。還好后來有朋友給他介紹了一份為聯合國機構服務的工作,于是阿里又去了巴基斯坦。等到這份工作結束,阿里再次回到阿富汗。因為戰亂和曾經為西方人工作過的經歷,阿里在阿富汗的處境變得非常危險。這個時候,以難民身份帶著母親逃到澳洲的弟弟來了消息,說他取得了澳洲的合法居留權,讓阿里也到澳洲團聚,阿里這才來到了澳洲。來到這里不久,一直沒有放棄學習的阿里就申請到了在大學學習的機會,在結束了半生漂泊之后重新走進了大學,并且在40歲的時候第一次拿到了學位。他說,拿到學位證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激動。
不過阿里跟我說,盡管他來澳洲的時間不算短了,但是他仍然覺得好像生活在虛幻世界中。他難以想象這里的人們怎么可以這樣輕松、舒適地活著,而且他也有資格這樣活著。他再也不用為一家老小的生計與安全擔憂,生活得平靜安樂,但同時他的內心總是充滿了不安。
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只要一想到阿富汗,想到祖國的人民還生活在動蕩不安中,而自己卻可以這樣舒適無憂地生活,他的內心就充滿了負罪感。
阿里曾經為澳洲的移民局做過翻譯,他的英文很好,而且精通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語言,所以很容易獲得為移民局工作的機會。澳大利亞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幾個接收難民的國家之一,每年用各種方式入境的難民很多,有些確實是因為戰亂無法生存,有些則是偷渡客,移民局需要對這些人進行甄別,所以需要精通這些非法入境人員語言的翻譯。為移民局工作兩個月,阿里掙了兩萬多塊,這差不多是他半工半讀一年的收入。但是兩個月一結束,阿里就拒絕了移民局的工作邀請。他說:“當我看到那些移民官冷漠地對待我的同胞,看著他們怯懦和無助的眼神,而我卻什么也做不了,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我覺得那些人其實就是我。盡管我現在有澳大利亞公民身份,但我總覺得自己還是一個難民,阿富汗才是我的國家。我們理應在自己的國家也有資格像我現在這樣有尊嚴地生活。”
在阿里講完自己的經歷之后,克里斯蒂和瑪麗莎也到了。今天是這個學期最后一次開會,之后就是6個星期的假期,大家都可以放松一下了,所以克里斯蒂顯得非常輕松,會議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對我們說:“再過5年我就退休,然后去海邊開一間小咖啡館,每天和沖浪的人們聊天,生意不忙的時候,我就自己去沖浪,這就是我的夢想。瑪麗莎,你呢?”
“當然是先順利拿到博士學位,然后趁你退休接過你教的這門課,有一份收入不錯的講師工作嘍。”瑪麗莎笑著說。聽了瑪麗莎的回答,克里斯蒂哈哈大笑,然后對阿里說:“阿里,你有什么打算?”
阿里抬起頭,一臉凝重,他說:“我希望5年以后能回到我的祖國阿富汗。”
我好奇地問了一句:“回去你能干什么呢?”
“去辦一所最好的學校,我的一些朋友已經開始做了,我要加入他們,我希望自己能做到。”
會議結束以后,我對克里斯蒂說:“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為什么要讓阿里做你的助教——在你心中,阿里就像一個現代的普羅米修斯,一個盜取火種的人。”克里斯蒂意味深長地說:“是的,我就是想點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