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一
“少爺,還是讓我……”章演達揉著眼睛對阿婆說:“您還是聽我的吧!”當年,章演達年輕的父親章量才帶她走上這座樓,然后指著同一個房間對她說:“你今后就住這里。”
現在,章演達像他父親一樣從樓上走了下來。章演達小的時候,阿婆喊他“少爺”,如今這么喊,就顯得有些滑稽了。除了這棟深巷中的石樓,他已一無所有。章量才失蹤的幾年里,全靠阿婆照顧著章家,她跟章演達奄奄一息的母親說的最多的是:“章家還有我呢,再說,老爺很快就回來了。”直至鄉人聚集到章家宅院前的那個黃昏。那個黃昏里的光線從阿婆手上流到了母親手上,他們緊緊地握著手。后來,隨著手掌的分離,光線毛茸茸地戳滿一地。
父親章量才的失蹤和洪水有關。
時值梅雨季節,很多屋頂都需要修葺。于是,在那天的清早,幾個勤快人出現在了屋頂。他們躲過那場洪水的同時,也目睹了河水淹沒良田的慘狀。洪水是從新橋西的一口井里涌上來的。這只是他們幾個說法。章演達在這幾個人活著時問他們,看見他父親沒有?幾個人口沫橫飛,繼續講述大水如何沿著每條巷潑向了新橋。幾人抱作一團,順水漂去。“你父親——量才老爺也在其中。”他們中的一個扭過頭來說。洪水退后,量才老爺并未出現在下游的河床里。被晾曬在河床里的人面面相覷。他們描述大洪水像一次集體出游!鄉人們說,后來他們是排成男女兩隊涉水回到新橋的。當出游的人群踏著跳躍著小魚的路面走回來時,小鎮上空的明亮中飄蕩著白帆一樣的云。大片的烏鴉穿行其中,來自于夜晚的可怖的哀鳴嚇得人們不得不急匆匆地返回家中,將屋頂、石墻、窗戶上蓋著的水藻清理掉。洪水在深夜鋪天蓋地而來,從水下看到的天空反射著水底的幢幢人影。
眼下這一天草腥味濃重,章演達咳醒后再沒睡著。他微動著鼻翼,來到二樓,倚欄遠眺,視野投向遠方,只覺得遠山、近水無一不被回憶湮滅了。
二
“少爺,進屋來!”章演達的回憶里始終飄蕩著這個聲音。他一閉眼便會看到阿婆從母親的床邊倏地站了起來。現在,屋內只剩一紙舊照,一盞香爐,以及滿屋取而代之的檀香味。這是章演達給父母上香的日子。阿婆站在樓梯邊,像記憶中一幕的補充一樣。父親的牌位就在那里。雖然,新橋人說,量才老爺也許沒死!可他們還是在洪水過后的第二年,就是下葬他母親時仍多打出一副棺木,并在里面裝滿父親的書籍。最后,覆上一張他當年在外面漂泊時的照片。照片里年輕的父親站在一簇紅藍花叢邊,一只手掐著一朵盛放的花朵,表情有點不知所措。身體斜斜的,面前擺著一個石缽。缽里堆滿花瓣。大概是因為經過反復杵槌而蒙上了一層紅黃相間的色澤。“還記得……”阿婆拿衣襟擦了擦眼睛,旁若無人地說著。章演達叩完頭退出屋。阿婆在屋里輕輕擦拭量才老爺照片的慈祥模樣,仿佛撫摸的是一個嬰兒。這張照片(章演達細致觀察過)與埋入土下的那張照片背景相同,除了表情略有改變外,就是他手上已空無一物。
父親章量才回新橋的目的是為調制(據說是章演達父親當年的救命稻草)一種神奇顏料。這種顏料曾讓他可以在雨夜追捕中找到了清晰的 “¤”的符號躲過了一劫。現在,他努力完善著這種顏料,令它能歷久地保存下去。這場革命要進行到什么時候?他盡量不去想,只覺得精心地甄選出配比的胭脂才是最重要的。有時,在章演達母親睡去后,章量才端起一個小瓷碟,順著閣樓的階梯,悄悄地走到院中。趁著濃稠的夜色,將院角植著紅玫瑰的花瓣采下攆入磁碟中,然后緩緩地擠出汁液。章量才嗜書如命。如今,他的書都閑置在閣樓(這些書是他在外面求學時研讀的植物圖譜)。這些草木的構成早已被他深深記憶,這些花朵的味道他更是了如指掌。多年前,他便學會如何保存當年的棉花并把它晾曬成干。所以,當擠完花汁,低頭等待絲絲汁液浸入棉花片中時,所展露出的笑容是十分愉悅的。閣樓窗臺上擺著的幾個罐裝的棉花片。用時,打開一罐,在夫人面前開啟,取出一兩片放入手心擠一滴出來。“你來聞聞!”說著,他用手推勻后拍在自己的雙頰上,“今晚,我的任務就結束了。”“停手吧,聽說杏佛和鴻昌同志都出了意外!”他不是第一次聽章演達母親說這樣的話。他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將各種各樣的胭脂斟入一個缽……
三
章演達的母親生完他后害了一種病,很多人知道章家少奶奶發病時會把夢境和現實記混。譬如,她夢見家里唯一的女傭生了個女孩(章演達是在女傭生下一個姑娘時出生的)。有一次,女傭正在屋里照顧兩個孩子,忽然聽見門響,追出去看時,門敞開著,人已不知去向。原來,少奶奶一個人跑去了河邊的樹林。大家發現她時,她正往身體上蓋土。章量才沖進密密匝匝的人群,看見土已覆蓋了她的腰。“你還沒死呢!”他手扒著土說。鎮上人沒有聽懂過他們的話。大伙上前幫忙,便跟大伙解釋:“她記錯了。”阿婆將拿在手里的香柱輕轉,再趁章演達低頭的瞬間,點燃火柴,另一只手迅速地一晃:“小少爺!”
章演達小時候的鄰居,現在是一個作家,他在閣樓上閱讀著寄自遠方的新作。似曾相識的感傷將他籠罩。他望向窗外,冰冷下來的季節正在小鎮的街巷中蔓延。擱淺在石榴河里的駁船上,偶有人手扶船舷,站在那里,揮動棕色斗笠……“喂——”他喊。“哦——”經過河岸西去的送葬隊伍中,一個黑胡茬的漢子回話,說完便把手狠狠拍在一個哭泣的婦女的屁股上。駁船上的外鄉人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遠,才把手上的斗笠戴回了頭。鑼鼓聲自河上傳來。外鄉人喊聲的具體內容早已淹沒在岸上的喧鬧聲中。船舷上的人站在西風中。章演達模仿書里敘述的樣子,面朝空曠,伸展手臂,想象黃昏時的河面,駁船擱淺的地方漸漸亮起一團微弱的漁火。
章演達回到新橋以后足不出戶的行為令娥媽想起了量才老爺。那段可怕的歲月里,新橋人議論著消失掉的人。喪葬的鑼鼓幾乎每天都要在小鎮的角落響起(沒人知道,章家閣樓上那段時間充滿了碎碎的腳步聲)。有時,章演達循聲而去,拐過一條巷弄,來到一條更狹窄的小巷中。兩旁整齊地戳著一層一層的石樓。他在小巷里自東向西行走。突然,一處門欄邊閃出一個紅色的“¤”的符號。在新橋無論結婚,或有人死去,他都會跑過去聽熱鬧。“為什么你愛聽那些滿身燒紙味的人打鼓?”小娥問。“你不喜歡?”他說。“上輩子,估計你就干那個的。”她說。不知為何,凡事都要有原因。譬如說,聽鑼鼓的事。小時候,他便被丟了一回。娥媽說:“那時咱們新橋來了很多陌生人。天知道是不是人販子。”量才老爺告訴兒子:“后來,在井里找到你(還好當時井里沒什么水)井邊咚咚的山響,你卻睡得很沉。一家人正在為死去多年的兒子合婚。冥婚在新橋比比皆是。動不動就會有人失蹤。開始,有報官的。后來,事情越來越多。”“一個月圓的日子,少奶奶帶你去河邊……”娥媽補充說。章家少奶奶是很少出現在新橋鎮人的視野里的。在新橋人的描述中,她是一個神秘而冶艷的女子。章演達對當時的回憶也只一些前后的片段——娥媽正在院里給我一片一片剝粽子,之后,她專心喂我吃,未聽到母親的叫聲。原以為,父親會為此數落她。但沒有,父親只是從閣樓上走下來。他來到我們身邊,和娥媽說:“我們最對不起的就是孩子。”
四
當時,章演達和娥媽住在閣樓對面的那間屋里。他的好奇心是因為清晨和父親在門口相遇。父親總是一臉疲憊。章演達停在門口,聽父親說:“不該看的別看!”(他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父親嚴肅的樣子,讓章演達知道,父親在閣樓上干著一件很重大的事情。)然后,章演達看著,父親朝樓下母親的屋里睹了一眼。坐那間屋里的母親一副冷漠的樣子。章演達看著父親轉頭回了屋,又看了一會兒母親。他把這一切怪在彌漫其中的胭脂氣味上,就覺得誰在里面呆久了都會變成那樣。自從母親說,樓上人都瘋了后,章演達每次來給她請安前都會在院中井邊的水桶里撩水潑一潑眼睛。屋里昏沉的光線似乎感染到了他的眼睛。冷漠佐證了她滿懷不愿外露的情感的存在。當母親走在了人群中,章演達跟在她身后,撲鼻的香味在人群中飄散。天一點點地黑下來之后,人們便聽見“演達——演達——”的呼喊聲。“少奶奶說把你掉啦!”娥媽每學起這段都會感嘆,少奶奶像掉了魂一樣!因為,從那時起,章演達的母親嘴里便只剩一句:“……遲早剩下我們娘倆。”這話也無頭無尾。章演達后來被找到了。表面上看,只是貪玩,擠在人群里看打鼓,一個不小心掉進井里。她說:“井里沒有水!”而憂心忡忡的父親卻說:“很快,大水就來了!”
章演達十五歲的那年,娥媽把小娥從鄉下接回章家宅院。畢竟,這十幾年章演達母親瘋病越來越重,沒辦法照顧孩子,娥媽只得把自己的孩子無奈地送回了鄉下老家。再見面時,章演達記不起小娥。他們的再次相遇是在樓梯旁。“還不叫少爺!”娥媽讓女兒喊章演達。一張陌生的臉孔站在了章演達的面前。在他們相處的五年間發生了很多事情。章演達為小娥從母親的屋里偷過胭脂。每次一小盒,他極喜歡看小娥把淡紅色抹上臉時露出的神情。那時,石榴河對岸幾乎日日有婚禮或送葬的隊伍,由近而遠地闖入他們的視野。當他們游戲累了,小娥彎著腰,撩起河水洗去臉上的胭脂才回家。“等一會兒。”章演達看不夠。“明天還有呢!”她說,“你看!”
五
小娥出嫁的日子定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章演達對此一無所知。那天,推窗向遠天瞭望時,天上飄滿了絮狀的陽光。在陽光捩開一道縫隙處傳來了一陣鑼鼓響。聲音漸漸強烈,娥媽忽然闖進了門,跟趴在窗口的章演達說:“少爺,小娥嫁了河西的好人家。”章演達把手搭在窗臺上,眼神很快地從娥媽喜悅的臉上轉向窗外。后來,他讓娥媽退下。娥媽一出門,窗口便緊緊關閉。據說,小娥在轎子里時而拿手指輕輕在紅簾上掀開一角向樓上看。紅轎子停在章家宅院門口。小娥旁若無人地把手伸出簾子,使勁地朝閣樓上的窗口揮舞。閣樓的窗口一直沒有打開。新郎傻呼呼陪笑著。“到時我再告訴他。你不到這里來了。”小娥并沒聽母親的話,在一座橋頭,整個隊伍在河左岸兜了一個彎,依舊走入了這條她熟悉的窄巷中。小娥遠嫁他鄉不久,娥媽便開始在深夜咳嗽。
新橋是個老得不成樣子的鎮子。在新橋遇上一個長者,他多半會蹣跚著向你走來,在你的肩膀上拍一下,用濃重的馬州方言跟你說:“這里的石樓大多是在我——你看我有多老了——出生前在窄巷兩旁戳好的。我出生以后,這里再沒新修過什么房子。”
章演達在一個深夜開始了咳嗽。這種咳嗽和新橋老人們的晚年如影隨形。這幾年間,他迅速老去。再次走出院落,見到他的人都嚇了一跳。過橋時,一個聲音從一個巷子里傳了出來:“是——章少爺么?”章演達回頭看去,使勁地分辨著對方。“章少爺!我是娥媽的弟弟啊!”“哦哦。”“聽說你要把閣樓租出去?”
之后,娥媽的弟弟帶著一個背著相機的姑娘走進了這個宅院。院里植滿了芬芳的植物。章演達被植物簇擁著,它們越來越蓬勃地生長起來。有些攀爬植物已繞到了樓頂的木柱。茂盛的枝葉覆蓋了閣樓的窗口。“章少爺,我給你帶來一個房客。”這個來自蘇州的房客住在了閣樓上。她吳儂的腔調在章演達聽來十分蹩腳。她說自己是記者的呀,您是這里的少爺?你看起來真慈祥的呀,這里有新鮮的風俗沒呀……這姑娘好像每天都很忙。早早便能聽到一串靈巧的下樓聲。那時,章演達的咳嗽剛剛平息。在他眼里這個也叫小娥的姑娘像一只兔子,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小娥可不這樣……”章演達如今深陷回憶。顯然,他有點厭倦對失眠的恐懼了。小娥說,她從不失眠。章演達接著說,“那你就不會懂失眠。”
六
新橋人說章演達少爺遺傳了他母親的漠然態度。回新橋那夜,娥媽當時還活著(只有些行動不便)。他坐在顫顫巍巍的娥媽面前,娥媽用顫顫巍巍的手摸索著他:“我就知道你會回來。”她用力睜著眼睛,發白的眼里依舊很空洞。他們坐在院中,月光照著他們。多少年后的這一夜,他和小娥(一個來自他鄉的姑娘)在同樣的背景下說著話。“從這里過去,那邊是甪山。”章演達指了指遠處黑暗中的一片暗灰色。
“露山。”她說,“露水做的?山里有什么呀?”章演達說:“有個廟,現在廟里大概沒什么了。你站上那,可以看到另一個新橋。”“我今天在橋上看見一條船。”她說。“我小時候整日泡在那里……原來,我記得,那條船上住著一個戴斗笠的人,集市了,人一多,他便把斗笠摘下,給新橋的女子晃動他的斗笠。告訴你吧,傳說他是一個外縣的官員,革命了,縣城大亂,他被沉河。繩扣的松動救了他一命。他活了下來,五年間隱姓埋名四處尋找家人,打聽到最愛的姨太太給人拐到了新橋。他身上只有一點錢,在賭場上賭紅了眼,到底是把自己三根手指壓上了。那一局使他換來這條小船。他劃著船,一路忍痛來到新橋。”“那人他找到了么?又為什么不帶她走?”“他看那女子帶了個孩子……”章演達抹了抹眼睛,又想:“我的小娥再睜也沒這么大!”夜深了。章演達對面的人影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結束談話時,小娥問:“你騙人的吧?”很多天過去,章演達只把故事講到了這里,然后,小娥悻悻地再也問不出什么——“他一直待在船上不肯走,也不肯到岸上。聽說女人每年月圓之夜都會去給他送點東西吃。或者說,看看他。”
以前聽新橋人講起這個事,章演達也覺得騙人。可有人覺得這是真的,就像這個老人對你講他的頭發越來越白,終一日,白得你再也無法從空氣中發現它。又一天,小娥從門外走了進來,“聽說,娥媽很會騙人。她告訴大伙的,都是假的。”章演達一笑。
七
章演達頭上的霜色越發濃重了。現在,他把痰盂拿在手上回屋。他習慣了這間母親曾經住過的屋子。習慣是一件小事。譬如和任何人,對他那五年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一貫的只字不提。記得章演達也曾消失過的鄉人也都漸漸淡忘了這一切。章演達有時在巷口看著一隊隊白衣人群經過,都會打聽一下誰死了。“孤單單,死了好。”送行人在他的語氣中發現不了半點悲傷。在明亮如雪的陽光之下,他習慣性地抹了抹眼睛。遠處的鑼鼓聲里,人影幢幢。晃得太厲害了,他便多抹幾下。他在巷口的樹影里看著過路的人。紅色的“¤”符號不斷被陌生人忽視(小娥好像什么都裝進了相機,除了這些含義豐富的符號。)章演達給小娥說,“我有個小時的鄰居不曉得還活著沒有。記得年輕時,看過他寫的書。他給我寫信說,新書已寄過來了。我在閣樓上等了很長時間。那時,看著書里的騙人話還會對窗外想一下,晃動的斗笠、遠處的鑼鼓、大婚的人群、院外遲遲不去的花轎……現在不會了。”多日的相處已讓他們變得不再那么陌生。此刻,小娥學會了不去打擾這個老人。聽章演達說話,她則不停按動著相機的快門。章演達說:“看那邊。鼓隊啊、斷指人的斗笠啊、送葬人群啊、還有,還有花轎……”
死去的老光棍娶了瘋二媽。章演達記得小時候和小娥在河邊偷偷過家家。每次都要喊瘋二媽(喊她,小蕓,小蕓)來當女兒。然后,把剩下的胭脂都給她抹上。小蕓沿著新橋的巷子沒日沒夜地跑。如今,一頭栽進了井里。據說,她瞪大的眼睛是被一個陌生人的手給合上的。章演達覺得很神奇。作為新橋年紀最大的人,他要給他們合一次冥婚。就這樣,章演達被幾個人扶上甪山。在廟里,他給神靈叩完頭,把寫有兩個人的名字的紅紙在眾人面前黏在了一起。“孫柱。”章演達彎腰把另一張寫著“瘋二媽”名字的紅紙拎起來,在風中晃動,“美死你啦!別光點頭。”然后,章演達又叫了聲:“小蕓!”再把另一張寫著光棍名字的紅紙,拎起來,在風中晃動。“這光棍苦,打小沒爸沒媽。”“孫柱,你也看緊她,別再跑了。”圍攏在旁的一圈人莫名互看。章演達也看了看天。“時辰到!”隨著他的喊聲,鑼鼓聲響了起來。他們跟前的紅紙隨著鼓聲燃成了一抔灰。章演達看著一陣風把煙灰吹上了天。過了一會兒,人群散去,鼓聲漸漸遠了。章演達才見小娥正微笑著給他拍照。“我以為廟里沒什么東西了!”他指著低眉的菩薩和怒目的羅漢說。“他們可哪也去不了。”小娥笑著。
八
小娥望著頭頂的圓月。月色飄過她臉的那一刻,章演達看見她臉上蕩漾出了一對似曾相識的笑靨。“我的紅。”他捏著照片,仿佛和記憶中的那個小娥坐在了一塊。小時候,他們喜歡這樣對坐在閣樓上。不是那天,母親非喊他去看熱鬧,他們便會是一直看著河邊的行人,三三兩兩,消失在風中。就像此刻,院外的鑼鼓聲越來越響,人影在門庭外閃逝,章演達示意小娥去看熱鬧。小娥則擺手,說她不去。聽到她說想聽自己講故事,章演達有點無奈:“我們新橋的故事只有很少的人愿意聽,后來就沒人愿意說了。”“我好羨慕你去過很多地方。”章演達還總說,“不提,不提。”小娥跟著他的話說下去:“聽說你失蹤了好多天?”
……
宅院后來就荒蕪了。這種荒蕪,不僅包括滿庭植物的枯榮,還有很多旅人好奇的眼光。某個深秋之夜的到來推遲了章家宅院里的咳嗽聲。我猜那個時候,章演達一定還醒著。他在想,閣樓上若有人在明日推窗眺望,定是一河煙水。